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什么也不说,我从哪能知道,”萧居棠前几日才被郑居和抓了个正着,搜了好些要拿去卖的话本出来,现在提起郑居和嘴角都要挂上油瓶,“不过我猜嗯嗯…不是,邱师兄也不知道,这我就安…”
“你不要提他。”
蔡居诚刚才还一副轻轻松松的模样,听了他说出这个称呼,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脸上的厌烦仇恨连瞎子都看得出来,好像两人之间有什么不能容忍难以勉强的深仇大恨,连听了去一个名字都觉得污了耳朵。
“我…”
萧居棠不知又碰了哪条线,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愚钝,他这个师兄最初为何沦落至此,不都是因为他与邱师兄之间的仇怨颇深,才有了后头那些滚滚如轮倾倒若山的一串因果。
可是这真的怪不得邱居新,谁都明白怪不得他,蔡居诚自己知错不改,作尽了自己的前路,可人心喜怒这些事又怎么能分出对错,若人人都如掌门义父般大道无情,大悟无言,这世间又怎得能来这么多哀怨愁苦,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想到这他本应不再说,可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师兄,邱师兄他…其实没有那么坏,当日那个义父下令将假的尸身点火烧了,邱师兄看上去还是伤心的,连嗯都不愿说了。”
“他不过是暗自高兴!”蔡居诚恨恨地说道,一提起那个狗东西他便怒火攻心,连五脏肺腑都要全部燃烧殆尽,“他巴不得我挫骨扬灰才好!”
萧居棠本想反驳两句,现在蔡师兄这个模样,他也不怕挨斩无极。可他骤然想起当日的确是邱居新放的火,这话噎在了喉咙里,最后还是没得说出口。
蔡居诚也知道此话冷场,可他好不容易有个能说话的人和他说话,不想就这么放了萧居棠走。他暗暗按耐下怒气,平了平声调,才继续与他说话,言语之间也只谈师门琐事,不再提同胞龃龉。
蔡师兄安安静静坐在那听你说话的时候并不常见,萧居棠自是要抓住这个机会,侃侃而谈,只要是他知道的他都愿意一说。
他日日与宋居亦鬼混,倒也知道好些小道消息江湖秘闻。他讲蔡居诚便听,有时还被他逗得冷嘲热讽几句。两个人倒也十分兄友弟恭,比原先在门内都要亲近一些。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蔡居诚还在听他讲话,萧居棠却倏然停了下来,他侧耳去听,果然听见了脚步声,紧接着而来便是推门的声响。
萧居棠没了声音,蔡居诚听出了这是小师弟的步子,一抬下巴便指过去,“这个便是,你自己看看认不认识。”
怎的不认识,萧居棠汗如雨下,面对着邱居新腿都要打颤,“我…那个,我不知道…”
他本想说他不知道蔡居诚指的竟是嗯嗯师兄,看他那个模样明明白白是恨之入骨,现在却是百炼钢成绕指柔,乖得吓人。假名字什么的他不明白,不会说话倒是对了十成十。
他心里也有了好些猜测,结果被邱居新的眼刀一刮,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来,只想先溜了再说。
他结结巴巴地和蔡居诚道再见,走人的时候却看见嗯嗯师兄正牵着蔡师兄的手。他心知这次玩大了,以后迟早有一天地崩山摧大事不好,赶紧忙送不迭地跑了。
里头蔡居诚也不明所以,“他跑个什么,他怕你吗?”他伸手去捏捏邱居新的手臂,“奇了怪了,他什么都敢,今日怎么溜得这么快?”
