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篇文章的作者和读者大概都没有见过他。他们凭借这几句恶毒的文字,就随随便便地给他盖了章。公安的枪支管理本就严格,警察每开一枪,后头都伴随着成堆的报告和没完没了的会议。何况这次大庭广众之下的突发事件,众目睽睽下击毙犯人,围观者里甚至还有尚未成年的孩子。市局本来就承担着很大的舆论压力,这篇报道一出,便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上头明令下来,必须彻底调查这次案件,要证明李熏然开枪是有充分的必要性和合理性的,否则将要严肃处理他。市局也重视这次的事情,因此除了常规审查程序外,还要听取目击者陈述。凌远作为离事发现场最近的第三方人士,当仁不让地成为了第一候选。
凌远听完李局长的意思,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鼻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才对电话另一头说:“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说的。我看到的就是犯人失去理智,已经威胁到人质的生命安全。如果不是李警官当机立断,后果不堪设想——李警官的处置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质疑的地方,也不认为他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至于犯人和人质之间有过什么纠葛,他有多少苦衷——抱歉,李局长,我不想也不需要听这个。我所知道的,就是暴力从来不是正义。他威胁到了一个无辜者的性命,他罪有应得。这些事情都应当是很清楚的,我只是很困惑,你们有这个时间和精力,为什么不去问责犯人,却要为难一个正当履职的英雄?”
到最后凌远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语气里带出了几分恼怒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片刻之后,李局长问:“凌院长真是这样认为的?”
凌远不客气地回答:“我现在是这样讲,以后还会是这样讲。”
李局长再开口时语气十分微妙:“非常感谢你的配合,凌院长。”
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谢谢。”
第二章
2、骨与心(一)
凌远最近收了新的病人,原来国营单位的老职工,姓王,肝癌晚期,伴随严重的肝硬化和腹水。到了这个阶段,治疗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尽量减轻病患的痛苦而已。
凌院长去查房的时候老王在病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插播突发新闻,说是在本市的某个拆迁工地上挖出了一具白骨。老王看得目不转睛,凌远叫了他两声才反应过来,对凌远勉强的笑了一声,枯瘦的脸看起来有些渗人。
老王夫妻两个都是国企老职工,膝下一儿一女。上世纪国企改革中,老王夫妻两个都下了岗,靠打零工把两个孩子抚养长大,日子过得不算宽裕。这次他住进来,也是沾了本市地方药企公益项目的光。他自己知道命不久矣,人挺沉默,不过还算配合治疗,并不是棘手的病人。
凌远看了他最近的几项指标,照例问了他情况。然而老王心事重重,好几次都无视了凌远的问题。癌症晚期患者的心理会发生急遽变化,老王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何况他家里情况复杂,凌远也略有耳闻。病人不配合,他也不强求,交代了注意事项,打算回办公室继续研究下一步的方案。
他转过拐角,一眼就看见了一个挺熟悉的身影。
李熏然也看见了他,愣了一愣。他今天显然不像上次那样心情沉重,脸上随即绽开笑,先打了招呼:“凌院长。”
凌远没料到会碰见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举动映在李熏然眼里,以为他不记得自己,笑容里未免带了些窘迫,自我介绍道:“您是不记得我了吧,我是……”
他话没说完,凌远先对他伸出手去:“李警官。”
李熏然方才有些黯淡的眼睛亮起来,跟他握握手:“原来凌院长还记得。”
凌远笑道:“怎么会不记得,李警官的枪法很准。”
他提起这件事情,李熏然的脸色僵了一僵,很快又恢复常态,很客气地说:“说起来,我还没有来得及谢谢您。”
李熏然上次的审查凌远到底是抽空去了。他果然说到做到,电话里怎么跟李局长说的,现场也是怎么回答的。审查委员会里有省厅来的专家,也有市局的领导,就不知道为什么没看见李局长。他们听了凌远的陈述,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很客气地请他回去。后来李局长又给凌远打过一次电话,告诉他李熏然的审查已经通过。用的是公事公办的口气,也算给他个交代。
如今李熏然主动说起这件事,凌远倒是笑了:“我不过就是实话实说罢了,李警官这么客气,我是当不起的。”
他又问:“李警官这次也是来复诊的?”
