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张显宗把烟塞回烟盒,不急不缓地说:“司令放心吧,一伙流窜军碍不了事,您不是比他们多了一个好参谋么。”
顾玄武想东西出着神,张显宗的话听了一半漏了一半,下意识闪过的一个念头是:这话怎么好像在哪听过?不禁看了张显宗一眼,昏暗的灯光下,那人眼睛里竟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真诚。
论打仗张显宗不如顾玄武,但有张显宗相助,他顾玄武不知能省多少事,省了多少兵。所以这一仗打下来,顾玄武清点战果:嘿,没赔,还赚了。
顾大人一开心,使劲照张显宗屁股上拍了一下,拍得张显宗一愣:“这回你有功,说吧,想要什么?”
张显宗咧嘴一笑:“这不是属下分内的么。”
顾大人一拍胸脯,豪气万丈道:“别介,本司令带兵赏罚分明,只要老子有的,你想要啥尽管说。”
“那……”张显宗想了想,支吾一声,“属下暂时没什么想要的,不如留着吧。”
顾玄武随口回:“行啊。以后想到要啥了告诉我,保准儿给你。”
张显宗勾起一个轻描淡写的笑意:“谢司令。”
顾玄武其实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他心里不喜欢张显宗,但在明面上,即使没这一茬,张显宗想要什么他不照样都会给他。难就难在张显宗从不主动开口问他要东西,所以回到文县没几天,为了表彰参谋长的功绩,主要也为了摆桌酒宴炫耀自己的战果,顾玄武又给张显宗送去了一个姨太太。
原不打算再送来着,他以为张显宗怎么都要被那女鬼吃了,何必还往鬼屋送新人,可没想到这么久头发精也没个动静,顾玄武渐渐就把这码事淡了下去,六姨太也按时送到了张显宗家里。
酒宴上他搂着张显宗打趣:“这回是六姨太,过阵子哥再给你娶个七姨太,凑成个七仙女,你说怎么样?”
张显宗干笑一下没接话茬,不一会儿又说:“这可不是属下跟您要的,您还欠着我一样东西呢。”
顾玄武喝得多了,伏在张显宗耳边的每一下喘息都带着酒气:“那当然,本司令说的话什么时候反悔过!”
你反悔的事多了。张显宗淡淡地想,就怕你到时不肯认。
张参谋长新婚燕尔,第二天就告了病假。
顾玄武想着这小子终于也知道享乐了,尽情给他放了个“蜜月”,没想到第三天手下人前来报告,说参谋长是真的病了。
好像是酒宴上喝多了,半夜回家染了风寒,而且一连几天都没法出门,该是病得不轻。
也不怪顾玄武一开始不信,张显宗的体质向来很好,怎么也不像轻易就被冻坏的样子。但既然真的病了,于情于理顾玄武都得去看他一番,可惜一则顾玄武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二则刚收编了一队人马他忙得很,这天就直忙到天黑才抽出空来。
那宅子天黑以后才闹鬼,天一黑顾玄武就不愿意往里面去了,最后考虑到早晚都得去看张显宗一次,今天不去明儿再来更麻烦,再说那头发精已经销声匿迹很久了,顾大人咬咬牙,还是去了。
张显宗果然病得厉害,一直发着烧躺在床上。顾玄武坐在床边,从下人手里接过毛巾给他擦了擦脸,装作关怀的样子说:“你怎么搞的,也不知道注意点。”
张显宗声音哑哑的,小声道:“我好久没这么病过了。”
“也是。你小子以前身体就挺好,又当了这么些年兵,看看,还练出点肌肉来了。”顾玄武拍了拍张显宗的胸口。
张显宗笑了,缓缓道:“我们真是认识好些年了。”
顾玄武往后挪了两下,倚在床头面对着张显宗,也没脱鞋,军靴就贴在张显宗耳边放着,低头给自己划了根烟:“有二十来年了吧,打你出生咱俩就认识了。”
张显宗打趣:“我出生的时候,司令还不会走路呢,怎么认识我?”
