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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骁的葬礼没设在老宅,理由有很多,比如可能会有人因为不想爬山而不来,场面太冷清,那甘家难看。难不难看这事已经跟甘骁没关系了,慎重这个葬礼只关乎他们自己。葬礼其实是活人的事。
他们定下的场地在一座高高的地方(结果还是要爬)。甘栾顶着墨一般碎发登上台阶,阳光下,润泽的顺毛隐有深深的蓝,不注意根本无所觉,一旦注目,就好似陷入深海。这是叶里的好手艺。定做玩具那天,甘栾被带到更深的房间,里头有一面大镜子,皮质可升降转椅,几柜子的瓶瓶罐罐,和惨白香气。叶里打开行李箱,拿出一排亮闪闪的工具,剪刀的咔擦声不可避免的让他想到甘岚。后来,叶里趴在椅背上,手指间闪着清冷的光,眼神意图蛊惑甘栾,像只妖狐。他指着自己的头发:给我弄这头型的哥们,手艺也就比我差一点吧。怎么样,来个新发型吗?甘栾待在原地:“叶靖的头发是你弄的?”
“是。”
“你下次想给他剪蘑菇头?”
“是!”
“他这人不大好对付吧。”
“也是。”
“我可以让他坐着睡着,只要我说几句话。”等他意识到时,话已经说完。这句话就像瀑布泼洒的泡沫,白花花鼓几个泡,便尽了。视觉上的确存在过,但只有目击的那一瞬能证明,可那也是它的消逝。柔软的座椅让甘栾再次回神,叶里在他耳边重复着:“说好了哦,我们下次合谋给他个蘑菇头,你负责让他睡着,剩下的我来办。”
说几句话,就让叶靖睡着。意识上,这件事理所当然的存在过。但他并不能证明出来。
叶里问他:“有想法么,对颜色。”他指他的头发。
甘栾抬起眼:“你是怎么看我的?”
……
甘骁葬礼那天,日光苍白,叶里抱一只黑白分明的人形玩偶,前头是沉默的甘栾。那个玩偶的蘑菇头好像真发,而甘栾的头发黑沉若假。叶里的发色比初见那天更淡一些,藏着微蒙蒙的金,墨绿遮住淡眸,精美的五官让诡谲深刻。他像个满溢香气的陷阱。
甘栾的沉默不是悲恸,而是酝酿。他在设想,几天前让他迷惑的那三颗假痣,要怎么抓住机会问出来。当他走完最后一层阶梯,他突然就从设想里跳出来了。啊……原来如此,还有他们。他怎么忘了,甘骁的世界可比他丰富得多。
葬礼大厅的角落,有一堆小漂亮,红着眼睛,闪闪发光。他们各有风姿,但共有不易察觉的相似。是痣,脸颊、额间、嘴角的美痣。这是甘骁的后宫们。在甘栾眼里,这些小漂亮一致的面目模糊,都是牙膏样子,瘪瘪的,甘栾只苦恼怎么才能让他们挤出点有用信息。他挑了个哭得最厉害的:“你……这位同志,声音轻一点。”
“甘、甘栾。”大声哭小漂亮喊一句就哑了。
其他小漂亮闻声,惊疑不定地看过来,见到叶里,似乎都挺好奇,叶里举着人偶:“哈喽,我是蘑菇头靖哥哥!”
“都认识我?”甘栾说:“那好,你们知道甘骁左眼下的三颗痣是假的吗?”
很显然,除了其中一个,剩下的都不知道这件事。而那个知道的人,非常易于辨认,因为他的愤怒不加掩饰。愤怒小漂亮站起来,瞪红眼睛,指着甘栾:“不伦!不伦!我早觉得你们不伦!他天天盯着你……他说过只有、只有他最爱的人才知道这件事!”
甘栾只是看起来脾气好而已,他的冷笑让温度瞬凝,“噢?”,叶里帮他拖来一把椅子,他坐下了,用倾斜的角度由下至上看人:“那你怎么知道的。”
在甘栾的冷漠面前,大约所有人都有结巴本能,愤怒小漂亮底气泄漏,讲话像怏掉的皮球:“我还能怎么,偷、偷听到的呗。”
“痣?”无心插柳,没想钓到大鱼,小姑妈仪态万方地走过来,轻轻搭上甘栾的肩:“那可不是甘骁的痣,这连我都知道。”这排小漂亮就是甘绪的镜子,甘栾都不用回头,就能知晓小姑妈的轻蔑颜色:“至于他的最爱么,我可不敢当。”
手机忽有动静,是叶靖。这个电话甘栾必须接,所以他不得不远离刚刚燃起的硝烟。临走前,甘栾拍了拍叶里,叶里手中的玩偶点头哈腰,叶里就像个半大孩子,毫无威胁。
自他们收到文件纸筒,叶靖带着那堆资料离开后就再没联系过他。甘栾又找了个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风水宝地,接了电话:“边优有消息吗?”
“目前无进展。”
“那甘岚的事呢?”