李熏然点头,笑道:“是。”
他笑起来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微微歪头,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总带着一点天真的味道,看起来非常讨喜。
这样一个可爱的年轻人,是不应该受苦的。
凌远对他点点头,把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随时可以来找我。”
李熏然看着凌远,他的眼睛很亮,眼底有一种刺穿一切的、不明显的犀利藏着,然而凌远神情坦荡,一览无余,倒让李熏然吃惊了。于是他嘴角扬地更高了一点:“凌院长日理万机,到时候可不要嫌我麻烦。”
凌远大笑,又像是不经意地问:“你复诊的情况怎么样?”
这种程度的关心恰到好处,既不刻意也不突兀,并没有让李熏然觉得受冒犯,他只是点点头,挺轻松的模样:“据说还不错。”
他像是又想起什么事情来,又问:“对了,曹副主任呢?”
曹副主任是精神科的二把手,虽然不直接负责他的治疗,有时候也跟主任一起探讨方案,李熏然跟他算是熟悉。
凌远被他问得一愣,难得的沉默了片刻,才叹了一口气,说:“抱歉。你知道了。”
对方这话提得没头没尾,是算准了凌远私下查过他的病情。凌远并不打算否认,然而这终究是犯人隐私的事情,所以才要道歉。
至于曹副主任,则是因为另一桩麻烦。上次关于那篇掀起轩然大波的报道凌远后来看了,里头就差点名道姓地指出李熏然是个PTSD患者,居心叵测地处处暗示他开枪不是为了救人,而是因为精神疾病引发的暴力倾向。这样精准专业的信息一眼就能看出是从参与治疗的医生嘴里泄露出去的。至于是谁干的,并不难查。曹副主任屁股后头本来就不干净,不欠这一桩官司。凌远找了个不大不小的由头,撤了他副主任的头衔,停职等下一步处理。
李熏然既然问起来,想必是有备而来。他到底是刑警出身,这点小案子对他简直不能算个事。听他口气,是并没有追究的意思,但凌远也无意以此卖他人情,因此轻描淡写地一句“你知道了”,就算把这一章揭过了。
他态度坦诚大方,李熏然倒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才讷讷的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您,凌院长。”
凌远却说:“我叫凌远。”
李熏然惊讶地把眼睛睁地更大了一点,看上去像一只幼年的猫科动物,然后他突然笑了:“凌远。”
凌远也笑:“熏然。”
他们像是默默交换了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协议,又因为拥有了共同的秘密,觉得对方一下子亲切起来了。
李熏然还要回警队。拆迁工地上挖出白骨不是小事,他需要去现场主持勘察工作,这会儿已经跟凌远耽误了太久,急着要走。凌远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叫住他。
这话有点难以启齿,凌远难得露出尴尬神色来:“是这样,上次因为审查的事,你们李局长跟我打过电话。我那个时候……可能情绪激动了一点,说话有点不太……委婉。如果因为这件事,给你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我先向你道歉。”
李局长那天在电话里的口气十分古怪,凌远想了半天,只怕自己得罪了他,万一他迁怒到李熏然的身上,总是自己的不对。
谁料他话音刚落,就看到李熏然闷闷地笑起来。他越笑越厉害,最后简直是要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凌远跟他见面到现在,头一次看见他这样无所顾忌地展现情绪,却不知他在笑什么,只得一头雾水地站在旁边。他们两个都挺招眼,这会儿已经有人带着好奇的眼神看过来。凌远不免尴尬,李熏然才终于收敛了些,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啊?”
凌远虽然疑惑,但看着他笑,自己也不由笑了:“知道什么?”
李熏然问:“我们局长姓什么?”
他简直明知故问。凌远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就干脆顺着他的意思:“姓李啊。”
李熏然又问:“那我姓什么?”