顾玄武也笑,喷口烟到张显宗脸上:“老子天赋异禀。”
烟雾缭绕下,顾玄武想起了从前很多事情。他与张显宗一起长大,一起参军,身边的人生死聚散,只有张显宗与他几乎不曾分别,所以他这半辈子但凡重要关头,旁边一定有着张显宗的身影。
曾经打过最惊险的一仗,暗处一颗子弹冲他心脏射来,意识到时为时已晚,一瞬间想着死定了吧,是张显宗扑到他身上替他挡了下来。
子弹打进张显宗右胸,张显宗昏迷了一天一夜,顾玄武也在床头守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等张显宗醒了,他握住那人的手就开骂:“你个混账王八蛋,要吓死老子啊!”
张显宗扯着苍白的嘴唇笑了一声:“……对不起啊,司令。”
顾玄武紧紧握着张显宗的手,低着头,身子颤了起来。
他说:“你可别死啊,张显宗。”
张显宗静静听着,“嗯”了一声。
那时顾玄武身边的人已经死了太多,一批又一批的亲信换来换去,没剩下什么能掏心窝子的人了,唯有一个张显宗要是也死了,他不知道后来那些年他该会多么孤独。
二十多年的兄弟情义,他相信张显宗对他一定有过真心。
张显宗被呛得咳嗽一声,顾玄武回过神来,捻灭烟头随手扔了,兀自感怀时,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夜空,随即外头乱了起来,霹雳乒乓一阵动乱后,有下人慌慌张张前来报告:“报告司令、参谋长,死、死人了!”
☆、第七章
六姨太死了。
尸体四分五裂分散在园子各处,一众人东拼西凑也没凑齐个全尸,看那一地的血肉模糊,顾玄武捏着鼻子叫下人赶快抬走,心想可怜他给张显宗娶的这个大美人了,这不争气的也没来得及给睡一下。
而这个“不争气的”此刻正拖着病体晕乎乎地站在顾玄武身边,到底是他家里死了人,顾玄武叫他回房歇着他也不回,在一旁询问下人:“这怎么回事,看见什么可疑的人了吗?”
下人喏喏答没有,并说可能是邪祟作怪,张显宗瞄了眼顾玄武发白的脸色,挑挑眉闷不做声。
顾玄武此刻真是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一看到那尸体的惨状,他就知道是头发精作祟。他对头发精有心理阴影,埋怨这货早不现身晚不现身偏赶上他来的这天,可有张显宗在身边又不能明说,只能骂了下人两句敷衍过去,想着赶紧把这事处理完了赶紧跑才最重要。
满院子的血腥味,他拿把扇子扇啊扇,看表情难受得直要吐了。而估摸刚才谈及了兄弟过往,加上烧得糊涂,张显宗也不像平时那样态度恭谨了,竟然问了顾玄武一句:“司令枪林弹雨过来的,怎么还怕这个味儿?”
“你怎么还不回去歇着啊?”顾玄武心下烦躁,不耐烦地回,“这能一样吗?让老子杀人那没问题,这……”
这鬼杀的,能一样么?顾玄武扭头看到张显宗的脸,立时闭了嘴。不是这话不能说,而是他忽然想起了曾经张显宗也是这样。一具已经死去多时的身体,腐烂的肉破败不堪,还有蛆虫在其上蠕动,视觉带来的抗拒让他甚至一时忽略了那股同样令人作呕的气味。
以那样的方式活着,想必滋味绝不会好受,偏张显宗死得不甘愿,那时非要来找他索命。
顾大人又恶心了。
他倒抽一口气避开张显宗的视线,尴尬得只差把“我不想看见你”这几个字贴在脸上了,张显宗嘴角动了动,没等追问下去,忽然被几声枪响吸引了注意力,只见有个士兵正拼命往这头跑,边跑边喊:“鬼、鬼啊!”
