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裴子安,脸红了,眼圈也红了,越发不甘。他的胸膛起起伏伏,一股冲动破蛹而出,终于如浪头将他席卷。
陆博远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真的是巧合吗?他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呢?
裴子安打开了门,他终于知道了,陆博远这个怪圈果真是走不出去的,他认命了,他想再一次沉沦。
可这件事不是他说了算,门打开的那瞬间,裴子安看见陆博远惊慌地穿上了衣服,好像在躲避着什么。
陆博远眼睛里的情绪让他觉得陌生,刚刚生起的那些冲动还未燎原,星星之火已被浇灭,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陆博远也是会躲闪逃避的,而他躲闪的正是裴子安自己。
“怎么不穿衣服?不冷吗?”陆博远干巴巴地问他,像是意识到自己突兀的动作而补上的假惺惺的问候。
裴子安没有再回答,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最后他落荒而逃了。
他甚至不敢再多看陆博远一眼,那种眼神他只要看过一次就够了,别再让他受更多嘲笑了,他不是电视剧里越挫越勇的女主角。
姜堰吐过之后酒醒了一半,凑上来问陆博远:“哥,裴老师怎么走这么快?你们是不是……嘿嘿。”
陆博远没什么表情,静静地看着桌上裴子安带来的那盆多肉,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堰又继续调侃:“刚分开就想他啦?表哥你真没出息诶!”
“姜堰。”陆博远忽然开口了,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实际上却面无表情,“我和他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姜堰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一定要刨根究底:“可是你明明……”
陆博远不想再说了,起身离开。
姜堰看着陆博远渐行渐远的背影,总觉得很难过,就好像陆博远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混蛋,可他明明不是。
酒劲又上头了,姜堰抓着唐羽的衣领难受极了,昏昏沉沉的脑袋里,想起四年前发生在陆博远身上的重大变故,感到一阵无力:“他明明还喜欢的……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第十三章
那天晚上裴子安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孤单的飞船在宇宙远行,像一座接受不到信号的荒岛,漂浮在无人的黑暗中,时间和空间都被无限拉长,他从夹缝里凝望太阳。
炙热是人赋予它的符号,太阳什么都不知道,安静地重复着燃烧,那些灼热和滚烫也并非永恒,亿万年后的某一天,它会渐渐熄灭,烟云散去,留下一颗无法被侦测的黑矮星。
“嘟嘟嘟——”飞船发出的信号始终无人接收,裴子安看见梦里的他在舱门边蜷起身体,回到人类诞生之时的姿态……
醒来后他将这个梦境完整地记述在日记上,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奇怪的梦,在很多梦里,他是流星划过夜空,也做过飞鸟衔起情人身边的树枝,他从海的深处跃起,扎进泥土又变成了一枚坚硬的蛹壳,不变的只有孤独,如影随形。
裴子安并非毫无期盼,因而愈加难以承受,他将日记上一段凌乱的随笔发送到微博中。
“Andrew_lu:第109个梦是宇宙,太阳燃烧得很安静,光从80亿年前传来,我们看见的是宇宙的过去,却不知道未来在何处,我等待着通讯。”
“嘀嘀嘀——”手机震动起来,裴子安跟着点开,发现有人给他的微博留言了。
“心有非衣:地球发来通讯,即使被关在果壳中,仍要做无限宇宙之王(^_^)☆”
裴子安看着缀在句子后小小的笑脸,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人总是期望着爱意,即使它来自于一位陌生网友的安慰。
裴子安顺手点开心有非衣的微博,发现对方最新的一张照片,拍了一盆小小的多肉,饱满的叶片上盛着露珠,显得圆润晶莹,和他送给姜堰的竟然是同一种。
不过对方的花盆不是他在花店购买的简单陶盆,而是一个很特别的仙鹤造型,似乎是自己动手捏的,比起多肉裴子安对陶盆更感兴趣,私信和心有非衣聊了起来。
Andrew_lu:多肉很可爱,这个花盆是你自己做的吗?
心有非衣:是啊。
Andrew_lu:设计很有心,如果用黑陶烧肯定更漂亮。
裴子安发完又觉得自己有些冒昧了,对方可能只是在陶艺工作室里做着玩的,并不一定了解那么多。
心有非衣:好啊,下次试试!
裴子安心想难道心有非衣和他是同门?又忍不住继续问道:你自己烧陶吗?
