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教授突然拽了拽自己夫人的袖子,咳了两声:“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啦。”
他和蔼地对李熏然笑了笑:“好孩子,大概是我们俩弄错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头去。我跟你阿姨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小远他……还请你多照顾。我们一会儿让欢欢送,你也别操心了,上去吧。”
说完,他就自顾自地摇着轮椅出了门,凌夫人最后看了李熏然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跟着凌教授走了。
然而一出住院部的大门,她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地流下来:“老凌,小远他……他这可怎么办呢……”
凌教授叹了口气:“你还记不记得,他们兄妹仨小时候,你觉得学医太苦,坚决不让他们走这条路。结果呢?一个两个拦都拦不住,全都不要命似的往医学院里头钻。小远你还不知道他?从小看着听话,其实最倔,他要是认准的东西,就是南墙也得给撞透了。”
凌夫人抹了抹眼泪:“我怕他将来要吃苦头。”
凌教授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她:“他从小吃得苦还不够多吗?只要他高兴,我们又干什么非得让他为难?小远这么些年,除了今天这一件,还有什么事做得让你不放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没什么事看不开的。那孩子我瞧着像是个不错的,你要真是不高兴,当作不知道也就是了,别当面给孩子们难堪。”
凌夫人一下又有点儿急了:“什么叫当面给难堪?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就是……就是……”
她又伤心,又赌气,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了。
凌教授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年轻时候刚认识那一阵,他就觉得这姑娘真是有意思,面上跟个炸药似的一点就着,内里却跟芝麻陷似的,又软又甜。
他温声说:“我知道,知道你是担心他。不过你瞧,他出了事,有人奋不顾身地去救他,他受了伤,有人鞍前马后地伺候他——我们指望什么呀,不也就指望他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吗?他现在日子过得挺好,我们就别搁这儿瞎操心了。”
说着,他握起凌夫人那双他握了几十年,却仍然没有握够的手:
“走吧,老太婆,我们回家啦。”
第二十五章
25、我与你(下)
凌远出院那天天光大好,李熏然先溜达回家,顺路去洗了个车,才开着他那辆光可鉴人的白色奥迪回了第一医院。
他不仅洗车,还非得洗人——这忙起来能一个礼拜不换衣服袜子的糙货非得让凌远洗个澡再回去,并且言之凿凿地声称这是洗掉晦气重新面对新生活。
这话被他说得苦口婆心,凌远觉得自己不像个伤愈出院的患者,倒像是刑满释放人员,于是不满地抗议了几句。然而李警官看他的眼神十分不耐,显然是觉得他在无理取闹,最后敷衍地答了一句:“都差不多——反正就是重获新生嘛!”
凌远被他的没心没肺堵得说不出话,不过李熏然情绪高涨,显然没注意到他心里那点小小的不快活,反而睁着天真的圆眼睛问:“要我帮你吗?”
虽然说离了谁这地球都照样转,但第一医院这么大一摊子,要是没了凌远,运转起来还真有点吃力。他伤本来就不重,恢复的情况也不错,前些日子在李睿的默许下,软磨硬泡地偷渡了一台笔记本进来处理公务。李熏然明显是跟李睿他们提前通过气,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把时间掐得精准,每次不能超过一个小时,多一秒种他就能直接上手把电池抠了。然而凌远就是个医生,自己什么情况自己清楚。李睿韦天舒大概被吓得狠了,一直心有余悸,往死里求稳,恨不得拿根绳子把他捆在床上直到完全恢复再出院。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次害得他们担心,多多少少心怀愧疚,凌远大概早就把医嘱抛之脑后,果断开溜了。
他躺在床上养伤被人当孩子一样照顾的时候是无奈,然而他现在全须全尾,还有这么多天养出来的旺盛精力无处发泄,李熏然这句话听起来就有那么点耐人寻味了。凌远脸色复杂地看着一脸正直的李警官,考虑了几秒钟,悻悻地说:“算了,人来过往的太多,影响不好。”
他拿了东西去浴室,留下一头雾水的李熏然自个儿琢磨什么叫做“影响不好”。
走的时候韦天舒去杏林上手术,只有李睿来送他们。李医生笑起来的时候有点憨,板着脸的时候又凶巴巴的。然而李熏然跟他处了这些天,早知道他其实是个拉屎放屁都恨不得关心一下的货,天生老妈子的命。
李老妈子自从凌远住院,便没早没晚,除非上手术台,否则三不五时地就要溜达来一圈,这几天居然眼见着溜达瘦了一圈。今天凌远出院,他非要来替他们拎包——有李熏然在,压根也没什么包可给他拎。
凌远看着李睿深深的黑眼圈,无不感慨地说:“李睿啊,不是年轻就一定要那么拼的,要多休息,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累。本来就不好看,眼袋重了更丑,哪还有人敢要你?”
李睿:“……凌远你大爷的。”
他没好气地说:“滚蛋吧你,陈局长亲自批示,给你放一礼拜的假。你给我老实点在家歇着,敢早回来一天,我就打断你的腿。”
话音刚落,后脑勺就收到一记招呼:“没大没小,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想上天了吧!”
毕业之后凌远就很少在李睿面前摆师兄的谱,这一记打得不重,而下一刻凌远的手顺势就环在他脖子上,给了他一个兄弟间最无言的拥抱。
凌远离开的时候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辛苦了。”
他们之间,不必言谢,一句“辛苦”,就已足够。
他不让李睿再送,自己领着李熏然穿过住院部长长的走廊,像个巡视自己领土的过王。李警官却始终有点心不在焉,一个没当心,差点撞到不知什么时候站住的凌远身上。
“怎么了?”凌远问。
李熏然有点犹豫,扫视了一下四周,才说:“大厅对面那个女的,就是跟秦医生站在一起的那个,一直在看你……你认识?”
