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跑路江湖

分卷阅读79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卫殊行听罢,锁眉沉吟道:“那他们应是冲着洛城去了,彻底了结清岚山庄。”

    “他死定了。”柳云生叹了口气,“昆山奴这个人数,只要他们的主人愿意,便可以将清风岗所有人一同了结。”

    卫殊行第一次感觉到刺骨的瘆,低声道:“我终于能开始明白不谷长老了,他已然登上峰顶,却救不了任何人……”

    “他登上峰顶,却发现山外有天。”柳云生道。

    强风震响土庙破败的窗,朽木发出几声命不久矣的悲鸣,将顾飞雨一下惊醒,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睡了一觉。

    她本来担心洛城会做什么,保持高度警惕,没想到洛城只自顾自地说话和唠叨,让她的神经一下支撑不住,松垮了下来。

    洛城还在用长棍叉火苗,手上边动作,嘴里还有些不耐烦地唠叨:“三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这群人干什么吃的,全是虾兵蟹将……”

    顾飞雨得知他还没得手,有些放心,试着好声劝他:“我觉得如果你可以试着放下这些,重新生活。在你暴露你真实目的之前,我们不是也相处得不错嘛……”

    洛城一脸疲惫,眼眶边陷下一圈漆黑,低声哼道:“我想杀你爹,你居然还想着劝我,我都不知道说你天真还是愚蠢。”

    顾飞雨偏头,无奈道:“你可以一起都说了,总感觉一路上经常有人这么说。”

    猝然,洛城突然扔下手上的东西朝她冲来,手摁住她脑袋将她摁倒。紧接着是一阵阵剧烈的声响,箭雨突破门窗,狠厉地朝庙内袭来,射碎了庙中的陶罐和神像,发出接连或沉闷或清脆的声响,木屑从寒刃上尽数脱下,如茫茫扬尘。

    顾飞雨用手抱着头一脸惊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洛城亦是一脸罕见的茫然和讶异,这些在他计划之外。

    良久,外头终于不再射箭进来,洛城拍拍身上的灰起身,道:“我出去看看,你不要动。”

    顾飞雨屈腿抱头躲在只剩下半截的陶罐后面,方才的胆战心惊还留有余悸。外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凉嗖嗖的风从破烂的窗口钻进来,惹得她全身发毛。

    良久,顾飞雨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悄悄半开了门。

    她张嘴想尖叫,声音却卡在嗓间,怎么也发不出来,像个濒临失声的人。她缓缓捂住嘴,沿着门框无力地坐了下来,不知为何,泪水就从眼眶划落。

    外面密密麻麻全是白色的人,戴着狰狞诡异的白色面具,像噩梦里单色的世界的葬礼,铺天盖地的苍白令人耳鸣目眩。天地间唯一的红色,从洛城身下流淌出来,他躺在白色世界的中央,淌出无数条红色的河,他的目光随着其中一条向外无神地延展,直到交织成网的地方,然后逐渐破碎,直到完全失去意识的光芒。

    一个人点了一把火,扔到了洛城身上,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火焰燃烧。

    节节攀升的火焰映入顾飞雨的眼中,从此映入了她挥散不去的噩梦中。

    高坡上,一个人同样身着白袍之人,手持长剑,带了半截面具遮住眉目,薄唇紧抿,肃穆地看着底下这一切。一个人从他身后走来,与其并肩向下看,这人身着紫衣,墨发披散垂下,唇角和眼眸皆含着笑意,脸颊上还有颗痣。

    “时隔多年,总算斩草除根了。”持剑的白袍人低沉开口。

    紫衣人笑道:“这次还玩得不错,挺让人愉悦。”

    “大人这是打算回去了?”

    “下次再出来玩。”紫衣人说罢,便戴上了面具。

    .