邱居新心道是因为他会审时度势,平日里挨打少也是因为如此,可是他这个怎么说得出来,只是在蔡居诚手上写了他这次去想到的办法。
“年二九夜,我带你出去”
他看见蔡居诚的表情突然亮了起来。
第20章
蔡居诚觉得这事没那么容易的。
他现如今被藏在这里,虽说只有一个人看着,可郑居和这般稳妥谨慎的性子,定会再寻个人在这附近逡巡,把无关人等都支开,保证万无一失才好。
要是小师弟要带他出去,蔡居诚觉得,十之八九会被拦下来。
所以他已经做好了接受现实的准备,那日他听小哑巴提起的时候是年二七,武当弟子的门口应该都挂上了新的桃符,可能连殿前都点了红纸糊上的灯笼。新年正一步步缓缓覆盖整个武当山,它像一个无形的巨物,将山顶到山脚一口吞下,等到吐出来的时候便是满山流光溢彩,喜气祥和。
蔡居诚闲来无事在脑子里描绘着这幅模样,以往除夕在外头他还能看见烟火,就算他被关在后山那些日子也不例外,一束光倏忽腾空,在漆黑的天幕上炸开千万金丝银纤,火树银花,从盛放到凋零,顺着它们自己的轨迹落到望不见的远处。
随即便是下一朵。
他在后山见过这样一场烟火,流泻若银白瀑布,绽放如玉翎秋菊,半座山亮如白昼,笑语声从远处飘摇而来,有人高声拜年,有人低声恭贺,仿若无需其他,只是轻轻的几句话便能迎来新春。
那里面没有他。
蔡居诚现在已经再想不起那种妒忌是如何发酵的了,可他仍然能记得那日,他站在斑驳树影下,听着新春伊始,炮竹声响的脚步,被灯火晃了眼睛。
邱居新就是那时站在树下,提着给他带的年夜饭。
所有人都忘了他,那个武当叛徒,山门耻辱,可邱居新来看他,给他带了个漂亮的食盒,檀木雕花,四层八碗,在冷冽的初春寒风中都能嗅到一丝暖香。
“师兄,”邱居新将食盒放在他前面几步的地上,“这是年夜饭。”
他只是将那个盒子放下便转身就走,蔡居诚没有动,他看着他往日衣角后的年幼师弟,往时床榻上的入幕之宾越走越远,邱居新的盔甲被仍然咻咻上窜的烟火映得越发冷硬,蔡居诚觉得有些不认识他了。
“邱居新。”
他唤道,他知道邱居新听见了的,因为邱居新停驻了脚步。
但下一刻他便重新迈开步子,最终消失在他视野里。
那可能是邱居新最后一次与他说话,蔡居诚最后踢翻了那个食盒,还热着的饭菜撒了一地。万千灯火闪烁不灭,也许世间所有人都在狂欢畅饮,通宵达旦,而他一个人在黑暗里饿着肚子,任凭恶意在心底翻腾沸起。
邱居新不是圣人,他是很高兴看到这一幕的,邱居新恨他,也许是恨他不顾往日情义,也许是恨他背叛师门,也许是恨他把自己的真心踏于脚下,或者只是恨他罢了。
这样便好,蔡居诚想,没有人是圣人,没有人大道无情,没有人道心无悔。人人身上都是烂帐,人人心间皆有污损,他自己被毁了,那邱居新岂能得到安生?即便是死后入了油锅,他也要拖上邱居新一起做个佐料。
他在那夜的黑暗里久坐,前山的一切热闹都再与他无关,他握紧了拳头。
他们应该是从许久之前便已经走上不同的路了。
他们今生再不用相见才对。
蔡居诚把自己的心拽回来,现如今他无需再去想邱居新那个混账,小哑巴比他好上不止千万倍,小哑巴事事顺着他,他说想要出去,小哑巴还要找个时候带他走,他大概是受苦多了,上天都看不过眼,才给他配了这么个好人。
若是实在不成,蔡居诚想,那我也不与他发脾气了,原本这事便不容易成,说他两句也就算了。
蔡居诚在脑子里盘算着应付的话,二十九晚时小哑巴果然告诉他出不得,现如今为了准备过年,漫山遍野都是弟子,一不小心便会被瞧个正着。
蔡居诚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他冷嘲热讽说了小哑巴几句,得了几个道歉,便也没再和他闹下去,乖乖地便被牵去睡了。
明日便是年三十,蔡居诚被圈在怀里迷迷糊糊,小哑巴自然也有几个师兄弟,三两好友,应当是不会来了。
他准备把明日睡过去,省得自己这般无趣,来来回回都是一个人,过什么年。
结果他真是没想到,年三十晚小哑巴居然会来他这里。蔡居诚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披上了带狐毛的厚厚披风,愣着便被牵了出去。
他们似乎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小哑巴一直牵着他的手,蔡居诚觉得他的心隆隆作响,“你不是要卖了我吧?”他强挤出句玩笑道,“带我去哪?”
