那总是盈满勃勃生气的面容如今却是眉头紧缩,那好似燃着火焰的野兽一般的眼眸如今也是牢牢紧闭着,再也不能看他一眼。
这个人以往总是色彩鲜活的,随心所欲,从来不知内敛隐忍。很张狂,却也满怀热枕。那是善不彻底恶也不彻底之人,他只凭借自己喜恶行事,就好像夏天午后乍然到来的风。
如今这个人却好似失却了血色。
沈岫的人生中很少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又或许是因为失望太多而再也不想去勉强。可是眼前的人……哪怕曾经令他失望,他从未忍心真正放手。
那个人心里有一团火。
他玩世不恭,装模作样,胡说八道,可都无法掩盖住那一团赤诚而炽热的火焰。
他不想叫那团火熄灭。
他方才度过了心魔,此刻却开始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心魔。
叫他失措,叫他无措,叫他痛楚,叫他心焦,叫他终于……无可奈何。
穆星河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清晰地感受到他立在冰锥之中,那一条道上满是冰刀雪剑,每尝试动弹一下都会引来剧痛,看不到尽头,两边的悬崖却是只要稍一跨步就可以跌落。无数的回忆和情绪如同海潮铺面而来,每一个波浪都对他说放弃吧。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赴死竟然是一种甜美的诱惑。
他做过许多努力,每一样都是徒劳,每一样都使得他的痛苦加倍,每一样都会叫他回忆起他——或者是渊一华所经受的无数次事与愿违无数次一败涂地。
“你这份喜欢,我受之不起。”
“所谓穆星河,也不过如此。”
“没有你多管闲事的话,他们都不会死!”
或者——
“你竟然想要保护自己的灭族仇人!”
“你我之情,正如此剑。”
“……师弟,我之前一直不相信的。”
他仿佛命运操纵的棋子,在纠缠的网中艰难挣扎,却始终逃不过注定的安排。事已至此,不如一死。
穆星河感觉手在颤抖。
他心里有声音反复催促他——这段旅程就到此为止吧,你尽力了,你的努力只会让一切更糟。
那声音叫他的意识不受操控,混混沌沌向前行去。
不对。
不是这样的。
那并不是他。
穆星河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就算他之前一败涂地,一无所有,他心中依然想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找到一切可以启发他的线索,他相信他有能力扭转局势。
——因为他在活着。
他开始畏惧死亡,渴望活着,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他始终相信,他只要活着,就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让糟糕的事变好,让失去的东西回来。
这是他所不断去努力的意义,也是生命赐予他的机会。
就算他在那条路上双腿尽穿,他爬也是要爬到重点。
他感受到手中又握上了力量。
源自他的心。
当穆星河重见光明的时候,视野未曾完全稳住,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那怀抱带着微冷的清气,此刻却是如此贴近,如此用力。
他看到了粼粼的波光倒映在岩壁上,看到那长长的黑发垂落于地,再抬头一些,就看到那白玉璃龙的发簪,他知道里边刻着一行小字。
他曾经为了这个发簪努力过许久。
穆星河深深吐出一口气来,悄悄地伸手将对方抱紧一些。
他微微歪头,却看见那个人神色苍白,有点疲惫地闭上眼来。
穆星河赶忙问道:“大佬你怎么了?”
沈岫缓缓放开他,定定神望着他,最后才垂眸低声说道:“……感觉很糟。”
穆星河眨了眨眼,又是抬他袖子又是探手碰来碰去,连声道:“怎么了?你刚才受伤了?我就说觉得你好像气息不太对……”
沈岫这一次居然没像往时一样同他保持距离,而是任他施为。沈岫目光落在他身上良久,方才缓缓说道:“……我信你绝无可能有问题,心里却总在……不受控制。”
穆星河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受控制,他无论如何都挡不住那心口的一片热意,叫他忍不住笑,叫他脱口而出:“大佬,你可爱。”
叫他——凑上前去将唇印到沈岫的唇上。
面皮灼热,心跳过速。
可他却不给沈岫半点反应的机会,当沈岫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这个人好似被抽尽力气一般,整个人全部体重靠压在他的身上,呼吸平稳而绵长。
或许穆星河终归是太累。
从突破开始甚至是归来灵犀界开始,到离开心魔,他从未有一刻安心过,也未有一刻能停歇过。
沈岫的手指无意识抚过自己发烫的唇瓣,许久才反应过来。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对方的血肉,那是如此真切,叫一切虚妄都沉淀下来,凝成了可见的模样。一直以来,他都是独自走过千山,不惧怕被人背叛未尝不是因为从未期望有人陪自己同行。
外头的天色一分接着一分暗下去,沈岫听着自己的心跳渐渐归于平稳。
那些心跳声,好像渐渐化作一声叹息。
落在那人凌乱的发上,锐利的眉峰上,睫毛遮盖住的青黑上,还有即使昏睡还是微微翘起的唇角上。
那般叫人恼恨,又那般叫人欣喜。
“喂,小朋友,”沈岫轻轻叹息道,他的声音又好似含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语气温柔得如同陷入一场梦境,“你是我的劫数吗?”
“什么劫数!”
这个埋头在他胸膛上的小朋友却是气势汹汹地抬起头来,神情清醒又认真。他的眼睛明亮得仿佛藏了无数夏夜繁星,语气坚定得好像来一万个天兵天将都要被他推平。
“我是你的究极无敌大福星啊!”
第262章 如梦非梦(十二)
那是一片废墟, 废旧的法阵、破损的法器、重重的骸骨积淀此处, 有游鱼在这些遗迹停留, 被那两个来者的脚步所惊动,拖起一些细沙陈泥。
这海中洞窟还有很长很长,密布着重重法阵、禁制, 与倒在它们之前的尸骸。
来者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们未再往前行进。
有人弯下身来,在地面刻画着法阵。
那是一个极端复杂的法阵,四方祭起了四种不一样的法器, 中央的图形复杂而相互牵连,错一笔都会对平衡造成破坏。
但刻画这个法阵的人却是对这个法阵无比熟悉,下笔如同行云流水,袖风微扫, 真气将法阵贯通, 金色的云气升腾而起,照亮了整个海底洞窟。
而后云气缓缓凝聚,却是被黑气所盖压,黑气在法阵的范围之内,缓缓凝聚成一个实体。
其中一个来者一直不大安静,先时是感叹符阵的精妙, 如今又感叹道:“想不到渊一华最后竟选择这样一个平庸的埋骨之所。”
而刻画法阵的人随口答道:“自然是因为旁人也想不到。”
黑气凝聚成一个黑袍男子模样, 他挥袖震碎法阵的束缚,稍微动了动筋骨, 但他的身躯却是半透明的,隐约还能看到洞壁的轮廓。
在那半透明的影子中, 只有他额上的火纹之印分外耀眼。而那双眼隐约也有些赤红颜色,在倦然望着他们。
他是被沈岫的法阵逼出了形体,却也还是不以为意的模样,微微笑了笑,说道:“是因为在这里可以瞧着他们壮志踌躇,最后无功而返,当真……十分有趣。”
他语调从容,语速缓慢,甚至带着几分慢条斯理的笑意,可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地面却是沙尘涌动,数个法阵纷纷亮起,就要将他们困缚于内!
杀阵四起!
若说沈岫的引魂法阵极为复杂,那这些法阵的精妙也不逊于这个法阵,甚至——更为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