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俩名字只取了其一。这种名字就像水产生物,不会读空气,能保留一个也算奇迹。另一座为对应,也冠上单名,“希”。希望的希吧。
从表现上讲,那座“休”像被甘栾的言灵束缚了,只会在他生日当天转动。背后的不浪漫,比如“是老板要求的而已”,这种事就不谈了。后来甘栾就此认了那座摩天轮是属于他的,每长一岁,都会在“休”下面留一张纪念。前几年只他一个,后来加了边优。连被软禁的那两年也没落下。说来巧,“休”与“修”同音,可能这也是二中取其的原因。
想到这里,甘栾看向小叔叔。那两年,不惜违抗一切带他去游乐园的小叔叔,叫他任性,教他洒脱的小叔叔。今天的他,像卸了华丽戏妆的演员。所有的风情自如,都被那根针尖剥去。他朝上又朝下瞪出眼睛,不知所措,连声带都未敢妄动,脖颈上蜿蜒的血道,像裂开又缝合的伤口。过了几秒,甘栾又觉得看错了,血区区几滴。
视线往上,便遇到一双没有归路的眼睛,他的脑中晃过两座摩天轮,它们频率一致地缓缓转动,朝着相同方向。雨打湿了他们。
甘岚几乎是蹲着的,脚踩甘骁的双臂,脸端起来,眼中无尘,针尖朝向却准确无误。他的威胁真枪实弹。可甘栾却看到提着他的线,那些线缠着他,从冷硬的脖子,到僵实的肩膀,再到处处紧绷的关节,是那些线将甘岚狰狞成这个样子。这并非任性想象,因为甘岚的脸朝着甘栾。他的表情一抹即散,他的眼睛,死去了。
甘栾在那双眼中找到自己,小小轮廓融进幽深,像被遗落在宇宙。还是观星人最幸福,成为一颗星星的孤独,人类根本无法承受。
他的手臂环绕他,手心盖住那片虚空:“没事了,甘岚,松手。”他的吐息温暖甘岚冰凉的耳廓:“听话。”他另一只手覆上甘岚的针,可是无法拨动。但现在,这只炸毛兔子整个人都被他圈进怀中了。最后他说:“不用害怕,我很好。”
甘岚投降了。
天色已是全然的黑。论来源和起因,日光是自然,灯光是人为,这点很微妙。它是一种模仿,模仿是不可以有灵魂的,所以灯光只能故步自封。黄色的灯光使人温暖,粉色的灯光膨胀暧昧,蓝色的灯光深谙幽情,而白色的灯光,让犹豫无所遁形。
单人病房会客厅惨白的灯光下,甘骁的犹豫,被照得清清楚楚。附带他的瞬间苍老和惊魂未定。他不时地摸向脖子上的伤口贴,但自己意识不到这动作有多频繁。
甘骁自然是先追问甘栾为何待在这,甘栾没墨迹,实际上他与甘岚的相遇无需任何修饰,水到渠成天衣无缝,但他隐瞒了在甘岚手机里看到的东西。等他们谈完,一窗之隔的甘岚已睡安稳。甘栾放下窗帘,不动声色:“小叔叔,你认识他?”
“他是我朋友的儿子,我是监护人。”甘骁一边摸脖子,一边数地砖:“收养的时候改了姓,现在叫甘岚。已经四五年了。”该说这个答案散发着一丝陈土味么,甘栾稍稍扬眉,低头数数的甘骁是看不到的。他只听到甘栾又问:“那他原本姓什么?”甘骁微微愣住,才答:“姓叶,不过他已经没有血缘上的家人了。”甘栾想,叶姓很常见吗?接着问:“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甘栾。”甘骁终于抬头:“这孩子精神有问题,你刚刚也看到了。”他还想继续说,但电话来了:“喂。我怎么知道。别找不到了就来烦我,滚!”甘骁摔了手机,又指着那无辜的铁块子:“你看,他们都在找你。趁早回家吧,免得又要盯你。”他又摸了下脖子:“不要再接近甘岚,他很危险。这也是我没跟任何人提过他的原因。”这骚扰电话倒提醒甘栾了。怪不得没人来烦他,今天带出来的手机和通讯号码,是他叫叶靖偷偷办的,没几个人知道。特别是那些天天盯着他的门神,边边都别想摸。所以,某些人又给他加大难度了:那个甘岚,到底在哪搞到他这个私人号的?!