心有非衣:兴趣爱好,有个小电窑。
裴子安心中了然,心有非衣是文物爱好者,喜欢做陶器也很合情理。
Andrew_lu:如果烧黑陶,你可以试试渗碳方法,挺有意思的。
心有非衣:拿炭灰埋吗?看来我要先吃顿烧烤才行。
Andrew_lu:还会弄得灰头土脸。
心有非衣:你试过啊,哈哈。
Andrew_lu:嗯……
裴子安不自觉想到他曾经和陆博远一起做过的那个陶杯,苦笑了一下,原本已经释然的心情又沉郁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也许他应该给自己找些别的事情做,可能忙起来就忘了吧……
他在心里这样想。
巧的是没几天,省博在内蒙古发掘的考古队回来了,一起返程的还有一批辽代瓷器,整个陶瓷组忙着开会、修复,连轴转几乎没停过。
锡林郭勒的这个遗址属于辽代贵妃家族墓地,出土的瓷器几乎都带有辽瓷的典型特征,造型与釉色有着北方游牧民族骠勇刚烈的部族气质,裴子安从前没有接触过辽瓷实物,修复方案一时也毫无头绪,找了大量研究论著依然无从下手。
所以今天裴子安特地来考古研究部叨扰,找考古队讨教。考古队队长沈博,不到五十,在考古界算得上风华正茂,不过常年户外工作,脸上都是饱经风霜的痕迹。
考古队这几天也忙得很,沈博还是抽的午饭时间和裴子安见面,裴子安推门进来的时候,沈博叼着一个馒头蹲在地上,笔记铺了一地。
沈博见到裴子安,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掌,和他握了手:“不好意思啊,探方里蹲习惯了,想问题想不通还得蹲下看看。”
沈博讲话幽默,裴子安也没有客套,开门见山提了自己的几点疑惑:“影青釉色似白而青,釉料铁极少时还原焰烧成会有青色调,但我试验了一下,烧出来的成品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沈老师要不要帮我看看。”
沈博把裴子安的仿制瓷拿起来观摩了一番,道:“裴老师,你这个釉色已经很接近了,但气质却差很多……你懂我的意思吗?”
裴子安叹了一口气,大概知道沈博的意思是,他的仿制品只是形似而神不似,因此一眼可见差别。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在文物修复这件事上,是万万马虎不得的,裴子安有些发愁,不知道老先生对辽瓷有没有研究。
沈博看他愁眉不展,忽而提议道:“下周我还得回一趟多伦开个会,要不然裴老师也一起去?有几个研究辽墓的老师也在,说不定会有启发。”
裴子安眼前一亮:“那再好不过了。”
正好去趟内蒙古,也能离某个人远一些吧……
第十四章
裴子安跟着沈博和他的几个学生一起坐飞机达到呼和浩特,之后再转乘火车。
火车要坐七个小时,好在沈队长为人风趣健谈,从西方美术到敦煌莫高窟,无一不知,也不至于让人旅途烦闷。
沈博讲到兴起处,喝了一口茶,忽然想到什么,问裴子安:“裴老师下过工地吗?”
裴子安摇了摇头:“没有,我是B大陶瓷设计专业的。”
沈博听后指着身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道:“巧了,我这个学生也是B大的,和你是校友呢!不过他是学考古的。”
戴眼镜的男生朝他腼腆地笑了笑,接着又低下头继续看书,裴子安看了一眼,是一本关于青铜器的书。他愣了愣,想起某个人,难道学考古的都有青铜情结?
沈博掰着手指数道:“咱们省博里,B大的学生应该是最多了。考古队里倒是没几个,前些年本来招过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可惜遇到事故腿出了问题,医生也说他不能再从事野外工作,我推荐他去省博,他还拒绝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裴子安闻言想起陆博远,陆博远当年那么喜欢考古,出国进修和他分手也都是为了学考古,为什么现在却开了纪录片工作室,难道他也遇到了什么事?
沈博见裴子安微微皱着眉头,以为他是忧心即将到来的第一次考古工地之行,接着说道:“裴老师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让你做苦力的,不过到了那儿就怕你分不出谁是谁,探方里蹲一天,出来各个都像捡垃圾的。”
“上次我回来的时候,忙着赶火车,没来得及换衣服,火车安检差点被当危险分子扣了!”沈博讲到这儿端详着裴子安的脸,砸了咂嘴,开了个玩笑:“我要是长得像裴老师这样,怎么都不至于扣我吧!哎,想当年我也是小鲜肉一枚,风吹日晒得都风干成老腊肉了……“
火车进了站,考古所的向导已经在车站等着接应,向导是个年轻的蒙古小伙,自我介绍叫牧仁,皮肤黝黑,眉眼深邃,长得很精神。
牧仁的车载着一行人,在公路上行驶,从车窗外能看见秋天的草原,丛丛簇簇的干草像是铁锈,生长在大地疮口,公路延伸到尽头,好像和天空接壤,一片辽阔苍茫。
“呀,我的丝巾!”坐在后排的女学生原本围了一条红色的丝巾,可车窗半开着,草原的风便将那抹明媚的红抢了去,纠缠着共舞。
裴子安看着红色丝巾越飘越远,蓝的天,黄的地,像电影里才有的场景,虽说可怜了那位女学生。牧仁坐在他旁边说了一句:“草原的风还是挺大的。”
裴子安想起了沈博那个风干老腊肉的笑话,没忍住笑了出来,等发现牧仁好像一直在看他,才恢复了表情跟着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达到目的地后,他们先去了考古队的招待所放行李,会议在明天上午开始,沈博和他的学生有些展示资料需要整理,牧仁提出他可以先带裴子安四处看看。
牧仁是在当地长大的,因为是大学生,普通话说得很好,考古所就找他做了向导,牧仁带裴子安去牧民家做客,女主人端出了一盆酪蛋子请他吃,口感酸甜味道很独特。
裴子安听牧仁和女主人用蒙语对话了几句,又问他要不要去骑马:“我可以牵一头小马带你去河边,我骑术很好。”
牧仁说话的时候有些得意,裴子安看他很像中学时爱炫耀的小男生,问他:“为什么是小马?我不能骑大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