凌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一下子愣住了。
女人大概没想到他会突然看过来,撞见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再转过去时,却看见凌远已经朝自己走过来了。
李熏然见秦少白见得不多,只是秦大夫那隔着三里地都闻到的泼辣性子实在藏不住,现在这样紧张的样子倒是稀奇的很。她远远地看见李熏然,笑得有点不大自然:“那个……李警官,介绍一下,这位是……”
凌远突然开口接过了她的话:“这是林念初。”
说完又转向林念初:“好久不见了——这是李熏然。”
他并没有介绍李熏然是什么人,林念初好像也并不好奇。她落落大方地先冲李熏然点点头,才对凌远说:“我正好回国,听说你出了一点意外,本来想来看看你的。既然人已经见到了,我也就放心了。”
秦少白下意识地朝李熏然那里偷瞥了两眼,但是李熏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就好像他不知道林念初是什么人一样。
但知道的人显然不少。李熏然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周围来自医生护士们的视线,八卦之心人皆有之,自家领导的八卦尤其让人津津乐道。不过他并不是十分乐意让凌远和林念初在大庭广众之下继续给吃瓜群众们提供谈资,于是咳嗽了一声,假模假样地抬手看了看表:“那个,我刚想起来跟周主任约了今天看诊,这会儿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去他那儿转转,你们慢聊、慢聊啊!”
他一边撒着弥天大谎,一边已经准备好开溜,同时不忘朝凌远挤眉弄眼:“你不找个清净点的地方请人家坐坐?”
秦少白看他的目光,仿佛他脸上同时长出了一百个榴莲和菠萝蜜的杂交品种。
然而李熏然已经迈着长腿头也不回地跑了,留下神色复杂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秦少白的脸皮再厚,也没胆子在这种修罗场里瞎掺和,找了个借口遁了。凌远想了想,还是邀请林念初去附近的咖啡厅坐坐。
去的路上林念初突然问:“我没给你添麻烦吧?”
凌远回头对她笑了笑:“没有。”
那是一家过去他们经常去的咖啡厅,然而再次坐在这里,已经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林念初熟稔地要了一杯美式咖啡,习惯性地抬眼征询凌远的意见,却发现凌远并不看她,而是侧头对服务生说:“一杯白水,谢谢。”
他注意到林念初的目光,再次对她笑了笑,问:“你回国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林念初沉默地看着他,半晌耸了耸肩:“怕给你添麻烦。”
凌远还是笑:“我说了,没有关系。”
两个人一时无语。过了许久,林念初叹了一口气:“你这人真是……唉,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我明天就要回非洲了,只是突然想来看看你,人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儿了。”
凌远举起水杯抿了一口,才说:“我懂的,只是我和他都不介意——我跟你之间,还没到非要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吧?”
林念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片刻后莞尔一笑:“看你这样,那我就能放心地说了。其实我这次来,是因为有一句话想对你讲。”
只听她继续说:“我想跟你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不成熟了,辜负了你。”
凌远微微睁大了眼睛。
林念初坦然地看着他:“那时候我总觉得累,是因为追不上你的步伐,心里希望你能停下来等一等我,但又知道你不会——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只是因为我自己还不够好。可我只是把责任推到你的身上,对你来说太不公平。”
“凌远,”她真挚地说:“现在终于有人能跟上你了,我为你高兴。”
凌远凝视着她,仿佛有一把透过时光而来的钥匙,突然打开了一直桎梏着他的枷锁。
“念初,”他惊讶又惊喜地笑,这些年来第一次能够毫无芥蒂地叫出这个名字:“他很好,我们现在也很好。”
林念初轻轻地笑了一声。
“因为你值得,凌远。”她温柔地说:“你永远都值得。”
凌远出门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李熏然的影子。
他在温暖的阳光里等了一会儿便耐心耗尽,开始给李熏然打电话,响了几声之后,对方却主动挂断了。
凌远皱着眉头盯着手机屏幕,过了一会儿,一条短信进来了,是李熏然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个陌生的地址。
那是一间酒吧。
凌远一头雾水,搞不清楚李熏然大白天把他喊到酒吧来做什么。姑且不论人家开没开门,他总不至于想用一场大醉来庆祝自己出院吧?
诡异的是,静悄悄的酒吧门口赫然挂着“正在营业”的牌子。凌远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
如他所料,整个酒吧空空如也。只有遮光窗帘全都拉着,灯光打得分外热烈,正集中在酒吧正中那个高高的小舞台上。
舞台上的人背着一把吉他,看见凌远进来,咧嘴一笑:“你来了。”
那人眼睛亮亮的,一笑就露出一嘴小白牙:“我一个朋友的地儿,你就荣幸着吧,看家底的功夫都亮出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了抬手里的吉他,而凌远任他胡闹,只是笑,笑得眼角都是温柔的纹路,阳光一样的温暖。
而李熏然耳边莫名地回响起周主任刚才的话:“看来你找到了你的支柱,恭喜你重新校准了你的人生。”
他其实算不上彻头彻尾地撒谎,精神科的周主任的确难得地约了他,只不过时间是明天。不过既然有空,他也不妨厚着脸皮上门瞧瞧,反正人家又不能把他打出来,瞧瞧又怎么着了。
结果周主任居然真的有空。他看见李熏然,先是一个愣神,然后乐呵呵地笑起来。
这和蔼的小老头儿挺高兴地问他:“怎么,这么着急来跟我道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