    仿佛是在江湖里做了一场恍惚的梦,然后被人强行给唤醒,但现实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人真切感受到,这凌乱的一切是真的莫名其妙的发生过。

    风波随着洛城的尸体化为灰烬,所有人都离开了清风岗,热闹不再,那儿又变成了一片荒凉的孤地,只剩打尖的客栈还亮着星零的烛灯。

    白术的尸体没有被找到,但大家都认为他死了,白芷也失踪了。洛九渊被发现在自己的床上咽了气,人们将他就地葬在了山岗。莫行风事后同众人告别之后,又踏上了自己不知目的的旅程,而其余人都回到了金陵。

    卫殊行重新回到家中,他开始好好养伤,而这次家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柳云生很欣慰师父带着师弟回云山的时候没有再来找他一遍,陪卫殊行一起蹲在家中发霉。终于,柳云生开始觉得闲得慌,便去帮顾家的生意做事情,并打算认真地领工钱,虽然顾雪明每次让他想要多少就直接拿。

    顾飞雨整个人变了许多,笑得少了,变得喜欢思虑过多,眼神也愈发凌厉。顾雪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每次柳云生进顾家,都会闻到难以散去的苦味,还有前后不停端水送药的家仆。

    到底岁月如刀,顾雪明去世在寒露时节,秋叶红得盛大,漫天的白布显得突兀。

    顾飞雨的弟弟顾飞扬长大了些,扑在母亲的怀中哭,顾飞雨的眼睛像是被风吹干了,眼泪应是回流进了肺腑,不然怎么会一点也落不下来。她在顾雪明的坟前坐了三天三夜,然后回顾家接替了她爹的位置。

    卫殊行伤好了之后,也去帮顾飞雨的忙。在江湖中和各种帮派做生意本就不易,不仅要通道理,还得武功硬,不然震不住其中不少想占便宜的痞性之人。顾雪明死后,不少人瞧顾飞雨年轻姑娘家好欺负,想染指顾家生意捞些便宜,让顾飞雨一度疲于应付。

    卫殊行和柳云生帮顾飞雨镇了些许场子,吓了吓一些人的胆子,柳云生觉得自己还蛮享受这种恶气打手的感觉,殊不知其实很多人都是被卫殊行给吓到的。

    令人比较诧异的是,无方堂休整了些时日,竟开始做起好事,比如在金陵郊外接济穷人,在街头开了个店铺定时发放免费烙饼,仿佛整个无方堂都散发着一心向善焕然一新的光芒。

    不久之后江湖传出消息说伏渊死了,被仇家追杀至穷途末路跳下了悬崖,而江湖的茶馆酒肆则将故事添油加醋,一时传得风生水起。传到柳云生耳中时故事都变了个味,变成伏渊诱拐某大帮会帮主的千金意欲私奔,然后被帮会一直追杀到悬崖边,被卸了胳膊扔下了悬崖,场面鲜血淋淋,然后姑娘因此伤心欲绝削发为尼,最后在在尼姑庵里上吊自尽。

    柳云生把故事讲给卫殊行时,卫殊行握茶的杯子忍不住颠了一颠,然后抿茶道:“从‘千金’开始,后面的字我一个都不信。”

    “先不说别人了。”柳云生凑到卫殊行脸颊旁,用鼻尖蹭了蹭他,低语,“你不是要给我喂招么?”

    卫殊行放下茶杯,亲了亲柳云生唇侧,眼中流露暖意,调侃道:“我记得某人不是说过要八台大轿娶我过门么,怎么我现在连影子都没看见?”

    柳云生稍稍偏头,恰好吻到卫殊行的唇上,遂稍用力将人摁倒,贴着他的唇笑语:“我们从长计议。”

    ……

    .

    庭院的梨花开了又落,日子如流水般安稳平静地度过,偶尔会出现一些不痛不痒的小波澜,就如海面上立马消失的浪花。

    安稳到柳云生差点就将师父的话抛掷脑后。

    直到有一天,柳云生在院子里收拾东西,突发奇想冲门口的卫殊行道:“卫兄,我们去游山玩水吧。”

    卫殊行动了动眉毛,看样子是想回应。但他突然整个人都滞住了,良久,他吐出一团血,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倒了下去。

    顾飞雨知道消息,花重金找来了金陵极其附近所有出名的大夫,皆无济于事。柳云生一个人坐在庭院发呆,多年前师父和自己的对话突然在脑海清晰了起来,彼时他说的好像洒脱,而当这件事真正开始发生之时,他却开始害怕了。

    卫殊行醒后,柳云生问他:“这个蛊在你身体里……,你痛吗?”

    “……”卫殊行表现得很平静,“偶尔。”

    柳云生努力压抑自己的不稳的心绪,抓住卫殊行的手,脸上表现得罕见的严肃:“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我差点就以为我师父在危言耸听!”