小叔叔反复强调甘岚精神有问题,几乎到神经质的地步。不知为何,越是强调,那种诋毁就像砸到甘栾自己身上。他说:“你没来的时候,他挺好的。”脑子好使,扯谎也顺。一个谎扯到开线的毛衣没了半截,给甘岚颠了个三百六十度,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安安静静,不爱理人,就坐那玩手机游戏。”甘骁没想太多:“你倒舍得给他玩,平时不是不让任何人翻你手机吗。”甘栾笑意加深了:“不是我的,他自己的。”没想到他信口开河,甘骁也顺着河漂:“噢是,他正常时就喜欢玩手机游戏,吵着闹着要买,我让小王给他带了部,差点忘了。”——这个尴尬的胡扯效果告诉我们,没事不要扯谎,更不要上一个谎话连篇的人拉来的船。
扯远了。所以那部存着唯二号码的关键道具,连小叔叔都不知情。怪不得陈土味抛得面不改色,这样一来,讲不定收养这种事还是真话。真是一派混乱。左一个背着他做小动作,右一个当他面胡扯,当然,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暴露了。这就让甘栾很累,好比走出门被天赐了几耳刮子,对于这阵脸痛,他还得感恩戴德——闻不香的气体,总比(被闷在鼓里)窒息而死要好。
所以小叔叔想干嘛呢,带走甘岚?这是又一个不想让他和甘岚接触的人?
想到这里,他发现边优不见了。
甘栾一起身,甘骁以为他听进去了:“赶紧回去吧,我在这守他。他的事,帮我保密。你先坐会,我叫人来接你。”
“不是。我要先打个电话。”他没给甘骁继续啰嗦他的机会,直接晃出门。
如果你先偷听到别人讲电话,自己再打电话时,就会特别小心。甘栾找了个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风水宝地,急吼吼地拨电话给叶靖:“给我安排几个人来,速度。纪城一院。”
叶靖那头很静:“什么事啊,要我过来吗?”
“不,等你来了……”甘栾突然想到一个词:“卷心菜都凉了。”
“卷心菜?不是黄花菜吗。”
“……好了说正事。”
挂了电话,秦医生过来叫甘栾,说甘岚醒了,又念叨着什么,怎么这娃抗药性这样强。甘栾没空细想,直接推门进去了。
甘岚正仰头,睫毛浓密成线,问护士姐姐能不能把针借给他玩,秋水为神,醉心迷魂,差点让护士姐姐就范。活脱脱安静的美少年一枚,简直换了个人。甘栾拿眼神问秦医生,对方朝他做口型:又忘记了。
又忘记?是哪种忘记?难道他要跟甘岚再来次“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吗?!
甘骁在门外咳了一声。秦医生的建议是“不要再让患者受刺激”,所以对于甘骁,此门不通。不过估计甘骁也不会想进来,为了脖子着想。
“那是谁啊?”
甘骁的脸在窗帘缝间一闪而过,没想竟被甘岚捕捉,他抓紧被褥,神色恍然,仿佛被抽走全部颜色,惨白一身:“我好像认识他……”
甘栾:你不是说他忘了!
