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归思若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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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咏欢摇摇头。

    “带上人,快去追!通知姑获山的人,做好准备。”

    编钟敲响,吉时已到,陈景轩只来得及吩咐这一句,便被宫人引着走上九十九级长白玉阶。他牵着萧咏欢的手,一阶一阶走向至尊之位。

    萧咏欢心中情绪翻涌,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温暖触感,以及十指相握的坚实力量,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午后的宁静里,她与纪凡双手相碰的瞬间。那是她一生的痴恋,没有开始,便已结束,她放走了此生唯一的牵挂,从此不得相见;她背叛了举案齐眉的丈夫,从此不得原谅,她毁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她没有办法,她不忍见纪凡落魄至此,不忍见他的骄傲尊严零落成泥,那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她舍不得,也不允许他人伤害半分。如今,她的丈夫牵着她的手,许她一世尊荣,然而她却心痛难忍,她想纪凡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她是这么疯狂的爱着他,永远也不知道,其实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并非在她爷爷的宴席上,而是在一次元宵灯会上。

    那年,她才十四,女扮男装跟着丫鬟溜出来逛花灯。人太多,她被冲散了。在她焦急寻找同伴的时候,一位妖艳的少妇看出了她的女扮男装,当时她还不知道,那种妖艳叫风尘气。她骗她,带她去找她的同伴,却悄悄的将她带进了僻静的小巷,当她看到在小巷里的两名大汉时,她的恐惧达到了极点,尖叫一声立刻反身就跑,但却被人拉住了衣服,直接一手刀劈下,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

    所以,当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朴实的床帘时,她猛地坐了起来,看了看身上,已经换上了女装。她霎时心如死灰,一门心思认为自己被玷污了。这时,有人推门而入,她泪流满面的望去,是一位清俊的少年,长得极是俊俏,一双眼睛清清润润。他看到她哭,似乎吓了一跳,赶紧将手中端着的饭菜放下,颇有些手足无措的问道:“姑……姑娘,你还好吗?”萧咏欢当时认定了自己被玷污,闷声不响的将头埋在膝盖上哭了好一阵,哭完了抬头发现少年还是有些尴尬的站在桌旁。她当时莫名笃定,他肯定不是坏人,便抽抽噎噎的开口问道:“这是哪里啊?”

    少年摸了摸鼻子,道:“这是城西的天悦客栈,昨天我刚好撞见你被人绑了,就救下了你。又不知道你家在哪,只好先将你安置在客栈。”

    她顿时有种绝处逢生的狂喜,原来她没有被玷污,她一下跳下了床,却发现自己还是光着脚,又不好意思的躲回了床上。少年微微有些尴尬,半转过身,耳根却微微有些泛红。

    “那……那我这身衣服,谁帮我换的啊?”她轻轻的问道,未出阁的姑娘,心中羞涩。

    “咳咳”,少年清了清嗓子,脸似乎都有些红了,眼睛仍是没有看她:“我……你昨□□服太脏了,我想帮你换下来,然后……然后发现你是女儿身,便拜托了客店老板娘将衣服给你换了。”她听他说,感觉脸也烧烧的。末了,少年又加了一句:“床旁有干净的鞋袜,你先穿上吧。”

    未出阁的少女,脚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她红着脸将鞋袜穿好,才磨蹭着下了床。少年这才看向她,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说道:“我想着你可能会饿,先用些饭菜吧。”她现在满心满脑只想回家,便摇了摇头。

    “那……那我送你回家?”

    她立刻点了点头。

    “那,你家在哪?”

    不知为何,她不是很想让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便说了个离太尉府一街之隔的地方。少年点点头,抓起桌旁的小包袱,道:“我先下去把账结了,你收拾一下就下来。”

    她点点头,看着他走了出去,这才放松的呼了口气,拍拍自己有些滚烫的脸颊,四周看了看,将放在桌上的玉佩重新挂好,出了门去。她下楼梯的时候,少年正结好账,仰头看她,极俊极秀的面容,挺拔如竹的身姿,她见过的少年郎不多,但好歹也都是些贵家公子俊俏儿郎,却从未见过有谁能如他这般风采。她在他的注视下,心跳越来越快,脸也渐渐红了,心思散漫,结果好死不死,一脚扭到,踏空了最后一阶台阶。她惊呼一声,却摔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清冽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也就一瞬间,又离她而去。

    “你没事吧?”他将她扶起,问道。

    彼时,看着近在眼前的俊秀面容,她心跳如雷,根本没有旁的心思想别的,闻此只是胡乱的点点头。

    “那我们走吧?”

