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博远耸着肩说,随你吧,别碎了就好。
裴子安呛他,不会的,我宝贝着呢。
可他的宝贝杯子最后还是碎了,就在陆博远拿到offer的那一天,被他亲手砸烂,再也修补不好。
第四章
清洗了一上午陶片,陶瓷组仅有的三位成员,坐在院里的杏树下喝茶。这座城市的初秋带着些许凉意,裴子安在工作台前坐久了,脚底生冷,喝杯热茶正好暖暖身子。
这时候一阵清脆的响铃从路口传到院里,两辆自行车前后脚拐了进来,惊扰到了躺在门边酣睡的大黄猫,糖栗子不悦地挪开了屁股。
“裴老师,你瞧,我路上遇见谁了!”二十岁的女孩子像只轻快的小黄鹂,乖巧地跑到裴子安身边问好——陶瓷组新来的实习生小悦,目前由裴子安带着学习,算是他的第一个徒弟。
跟着小悦后脚进门的是陈列部的杨鹏,杨鹏和裴子安是老熟人,一见面就笑着来拍他的肩膀。
裴子安也很高兴,杨鹏和他是校友,比他早进省博一年,对他一直多有关照。
“无事不登三宝殿,杨老师今天怎么有空来陶瓷组了?”几人互相揶揄道。陈列部最近忙着省博六十周年的大展陈列,脚不沾地,已经很久没来陶瓷组串门了。
杨鹏是典型北方汉子长相,笑起来也有一股豪迈:“被你们说中了,确实有事要求几位帮忙。六十周年不是快到了么,馆里想做个配套宣传片,把咱们省博都介绍一下,当然也不能落了我们的文物医生!”
“嗨,还以为什么事呢,拍就拍呗,不过要说好时间啊,我们最近可忙着呢。”两位同事和杨鹏聊了会儿,最后敲定了下周一让人来拍摄,拍摄的内容选定了大家最近正忙着修复的那批黑陶。
裴子安不太喜欢凑热闹,由着他们几个人商量,自己窝在树下悠悠喝茶。徒弟小悦逗了一会儿糖栗子,被猫尾巴打了几下手,苦着脸找他告状。
裴子安呵呵笑:“糖老师的事儿我可管不了,它是我师兄呢。”
小悦眨着乌溜溜的杏眼,惊奇地发现自己这位年纪不大却过于稳重的老师,笑起来还挺好看的,和最近热播的都市剧男主有的一拼,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师平时总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悦终究是小女孩心性,这念头只在脑海中转过一圈,就被她抛到脑后,追着糖老师拍照片去了。
“这个小悦挺可爱啊。”杨鹏和同事聊完正事,来找他叙旧。
裴子安没听出杨鹏话里有话,只以为他在夸奖自己的徒弟,顿时与有荣焉:“年轻人青春活泼点挺好。”
“你别说的自己有多老,也没差几岁啊,难得对人那么好,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裴子安眨了眨眼睛,回过味来吓了一跳,哭笑不得地解释道:“你瞎说什么呢?我拿小悦当徒弟呢。”
杨鹏知道自己误会了,呵呵笑了笑,又说:“我不是为你着急么,大好青年连个对象都不找。”
裴子安的眼睛无措地垂下,注视着糖栗子一甩一甩的尾巴尖。
杨鹏又继续说妻子有位同事年纪与他相当,问裴子安有没有时间见一面。
裴子安心里有些烦躁,但他知道杨鹏是一片好意,反而自己一直不找对象,生人勿近的样子才是奇怪。
可是,他心里有一个名字说不出口,那名字就像一道槛,把他拦在八年前,不许他出来。
糖栗子睡厌了,伸了伸懒腰,从地上爬起来,踩着裴子安的肩膀,一溜烟蹿回树上。
肩膀上那一点重量,像是点醒了他,裴子安深吸了一口气,对杨鹏笑了笑:“下周一晚上行么?”
杨鹏本来还以为没戏,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拍着裴子安的后背,爽朗地笑起来:“行啊,那姑娘我见过,漂亮聪明和你很配!”