秦医生:发疯袭击大叔那段的确是忘了啊!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甘岚抓紧被角,抖得脆弱,像大风中的柳枝,摧残若毁。“我是真的,我是真的,真的……我是真的……我是不是……”水洗过的眼珠愈发黑亮,衬得他的脸苍白如纸。眼眶荡着连绵不绝的海潮,一波一波涌出来,颗颗砸出哀绝。
甘骁似乎很急,掀了窗帘朝里头看,这一面又给甘岚上紧了发条,恐惧的齿轮切入血肉。他缩成一团,双眼惶惶,目光散落,这种清晰的痛苦快要将旁观的二人也俘获。
谨防刺激性画面再次出现,秦医生忙去阻止甘骁,留甘栾一个人在房内。
“哥哥,我是真的,哥哥……我是……”
某个字眼刺到甘栾心神:“你说什么?”
甘岚死死盯着甘骁出现过的窗口:“我是真的……我是真的……你才是,你才是假的,骗子,傀儡,哼……区区人类。”
受某种预感驱使,甘栾走上前,捧着甘岚的脸:“我是谁?看着我,我是谁。”
甘岚的眼珠缓缓转回来,让面前的人坠入深深的夜空:“你是真的……你是真的……”
手心根本接不住那股绵延,他用拇指揉着甘岚湿润的侧脸:“真的……什么?”
“甘栾,离他远点。”边优带着秦医生闯进来,甘栾缓缓朝那二人偏过头,眼中烧着暗红的怒火。
秦医生当起和事佬:“不要过度逼问,会起反效果。”
甘栾又一次放开神志不清的甘岚,将他交给秦医生,几个小时之内,两次。或许小叔叔说的精神问题,不是没有。
边优拉着甘栾,神色急切:“趁甘……”他仿佛咬到舌头:“你的小叔叔不在,我有话对你说。”
甘栾问秦医生:“他去哪了?”
“我暂时……”秦医生很可疑地闭上嘴,改口:“这位不是有话要说,你们快点吧。”
同样的灯光,对面人的同款迟疑,像是把几十分钟前的时光又折叠回来。甘栾又一次放下窗帘,这似曾相识感,新鲜得像刚从海里捞起的鱼,活的腥咸味。
惨白的光照出边优活生生的犹豫:“我知道你不愿意听到任何……关于我和你小叔叔的事……”甘栾闭上眼睛,他有些眩晕,这几天本就混沌,一提到过去,他就像沉进浑浊的记忆之河,浮沉窒息。那是多久前的事了?时间跨度是个模糊的东西,特别是对他来说,他现在在这里,是在这里,可是又像不在,他被拖进过去,黑色记忆无处不在,困住他,剥夺他的呼吸。他安慰自己:都过去了。叛徒。都死了。叛徒。没有人知道……叛徒。
十二三岁的时候,甘栾渐渐淡忘了老爷子的面庞,也不再执着父母突兀的退场。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他的过往只教会他与人敌对,要么就漠视、不屑,最好的态度是彬彬有礼、保持距离。命运仅派发了两个同盟给他,一个甘骁,一个边优,一个为他站到河对岸,一个因他渡河而来,他接受了,本着求生本能。他靠他们完成一段出走,从阴影中逃离。
说不上从何时开始,又是因为哪个契机,甘栾觉得满足。说到底,他知足。或许命运不仅吝啬给予他盟友,还教会了他知足。孤高只存于他人眼中,曾有一段日子,他的世界狭小而充实。甘骁和边优应是两个极端。甘骁是声色场里的一杯酒,玫瑰色,香气醉人,从这杯倾到那杯,似乎什么都沾染,又似乎什么都没带走,终年流离,混杂了沉淀了,酿成而今的醇浓;边优的白,是鸽群的羽翼,是风中水洗床单的肥皂香气,是一块浑然光洁的玉石,在黑水中央,任暗流涌去,他自出离。甘栾的同盟有两个,刚刚好两个,一个家里,一个门外。家里,醇酒是他唯一拥持;门外,白玉是他唯一把握。
他不在乎他们是什么样的,他只认为他们分别是他的,这已足够。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他最好的朋友同他的小叔叔纠缠在一起。
这并非是不可以的,他想。只是为什么瞒着我?如果他们互为最重要的,那是不是就等于我在失去?是不是他们也意识到这件事了,所以才瞒着我?叛徒……不是吗。
叛徒。他什么都没有了。