    她又点点头。少年看着她,突然轻笑出声,如春日化了白雪,她一下有些痴了。后来她回想起来,许是她愣愣的模样,逗笑了他。

    跟着走了几步,她发现不对劲,每走一步,脚腕那边就钻心的疼,她偷偷的摸了一下,发现肿起来了。恰在这时,少年回头来望,一看就明白了,他折回来问:“要不,我们先去医馆看看你的脚?”她摇摇头,她只想回家,她爹爹爷爷肯定急疯了。

    “那,你还能走吗?”

    她点点头,可刚踏出一步,就“嘶嘶”的吸冷气,少年立刻扶住她,想了下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背你吧?”

    她抬头看他,见他是认真的,当下就红了脸,轻声道:“那就谢谢你了。”

    那是她第一次被一个陌生男人背着,她背着他的小包袱,而他背着她,她趴在他背上,鼻尖都是他清冽干爽的味道,侧过头还能看到他俊秀至极的侧脸,她当时就觉得自己可能要完了,她多么希望她家能在千里之外,可不到一炷香,他们就站在了与太尉府一街之隔的地方。少年将她放下,抬手轻轻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她将肩上的包袱递还给他,他微微一笑,道:“好了,你到家了,快回去吧。我走了。”

    她点点头,轻声道:“谢谢你。”

    少年笑了笑,转身离去,拐过街角,再也不见。她突然后知后觉的后悔,忘记问他的名字,虽然她心里也明白,得到的不一定是真话。她一瘸一拐的回了家,又做回了深闺里的大小姐。只是,那个少年从此成了她心里的牵挂,她多么希望能够再见到他。

    所幸上天厚待,两年后,在爷爷的寿辰上,她又见到了那个少年,原来他是温丞相的养子,纪凡。他再一次救她于窘境,可他似乎已经不记得她了。那时她已然是及笄的少女,不能与男子过密接触,她也始终找不到机会跟他讲,她就是他两年前救的那个女孩。

    十六岁之后,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她始终不中意,因为她在等那个人,她也曾有意无意的打听,可似乎丞相府的那位小将军完全没有要娶亲的意思。纪凡,纪凡,这两个字成了她心中的魔障,求不得,忘不了。

    三年后,玉泉街樱花节,她再一次见到了他,他长得更高更俊了,隐隐有了成年男子的成熟。她见他独自一人,心中甚喜,她想,她终于有机会将这些过往讲予他听。可他似乎又不太记得她了,她不知该怎么说,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方才见公子在这樱花树上挂彩笺,可是也是为了心上人?”她已经想好纪凡会否认,然后她就可以把话题接下去,然而纪凡害羞的笑了,他说是啊。她觉得天都塌了,这么多年未名的心思,原来都是虚妄。她看着他匆匆离去,痛彻心扉。她转头去寻他之前挂的那只彩笺,她想看看到底谁能得他之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缠绵悱恻,相思入骨,却没有署名,她怔怔的看着,泪流满面。

    回去后,她哭了整整一夜,她的爱情,在那一天死了。后来,太子提亲,她爹宠她,从不强迫她,撑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同意了。她将昔日的少年深深的埋进心里,从此,成了太子妃,有了自己的丈夫。陈景轩对她不错,她也渐渐习惯了妻子这个身份。

    再后来,她偶然听说纪凡被太子关了起来。她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偷偷跑去看他,却见到了让她心碎的一幕。她这才明白,比起他不爱她,她更无法忍受的是他受苦,他是她心里的明珠,她怎么舍得让他蒙尘。她决定救他,她主动请缨去劝纪凡,纪凡仍是不记得她,他总是这样,一次一次,都不记得,记得的只有她罢了。她心中苦笑,记得又怎样,她已嫁作他人妇。她悄悄的将解药塞给他,与他双手相碰的一瞬间,怦然心动。年复一年,这些日日夜夜的思慕,只是愈演愈烈,她多么希望能够再回到初见的时候,她能够不顾一切缠着他,也许就不是这样的结局了。一开始她想告诉他那些曾经的过往,后来错过了,再后来,也就没有必要再说了。