他眼睛里带着一点狡黠的光。凌远突然明白了,恍然大悟:“他是你……”
李熏然挺得意地接话:“我爸。嫡亲的,如假包换。”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也随时可以来找我。”
凌远失笑。李熏然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返了回来,像个捣蛋成功的小鬼,是挺让人来气的,可就是舍不得教训。
于是他微笑着说:“那当然,有困难,找警察嘛。不过我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还是尽量不要麻烦警察同志了。”
警察同志也笑,笑着笑着才发现自己快迟到了,忙跟凌远打了招呼,急急忙忙地小跑着离开了。
凌远眼看着他没影了,才笑着摇摇头,回办公室写报告去了。
他没想到那么快又会重新见到李熏然。
那一天凌远刚下了一台大手术,汗都没来得及擦一把,就有小护士跑来告诉他,李主任被病人家属打了。
李睿是凌远的师弟兼学生,平日里拿他当半个弟弟看。凌远眼见那小护士眼眶通红,还以为李睿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急得直往病房跑。
到了地方一看,只见病房里如台风过境,乱七八糟。一只开水瓶被砸碎在地上,亮闪闪的碎片散了一地。
李睿正站在病房里跟老王说话,听见凌远的声音,一脸惊诧地回过头来。
凌远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看他全头全尾,总算放下心来,又问他怎么回事。
李睿却说是个误会,说完又瞧了瞧病床上的老王。老王呆愣愣的,就像没看见病床旁边站着的两个大活人似的,一双眼睛直盯盯的看着电视。电视里还在播着身份不明的白骨案,镜头扫过去,有个特别眼熟的身影一闪即过。
凌远有点走神,被李睿拉了一把:“出去说。”
这件事情跟李睿真是没有关系。老王家的房子最近拆迁,按政策分了两套补偿的置换房。老王夫妻两个一直跟小儿子过,可惜他们儿子是个不争气的,没个正经工作不说,还游手好闲,整天就跟一帮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打麻将。赢了高兴,晚上就去喝酒;输了不高兴,晚上还去喝酒。酒喝多了发酒疯,回去总打老婆,时间长了,老婆也受不了,带着孩子跑了。这儿子没有出气筒,又把目标转移到老子娘身上。没钱了就去要,要不到就破口大骂,几次还跟老王动了手,把老王的头都打破过一次,进医院缝过好几针。
老王夫妻两个对这禽兽不如的狗东西是彻底心灰意冷了,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来。女儿倒还算孝顺,可她毕竟嫁了人,丈夫身体不好,靠她一个人在夜市摆地摊挣钱,一家三口子住在不到30平的小房子里,哪里有能力再供养两个老人。
正好这次拆迁分了两套房子,老王夫妻两个一合计,一套给那混蛋儿子,也算对他有个交代。另一套给女儿一家,他们两个老的以后就跟女儿一家过。
他们想的挺好,女儿也同意,但是儿子不干了——这两套房都是他的,谁他妈也别想动。
就因为这个,一家人又闹得天翻地覆,老王气得脑袋嗡嗡叫,眼一黑就晕了过去。送到医院一检查,是没什么大碍,可做检查的医生有心,觉得老王身上有些症状不对,建议他们去拍个片子看看。老王的老婆先是舍不得花这个钱,又看医生说的严重,咬牙去了。结果片子照出来一看,肝上有一大片阴影,十有八九是恶性肿瘤。
老王的老婆当时就崩溃了,她身体也不好,60刚出头的人,已经佝偻像个小老太太。儿子这会儿倒是没声了,权当自己没有这个老子,面都不露一个。好不容易有公益项目资助,住了院,儿子却又跳出来闹了。
这小畜牲今天来病房探视,跟老王说不到三句话就吵了起来,嘴里不干不净说的不太好听,很有几分巴不得自己亲爹赶紧归西的意思。老王气不过,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个不肖子,你怎么不去死!”
儿子倒是满不在乎:“那就得问您了啊爸,谁让您当时非要让我做什么心脏手术的啊,就算做出来我也不能干活,过得跟废人似的,还不如死了呢!爸,我还没怪您呢,您倒先说起我来啦?”
这话不知怎么彻底激怒了老王,这病入膏肓的瘦老头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从床上跳起来,抓着他儿子就厮打在一起。
他们动静太大,把今天值班的李睿招来了。李睿眼见不好,又不能让他们这么胡闹下去,硬插上去拉架,却被推了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老王父子先前砸了热水瓶,地上满是碎玻璃胆。李睿摔下去的时候下意识地拿手撑了一把,正按在一块碎玻璃上。
那儿子其实也是个怂的,见李睿倒了,又见了血,也是呆了,等反应过来,一溜烟就没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