杨鹏离开之后,裴子安又在树下坐了很久,他和陆博远的那段过往,尽管彼此之间张扬肆意,互相伤害,可对外却鲜为人知。陆博远曾经想把他介绍给一位熟识的学长,裴子安拒绝了。他与生俱来的艺术家天性让人捉摸不透,裴子安执拗地认为他与陆博远的这段恋情一旦曝光,就再也没有了那种让他沉迷的美感。
八年后,当他不再是一名艺术家,他才意识到岌岌可危的美虽然让人痴迷,可爱情并不是艺术品,不需要追求形式的美感。
现在他想要尝试一段平稳的感情,而他和陆博远的过去,再激动人心也只能是过去,他需要试着去接纳别人。
在这个崭新的春天,裴子安决定把陆博远这个名字埋葬,这本应该是五年前就做的事,因为他的执拗硬是推迟了这么久。但他从来不会后悔,从前也好,现在也好。
徒弟小悦从工作间的窗子探出头,看到老师正安静地坐在树下,她忽然感到一阵无法言说地伤心,很淡,却让她笑不出来。她在手机上打下一段字,按出了发送键。
一个并没有多少粉丝,不起眼的微博账号写道:“我猜我的老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第五章
在陶瓷组的工作里,时间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有时候一埋头下去,等再抬头时往往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同事曾谈起过选择这一职业的初衷,他说的话里有一句裴子安记得很深刻——“对着文物比对着人简单多了”,裴子安深以为然。
在这里面对着文物,单纯得就像世外桃源,但再遥远的桃源也会有武陵人来造访,他们也不得不和外界打交道。比如此时此刻,杨鹏带着摄制组把器材搬进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前脚跟着后脚,难得这么热闹。小悦到底年轻,在工作台前坐不住了,探着头想出去凑热闹,但又碍于裴子安,不好轻易放下手里的工作,眼珠溜溜转得和个小猢狲似的。
裴子安拿她没办法,挥了挥手,为她放行。小悦立刻喜笑颜开,倏地一下就没了影子。他这个徒弟别的都好,就是性格有些跳脱,不够沉稳,不过年轻人坐不住也是正常的。
裴子安倒是没想去凑这份热闹,继续手上的工作,将陶片小心地粘合到残器上。工作台前只剩下了裴子安一个人,小悦在院子里好奇地问东问西:“这个是什么呀?”
“滑轨。”
男人的声音隔着院子传来,好像带着火星,落在裴子安的耳朵里,立刻燃起熊熊火焰。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在他耳边诉说着爱语,和他高谈阔论说要干出一番事业,也在他歇斯底里时残忍地不肯退让,问他分手后还是不是朋友。
这个声音和裴子安纠缠了三年,又陆续在后来五年的无数梦境里,幽魂一般闪现,每一个波动每一个震颤都让他铭记于心,甚至于对方只是随意说出两个音节,就能让他一下认出。
可陆博远不应该在这里啊,他怎么会在这儿呢……
裴子安的呼吸乱了,手指也跟着打颤,本应恰好粘合的陶片错开了一个角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取下错位的陶片,倏然起身朝院子走去。
他想起那个奇怪的夏天,他也曾不管不顾地追上奇怪的男生,拉住他的手,说:“你好,我是10级陶瓷设计的裴子安,能和你认识一下吗?”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气管都在发抖,他实在太紧张了,将男生的衬衣都抓出了痕迹。
但是对方并没有介意,只是轻轻地笑着,那时候空气一定是凝固了,不然他怎么会想那么多,从宇宙爆炸一直到世界末日,就在陆博远笑的那一秒,裴子安全都想到了。
可是现在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裴子安对着陆博远时隔八年的笑容,只有气管里窒塞的感觉一如当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连粘膜壁都在争着呼吸。
他远远看着,发现陆博远变了很多,续起了头发,微蜷的发丝在脑后扎了一个小小的尾巴,他穿着水洗到发白的牛仔衣,靠在那棵老杏树下和小悦说话,习惯性地勾起嘴角笑着,年轻的时候他的笑里总有一股傲气,让裴子安甘心折翼,如今在看更多的却是慵懒,就和逗糖栗子时,大黄猫甩起来的尾巴一样,漫不经心地吸引着眼球。
小悦似乎和他聊得很开心,小姑娘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裴子安知道陆博远一直是一个相当有趣的人,但从前这份有趣独属于他,而现在却可以分给很多人。
裴子安觉得那笑有些碍眼,他恶劣地想,如果他突然出现,陆博远会不会被吓一跳。他还能继续那样笑着吗?会不会露出哪怕一丝丝狼狈?