甘栾睁开眼:“我只是没兴趣,不代表不愿意,如果是我必须知道的事,你不妨说说。”边优摆摆手:“没什么,我提到他……只是因为那段时间跟他走得近,所以才……”甘栾猜到:“你在那时,就已经知道有甘岚这么一个人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了,那段时间他拒绝见所有人,把自己关起来……再然后,记不清了。模糊得很……模糊是好事。边优躲开了他们相撞的视线:“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
这间会客厅,可以叫“坦白堂”?“剖心居”?个个都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仿佛要跟他谈“其实我曾偷过你内裤”这种一辈子都难以启齿的机密大事。边优起身朝甘栾走近,使甘栾微微仰头,这是一个不舒服的姿势。于是边优蹲下了,两手合握,一边手肘撑着沙发沿:“甘栾。”
甘栾的下巴偏了偏:“嗯?”边优即将要说的,关乎他的过去,他有预感。因为一旦触及甘栾父母的事,边优才会流出这种眼神。哀默的,黯淡的,仿佛那些灰色过往也使他眼睛蒙尘。甘栾把下巴转回来,他不想面对此刻的边优。他在那双灰蒙之中又看到了自己。如同面朝碎裂的镜子,同情支配着裂痕,划出无数个人影。绝望的,高傲的,颓废的,极端的,他厌弃他们。
“小叔叔说,甘岚是他收养的。”甘栾朝嘴里扔了两颗糖:“朋友的儿子。”愚蠢的逃避。边优苦笑道:“你还是这样,他说什么,你信什么。”甘栾便笑:“我不是了。”边优还想继续说,有人敲了敲门,这是暗号。“没有时间了。” 边优看了眼手表:“晚一点,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诉你。‘甘岚’的存在……没有那么简单的。”甘栾同他一道站起来:“那现在你?”边优打开门,走廊是空的,秦医生不在,甘骁也没回来,边优松了一口气,他转回身:“我跟他不会再见面了。”甘栾随他说,似乎对此麻木,也不想回应什么。边优继续道:“不要让他知道我来过这里。而且,我需要你拖住他,就今晚。帮我争取一晚上的时间,或许这次……你真的能接近真相。”
白色长灯闪了闪,忽然灭了半管。与此同时,甘栾问到:“边优,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边优转身,他那头灯光还在,白色灯光照出真心:“必须。”
“那好。”这头光源已寂灭,阴影描出深远:“我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
比阴影更深的,是莫能测。
“甘岚不是那么简单,我也有感觉。”他起身将窗帘拉开一条小缝,里头的甘岚在沉睡,台灯晕开了黑暗,少年的侧脸像模糊的沙画。大约风一吹就散。
边优朝着甘栾,甘栾朝着里头:“但我现在,想将他留在身边。”
“不想让他脱离我的视线。”
甘栾放下窗帘,往侧边走了几步,靠在里头那道门旁边,与边优面对面:“在真相查清前,我要对他有绝对控制权。”
“活着、安全的,待在我身边。”他一手插裤袋,一手指尖朝后,在门上轻轻点出一串节奏。
灯光忽然暴涨,像夏日里忽然袭击的闪电,明与暗相互狰狞,撕扯无声的预言。光影的对峙只是刹那,老旧的灯管挣扎完最后一口气,再无生息,阴影朝外头爬过去。
“你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
他的轻声近乎温柔,他将那处阴影站成孤岛,汹涌的深黑堆成浪潮,几乎令边优站不稳。
“你离我那么近,总会有感觉。”
他与夜的城墙在高处,将深黑映在眼里。或许是他反将深黑投射,总之边优被淹没了。
“我要甘岚待在我能控制的范围内。”他的手指在门上画着小小的圈,摩擦声像细微的蛛丝,层层缠绕。甘栾将后脑贴着墙,微微仰头,半阖的眼森意然然,如藤树纠扯的丛林,将边优困于其中。
“所以,无论真相如何,不要伸过来。他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