小哑巴没回答他,只是带着他七转八转,最后上了一段楼梯,然后推开了一扇活板门。
蔡居诚的鼻尖嗅到了一丝山间的清新。
他看不见,便要紧紧牵着那人的手。他感觉到他们在一个大殿里,那里有些冰凉的香烛气,然后他们往前走,小哑巴小心地引他跨了门槛,他们便到了另一片更广的天地。
他听见烟火腾空,林间沙沙,他的脚久违地踩在雪地里,可他被裹得极严实,虽嗅得到那阵弥漫着火药的气息裹挟着冷气扑面而来,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
“好看吗?”
他轻声问。
他抬起头来试图让那缤纷的光自己流进他死寂地眸子,但他还是看不见。
一点也没有,光也没有,影也没有,但蔡居诚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从那种恐惧中脱身而出了,他身边的那个人握着他的手,徒劳地告诉他今年烟火不值得一看。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拥有的甚至比起那年后山还要多的多。
有人站在他身旁,有人转身离去,有人是过客,有人是新爱,这一年匆匆而过,终是有好些事情都变了个模样。
他们在那站了一会,等小哑巴都解释完了,蔡居诚都快烦他了,可今日好难得出来一次,他已经对无量天尊发了誓不对人生气的。
小哑巴跟他写完便要拉着他往前去,蔡居诚怕被人抓了个正着,他对这一片不熟,更是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总之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便想赶紧回去那个小笼子里。
若是他被抓到了还没什么,蔡居诚想,量他们也没有胆子再对他做些什么,可是小哑巴不行,万一再不让他来管自己了呢?那他饿了冷了要去指使哪个?
可小哑巴偏要再让他转转,蔡居诚走两步便要忧心一会,抓着小哑巴的袖子的手都要湿了。前山已经开始放几千响的鞭炮,快要跨年了,他们却还在这无头苍蝇般乱转。
“你要去个什么地方?”蔡居诚急得拽他,“到时候挨抓了被打断腿,我可救不了你!”
小哑巴不能说话,现在也不给他写字,只是一味往前。蔡居诚挣扎不得,只能顺着他一深一浅踩在雪地里,足下尽是咯吱咯吱声,骂人都不敢抬高音调,憋屈得很。
等他们终于停下,小哑巴便要了他的手去,让他摸不知道什么。
蔡居诚心下疑惑,说最好这能值得他挨冻这么久,等手抚上去的时候他便气不打一处来,“我没见过桃花吗?你叫我来摸这个作甚?”
蔡居诚的指尖触到的是一朵嫩嫩的重瓣新桃,那小花儿似乎刚刚舒展开瓣儿,现如今含羞带怯,触着蔡居诚指尖就像悄悄落下的亲吻。
“第一朵”,小哑巴在他另一只手里写道。
蔡居诚这才知道这是武当第一枝新桃,“你闲的吗?”他骂道,却对那花儿越发爱不释手了起来,桃蕊纤细,若小刷子般拂着他的手指,桃瓣在此冰雪初融之时菡萏初开,薄粉带春,若是有个诗人在场,少不得又要吟咏半句洛阳纸贵的惊世名篇。
可惜蔡居诚看不见,小哑巴又不像是会写诗的,可这并不妨碍薄薄的花瓣飘散如烟,凝入他心底,琅雕玉砌,经世不落。他或许这一生都忘不了他在除夕之夜,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指尖所碰过这一朵鲜艳而娇嫩的,宣告武当春日终至的新桃。
今朝一岁大家添,不是人间偏我老。
他喜欢得紧,嘴里还要不领情,“找这些做什么,若是被人看见了岂不是…”
他话音未落,前山便响了雄浑钟声,十二响回荡林间,仿若旧时一年踏过的每个脚步终于在此刻重重落地,因果圆满,善莫大焉。
枝头休寝的黑鸦被惊醒,扑棱棱地窜了漫天。夜辞旧岁,朝迎新春,蔡居诚听见一阵要掀破了天一般的喧哗,应是辞旧迎新,求得平安喜乐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