可他又很快清醒过来,能说出还是朋友的陆博远又如何会有狼狈这种情状。
裴子安犹豫着是否要上前,不久前他才刚下定决心遗忘过去重新开始,没有道理那么傻又要转回原点。
可是小悦没有给他思考的余地,她刚刚认识了新朋友,迫不及待地想和老师分享。小悦拉起裴子安的手,托着他到树下,为他们互相介绍:“这位是我的老师裴子安,这个帅哥是来帮我们拍宣传片的,叫陆博远!”
裴子安想过很多次重逢时陆博远的表情,在他的想象里陆博远已经是一个和时间割裂的符号,他代表了过去。过去的陆博远一定会随性地握住他的手,坦然地说:“好久不见。”
可没有人会停在过去,包括陆博远。五年后的陆博远似乎也没有料到会这样相遇,短暂的震惊过后,他嘴角边的笑意渐渐淡去,定格在一个令人尴尬的弧度上。
裴子安看见陆博远偷偷把手心在洗到发白的牛仔衣上蹭了蹭,才伸出手来:“你好,裴先生。”
裴子安伸手回握住他,感到男人的手掌又潮又热,甚至让他产生了陆博远在紧张的错觉。
紧张?可能吗?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陆博远都没紧张,如今只是握个手,又怎么会紧张。
反而是对方言辞中疏离的称谓,让他知道陆博远可能并不想暴露他们曾经的关系。
裴子安了然,点了点头当做打了招呼,没有再表现出过多的情绪。毕竟已经五年了,他又怎么能要求别人还停在过去,说到底愚蠢的渡渡鸟只有他一个。
第六章
机子架好后,杨鹏和陶瓷组商量起入镜的人选。裴子安本不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周围的同事却一个劲儿地起哄:“裴老师,你是咱们组里长得最周正的,你不入镜谁入镜啊?”
裴子安被众人推到镜头前,尴尬地和陆博远视线相触,他又不能告知众人,不想被拍摄,是因为前男友掌镜。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可脸色怎么看也算不上高兴。
杨鹏以为裴子安怕生怯场,自作聪明道:“小陆也不是外人,他是我的直系学弟,和你是一届的,你俩从前见过吧?”
裴子安扯着嘴角憋出一个苦笑:“这么巧啊,可惜以前不认识。”
陆博远调试设备的动作,略微顿了顿,像是喃喃自语一般回应:“是啊,好巧……”
两人之间的气氛凝固到众人都察觉出不对劲来,最初起哄的同事小心地挪开步子,不敢再多言。
只有杨鹏依然神经大条,皱着眉头问陆博远:“不对啊,你俩不认识么?那当初小裴进省博的时候,你不是让我……”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博远生硬地打断了:“赶紧拍吧,我下午还有事。”
裴子安抓住了那半句话,当初他进省博时陆博远早去了英国,杨鹏无端端提他作什么呢?他的脑海中有个十分荒诞的念头一闪而过,可又不敢相信,紧紧咬住了嘴唇。陆博远可不像是会托学长照顾他的人,况且那时候他们已经毫无关系,陆博远又不是千里眼,身在大洋彼岸都能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老师,别咬嘴唇啦,要是咬出血上镜可不好看了,喝点水滋润一下吧。”小悦给裴子安端了一杯水,俏皮地和他打趣。裴子安知道小悦是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故意这么说想让他放松。裴子安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笑着摆手:“真是没大没小。”
有了小悦插科打诨,原本尴尬的氛围才缓解了些许。陶瓷组都习惯了这对师生的相处模式,本来裴子安年纪也不大,学生和他亲近点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