    她决定救他,豁出一切。她想,也许她嫁给太子,冥冥之中就是为了这一刻。也许上辈子她欠了他,所以这辈子,注定要偿还一生。

    九十九级玉阶,最后一步,便是母仪天下。她望着眼前巍峨雄武的大殿,转头看向陈国的帝王,她的丈夫,在午后的阳光中迷了眼睛。她滚下泪来,微微一笑,倾国倾城,她轻轻道:“陛下,是我,我放走了纪凡。”

    第50章 咫尺天涯(七)

    姑获山,静慈庵,熊熊烈火,不眠不休。

    地上横尸数十,纪凡浑身血污,怀抱一人,怔怔的跌坐在地,望着面前火光肆虐,无声无息的泪流不止。怀中那人已断了气,身上各处被烟火熏得有些焦黑,面容混着焦黑与血污,只能依稀看出是一位比丘尼。

    纪凡抱着她坐了许久,直到身后隐隐传来马蹄声,方醒悟一般的擦擦眼泪,将怀中人抱起,置于马上,绝尘而去。

    三个时辰前,他成功出逃,直奔姑获山,在半山腰时突闻一声爆响,他匆匆赶去,却还是晚了一步。满目火光,吞噬着林中小庵,他看着庵前那些严阵以待的兵将们,只觉得心中怒极恨极。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疯狂的想法了,他满心满眼只想杀光所有的人,让所有人都为他娘亲陪葬。他一身血污的冲进庵里,心里存着微弱的希望,然而现实就是现实,他最后找到的,还是一具尸体。他第一次抱她,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多少年了,他第二次这样嚎啕大哭,恨不得将满心的悔恨悲伤都哭个够,直至再也哭不出声,眼泪却还是止不住的流。

    这是他的娘亲,他一直以为天人永隔的娘亲,天知道当他得知她还在人世时,他有多么开心。可这幸福又在一夕之间离他而去,希望过后,却是无尽的绝望。他不知道该怪谁,只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一个,茫然无助。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打算让他挚爱的母亲入土为安,他替她拭净了面容,整理衣襟的时候,却发现她怀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他轻轻的抽出来,是一封信,信笺上规规整整的写着“吾儿纪凡,亲启。”一瞬间,他又朦胧了双眼。

    他拆开信,从里面掉出来一根红绳链,上面坠着一小块玉石,纪凡将它捡起,牢牢的攥在手心里,借着夕阳的余光,展开信:

    “小凡,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娘亲可能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们不惜拿我要挟你。半年多前,就有官兵在静慈庵附近晃荡,我们是出家人,也不在意许多。可渐渐的,静慈庵被严密的监视了起来,还有一个男人亲自过来找过我,他知道我是你的娘亲,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是因为你的缘故。

    小凡,我生你却未养你,这些年来,潜心修行,却还是忘不了自己的血脉,我于心有愧。师父一直说我红尘未断,大抵是看出了这点。我让你不要前来寻我,是我不敢见你,我怎么敢见你,我身为你的母亲,却从未尽过母亲的责任,我没有资格成为你的牵挂。

    如今,我又怎么可能成为你的负担?我柳无霜,又何曾甘愿受制于人?静慈庵每日修课的殿内,藏着一条密道,直通到山脚外,所幸每日尼众修课时,那帮官兵会守在门外,并不会打扰,给了我们逃生的机会。我会让她们从地道离开,至于我,我已经活够了,死对于我而言,反而是种解脱。而且,只有我死了,你才不会被人拿住这个软肋。

    我又怎么会放过那些欺负你的人,我会事先在大殿内洒满面粉,等他们一进来,我就点燃火苗,同归于尽怕什么,几十年前我就不怕,更何况现在。

    只是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我这辈子,自问对得起所有人,除了你,我的孩子,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临了,便让娘亲为你做件事吧。

    我为你用红绳编了一串平安链,若你能够找到我,找到这封信,记得戴上,娘亲把自己这些年来修行的所有福泽都送给你,愿你一生平安喜乐,再无忧愁。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你还愿意做娘亲的孩子吗?下一世,娘亲定不会如此任性,娘亲会好好照顾你保护你,看你娶妻生子,平安一世。

    这世,只好这样了,娘亲一步错步步错,如此结局,无怨无悔,只是舍不下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答应娘亲,保护好自己,寻一个爱你懂你的人,相伴一生。娘亲会保佑着你,无论身在什么困境,都要记得,娘亲在看着你呢,你并不孤单。

    别了,我的孩子。来世再见。

    柳无霜 留”