而在他身后追赶的,正是那头发精。
“我艹!”顾玄武把扇子往地上一摔,在心里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他明明一直刻意远离那口井了,怎么这头发精两辈子都阴魂不散啊!当下往后一躲,指挥手下对抗起鬼怪来。
其时女眷一早都被顾玄武打发回屋躲着了,院子里只剩下一帮精壮男兵和杀气颇重的老兵,一众人里属正在病中的张显宗阳气最为虚弱,又属杀气最重的顾玄武阳气最盛。
肉体凡胎自然不是头发精的对手,这头发精又不知怎么气势比上辈子凶狠许多,好在但凡鬼怪对顾玄武这类刀尖上舔血活过来的将军都有所忌惮,顾玄武估摸着这么多人怎么死也轮不上自己,没想到头发精钳制住了周围的士兵后,只吸了一个士兵的阳气,竟放弃了其他人,径直冲顾玄武冲了过来。
一缕湿漉漉的长发正要往顾玄武的脖子上卷去,没等顾玄武反应,一直站在旁边的张显宗猛地推开顾玄武,紧紧攥住了那缕头发。头发精见状便将攻势转移到了张显宗身上,一人一鬼顿时纠缠在一起。
“我艹!”顾玄武又骂了一声,心想:都他妈什么毛病!
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女鬼也是,张显宗也是,都他妈什么毛病啊?
打经历了上辈子那些糟心事,顾玄武对鬼怪一说极为上心,重生以后第一时间就花重金去青云观求了几道灵符随时带在身上。眼看着头发精那水蛇一样的头发要缠住张显宗,他一心急,也来不及想太多,掏出一道符就往那头发精身上贴去。
这符倒真管用,头发精尖叫一声,张牙舞爪的头发瞬时缩了回去,张显宗立刻下令:“给它封进去!”见顾玄武没动作,又喊:“把你的符拿来啊!”
这小子什么时候会驱鬼了?顾玄武皱着眉,不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想多了,原来张显宗只是用自己的符咒作为武器,叫一帮老兵打前阵,又放了宅子里的狗血和鸡血,硬生生把女鬼暂时逼回了井里。
前后折腾了大半夜宅子里才安宁下来,估计那头发精今晚不会再出来了,顾玄武终于彻底舒了口气,盘膝坐在地上,嘴里嘟囔:“真可惜啊……”
张显宗坐在他旁边,闻言眼色阴郁地问:“可惜什么?”
顾玄武回头去看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忽然说:“这宅子闹鬼,你甭住了。”
张显宗有点惊讶:“不住了?”
“张显宗啊……”顾玄武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像是一声叹息,贯穿了前后两次短暂的人生,“……我和你真是认识好久了啊。”
他认识张显宗已经这么多年了。
他待他肝胆相照,他也曾为他出生入死,从总角到莫逆,这个人不可能忽然转了心意叛他杀他,所以这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在一切变数都未发生的现在,他固然不会仁慈到试图挽回这个兄弟,也绝不会原谅他,心底的杀意始终不曾散去,然而他从来都不曾真正明白过的这个人,他不想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最起码,也得等到他弄清这个人的心思以后,再大卸八块不迟。
宅子闹鬼确实住不得人,只是张参谋长家眷众多,旧宅子也卖了出去,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落脚地。顾大人得知后当下一拍板:“住我家来啊!”
大病初愈的张显宗站在他面前,显得有点为难:“啊?”
顾玄武想难得自己宽宏大量请敌人住进家来,虽说有那么点监视的意思,但这人怎么还不领情呢?老大不乐意地扬声道:“怎么着,我这公馆不够你住啊?”
“不是……”张显宗歪了歪脑袋,小心翼翼笑道:“……好像确实不够。”
张显宗光剩下的姨太太就有五个,更别提一帮丫鬟、老妈子、门房、下人,顾大人捏着手指头一算,还真是不少人,一拍大腿又道:“那帮下人什么的就不用留着了,我这都有,叫你姨太太们光带着贴身丫鬟过来就行了。”
张显宗咧嘴:“真住啊?”
顾玄武不耐烦地踹他一脚:“快去!”
“可是……”张显宗咳了一声,“我家里那帮上不得台面的,和您的夫人们住一起,怕惹太太们眼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