    卫殊行怔了一怔,微微垂头,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声道:“……我以为我们说好了。”

    “不,我们没有说好!……就算我们之前说好了,我现在也反悔了!”柳云生情绪差点失控,嗓音有些哽咽和颤抖,“……我不能接受将来某一天,你在我身边,突然就平白无故的没有了气息。”

    卫殊行一时不知说些什么,陷入沉默。柳云生上前握住他的手臂,诚切道:“我们去找大夫吧,我就不信天下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对付它的方法。”

    “……好。”

    柳云生几乎将全天下有名的医师和药师的名姓倒背如流。他们走了很多地方,从江南转下南疆,再走到西川,最后回到中原,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游山玩水”了,只是其中隐藏了多少不可终日的惶恐,旁人也是不得而知。

    七年一晃而过,其中大半的光阴都用在了奔波上。

    他们到洛阳时,恰好遇到上元节,满街的游灯排列成河,绚烂的烟花在夜晚的空中绽放。他们租了条船,前进的水纹划开飘荡到河水中央的花灯,听岸边传来的悠扬的曲调。

    柳云生坐在船头,拿出了琴,笑着说要给卫殊行弹曲子。卫殊行看出了他的故作轻松,总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将某些不宁的心绪沉淀至心底。

    卫殊行听见柳云生的曲子,还是先前耳熟的那些,那些他听了很多很多遍,虽然一直听不懂,但还是愿意听。他抬头望向天空不住绽放又消失的烟花,璀璨至极,甚至亮得有些晃眼,渐渐的,烟花的颜色不知为何黯淡了下去,光亮逐渐模糊,最后缩成一个光点,最终,好像石头倏然落入海面,光点也倏忽一下消失不见,只剩下全然的漆黑。

    “柳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出乎意料的冷静,“我瞎了。”

    柳云生的弦突然断了。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柳云生心想。

    洛阳的大夫帮卫殊行看了看,纷纷摇着头,确认他已经瞎了。柳云生有种此生已无望的茫然感,卫殊行则拉了拉他的衣袖,哑声道:“我们回金陵吧。”

    他们还是启程回了金陵。卫殊行在自己眼上蒙了一条黑色的布,柳云生问他为什么,他回答得倒坦然:“提醒旁人我瞎了,让他们注意看路,不要撞到我。”

    柳云生叹口气:“你倒是还挺替别人着想。”

    卫殊行慢吞吞摸上柳云生的脸,认真道:“你每天要记得自己亲我,不然我找不着位置。”

    柳云生第一次被他弄笑了,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肩膀,轻轻应道:“好。”

    卫殊行好像已经接受了自己时日无多的事实,他一直能感受到体内那团不和谐的存在,且无时无刻不在压制着它。柳云生则终于开始思考这件事实,比咀嚼着苦涩的果更加难捱。

    顾飞雨有次竟在香火云集的寺庙门口撞见柳云生,一时感到不可思议,问:“我不知你也会开始信起了神佛,莫非你是来找住持比试的?”

    柳云生一时哭笑不得。他抬头看向烟火缭绕下的庄严佛像,缓缓开口:“聊胜于无。”

    可能时间在人内心煎熬时会放慢脚步,柳云生这一年过得相当漫长。他甚至有时会庆幸卫殊行已经看不见了,这样他就看不见自己有多难过。

    冬天,柳云生在屋前将积雪扫开,突然,他看见庭院门口低着头站了一个人,看身形是个姑娘,戴着黑色的棉兜帽。他刚想开口询问,姑娘就抬起头,惊得他差点握不稳扫帚。

    “白芷?”柳云生不由得觉得不可思议,自从离开清风岗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白芷看上去成熟了许多,不再是以前那样水灵的小姑娘,眼尾甚至还有些沧桑。她朝柳云生点了点头,然后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竟是一个抱着包裹的清秀小孩,瞪着看上去就十分倔强的眼。

    柳云生走过去,低头看向正在对自己瞪眼的小孩,好奇问:“这位是……?”

    白芷道:“我徒弟,白青。”

    “他……”

    “捡的。”白芷淡淡道。

    柳云生怔了半晌,才缓缓道:“……好久不见,白姑娘。”

    白芷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语气一成不变:“不寒暄了,卫殊行呢,我是来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