    纪凡看着看着,又落下泪来,眼泪滴在信纸上,氤氲了本就有些泪渍的字眼。他将信纸仔细的对折,重新封好,放进怀里。手心里的红绳串链,似乎还残留着他母亲的温暖,他郑重的将手链戴在左手腕上,拉下袖子,细细盖好。柳无霜,曾经的无净师太,双目紧闭,脸上的血污已经被擦拭干净,净白的脸上残留着细细的伤口和淤青。

    纪凡凝神看着,躺进了他亲手所挖的坟墓,蜷缩起身子,偎进了他母亲的怀里,他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渗出,忍不住呜咽出声。

    他就这么陪着她,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亲手推下了土,埋葬了他的娘亲。她觉得对不起他,可他从来没有怪过她。她怕他不愿意当她的孩子,其实他愿意,生生世世都愿意。

    他找了块木头,为他娘亲刻墓碑,刻着刻着,泪水又模糊了眼睛,他不想哭,可他忍不住。他边哭边刻,泣不成声。终于刻好了,他静静的望着木牌上的“柳无霜”三个字,伫立良久,天边隆隆的响起了雷声,不一会,大雨倾盆而下。

    纪凡眼里都是血丝,脸上的水不知是雨,还是泪。他蓦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嘶哑,颤声承诺:“娘亲,你放心,儿子会回来看你的。”

    他起身,拿起旁边的剑,转身大步离去,他不敢停下,怕自己软弱。他还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他要去找他的爱人,那是他的命。

    第51章 咫尺天涯(八)

    月朗星稀,秋风萧瑟,林中树木随风而过,留下一阵“哗哗”之声。一匹马如流星般疾驰而过,还未看清马上之人,便只见尘土飞扬。

    马上之人正是纪凡,此时离他出逃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来,他四处闪躲,过关斩将,终于来到了凉荆之外。他一刻也等不及了,越是靠近,越是想再快点。胸口草草处理过的伤口又有些渗出血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咬咬牙继续快马加鞭。

    突然,马儿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纪凡被这强大的冲力甩了出去,他一惊之下一个翻身,落地的时候还未站稳,八个黑衣蒙面人便一个个的从树上跳了下来。

    两相对峙,树欲静,而风不止。高手对峙,往往不需动手,便能感知到对方的实力。当下,看着对面的八个黑衣人,纪凡就知道,这次的敌手不简单。若是他未受伤,尚可拼着一搏,可如今他胸口有伤未愈,若是硬拼,绝对占不到什么好。

    正在他暗暗打量思忖之时,对方领头之人,率先祭出一把剑,直奔他心口而来。继而另外七人也群攻而上。纪凡飞速后退,一把抽出身后之剑,挡住了致命一击。

    他是绝顶高手,可一交手,纪凡就确定了自己若是硬拼,绝对会一败涂地。对方领头之人实力比他差不了多少,其他七人虽不是顶尖高手,但也算是一流层次的,他若是执意相斗,怕是会命丧于此。

    打定主意,他一剑砍向一人臂膀,那人一声痛叫,他趁此机会,返身就逃。纪凡的轻功天下一绝,可那领头之人的轻功却也厉害非常,一直在身后穷追不舍,见他将其他人都撇下了,纪凡想,逃也逃不了,那就碰碰运气硬拼吧。他收了脚,旁边便是一处断崖,崖下传来隐隐水声。

    纪凡与黑衣人,各立一端。崖上的风卷起两人的长发,裹挟着海水的咸味。纪凡断言道:“你不是陈国人,你是西凉人。”对方不可置否。

    “你为何杀我?”

    黑衣人闻此,轻轻一笑,答非所问:“纪将军,久闻大名,现在就你我二人,看看到底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快。”

    他的声音沙哑苍老,纪凡猜测,定是做过掩饰。纪凡一哂,道:“你若是久闻我大名,便知我最擅长的兵器是枪,而非剑。况且,我有伤在身,兄台未免胜之不武吧。”

    “确实,若是在这种情况下杀了你,的确可惜。可若放过你,我就交不了差了。”他话还未说完,便持剑来袭。

    纪凡连连后退,避过一剑,反守为攻,持剑而上。

    对方一声闷哼,看了被伤的手腕,深可见骨。纪凡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剑刺向他的胸口,黑衣人立刻换了左手,挡住了这一剑。纪凡未想到他竟然能够双手用剑,刚想往后退,突觉胸口一痛,只见一支短箭,直插入他本就受伤的胸口。

    对方袖中藏着袖珍□□。

    “我本不想用暗器,但你实在厉害。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