“恭喜你,一切就绪。”
甘栾斜抬着眼望向靠近的人,把他看走了。他摸了摸嘴角,像是抚平不存在的折痕,“不用恭喜我,我没什么好高兴的。倒是我的伯伯姑姑们,我羡慕他们迟暮的人生还能获得惊喜。”
“你现在就过来。带着该到的人、文件和写好的结局……不,让甘岚继续休息,他不用来。”起风了。甘栾的额发向后扫去,露出深沉的眉骨。长风万里,他站在台阶最高处,迎着风,眼微阖。日光苍白如霜雪,他的头发似深海,眼底昧昧如渊。他说:“我等着你,”隐月与薄日藏于远空,日月同辉。
“就让我们在甘骁的谢幕仪式上,给他们带来人生的……新篇章。”
#没看过注解中的作品对理解本故事毫无影响。
#注1:“雅罗米尔糖果”,本品牌纯属虚构。设定为个人捏造。雅罗米尔,取自《生活在别处》(作者:米兰昆德拉),是主人公的名字。取名苦手,想糖果厂名字的时候,手边正好是这本书。
#注2:《彩画集》,诗集,作者兰波。《滑稽表演》是其中一篇。因设定“假诗人把不同的滋味冠名各大诗篇”故此命名。
#注3:《地狱一季》,诗集,作者兰波。《坏血统》是其中一篇。命名原因同上。
#注4:出自《坏血统》,作者兰波,译者王道乾。
#注5:克萨维尔,出自《生活在别处》(作者:米兰昆德拉),是主人公(雅罗米尔)所写小说的主角。
#下章预告:
甘显难得表情不稳定,甘栩还是畏畏缩缩的样子,甘绪凝望四周,发现甘栾不在场。只有甘娴说话了:“什么?!什么甘岚?!你说清楚点!”声音尖锐到要刺破幕布。
第14章 迷津渡 其五
一切都是虚假的。
伸进来的台阶、涌动的人群、回音显重的会客大厅、堆叠坠落的白色蔷薇、挂在墙上的黑幕布、散乱的座椅,都与六年前重合。除了凄美的小漂亮们和那三颗黑痣,他们是真实的。从高处往下看,浮动的人影像沉在海底的裙带菜。他们影影绰绰地昭示自己可有可无,就像人生中大部分擦肩而过的人。
日光照进大厅,青烟飞舞,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像浪拍打礁石,这个场所一片浑浊。人潮总是凑做堆涌来,又逃似的卷走,富时应接不暇,穷时门庭冷落。甘栾躲避了人群,但也找不到叶里了,所以无从得知关于那三颗痣的答案。临近午间,来人遽少,抛光的大理石地面像一碗端平的水,偶有人踏出涟漪,但都是自己人。这里没外人,连小漂亮都不见了。就在他们觉得上午应该再没人会来时,几人相携而进,遮了几瞬日光。为首的一手提公文包,一手执白蔷薇,走上前默哀致意,后面的人都照做。等他们一套下来,甘显等人已经聚上来。
甘显与领头人握手:“你们来了。”
“是,还请节哀。”来人看表:“这个时间,多有打扰了。”
“哪里哪里。”
来人看了看四周:“不过,我们是特意等到现在的。”
甘栾从二楼栏杆上直起身,为首的那人他认识。多年前,和今天几乎一模一样的葬礼,竟然再次重合。为首那人从一个青年魔鬼变成中年魔鬼,他当年宣读的文件造就甘栾被禁闭的往事,他今天也带着那个公文包,可是这次,他将不是甘栾的魔鬼。这是甘老爷子的律师团。重演的轨迹总归有偏离,但报应守恒。
公文包魔鬼姓云,甘栾记得他的名字,云朔。但与他相识的人大多都直呼他初一,他的事务所也叫初一。云朔又循了一周,似乎在点人数,最后他说:“正好诸位都在场,也没外人,我先简单说了。在确认甘骁先生的遗物时,警方发现了几份重要文件。我们已核实过其真实性,也找到了当事人。因此,我们需要尽快恢复一个人的户籍身份,并通知到诸位。”
“一个人?身份?”甘绪环抱双臂,“你们在说哪位?”
有的人在阴影中隐藏自己,有的人靠亮光反射审视。云朔推了推他的平光镜:“甘修与边稚樾的次子,甘岚。”
甘显难得表情不稳定,甘栩还是畏畏缩缩的样子,甘绪凝望四周,发现甘栾不在场。只有甘娴说话了:“什么?!什么甘岚?!你说清楚点!”声音尖锐到要刺破幕布。
然后他们都开始四顾大厅,没人发现甘栾在哪里,抬头也望不见,因为甘栾早已离开居高临下的栏杆,贴墙藏着自己。除非走到大厅边缘,把头按到墙上,才能勉勉强强看到甘栾的侧脸。这几个人,没人会做这种傻气动作——你能不能被发现,其实和寻找你的人有关。
二楼有会议室,甘栩对着一楼的遗体总是不安,她第一个提议:“我们上去谈吧。”
木质楼梯咚咚发出声响,节奏有的焦急有的沉稳,还有一些虚虚浮浮的碎音。甘栾原地等着,猜着那些脚步声属于谁。他就站在转角的尽头,无论哪位一上来都能看到他。他站在那里,背后的窗扉灌满阳光,使他轮廓模糊,五官浑浊。他由着他们一个个走过,他明明是笑着的,可是人人毛骨悚然。甘显第一个,看到甘栾有些诧异,还皱眉头,但没说什么,他忙得很。甘栩根本没看他,目光一触到甘栾的鞋子,就受惊般收回来。甘娴嘴巴张了张,被甘绪推进门了。甘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一位是云朔,他对他说:“你也进来吧。”
甘栾进去时,甘栩正抓着云朔:“怎么回事?哪里有什么甘岚?”看到他就声音变小了:“你说的是活人?”
“不然呢。”云朔一副“不要用废话浪费我时间”的模样。
甘显说:“有什么事坐下来谈。”甘栾觉得他大伯装佯功力见长。他们都比甘栾当初淡定,就算是甘娴,也微妙地抓不住重点。重点难到不是“不承认”吗?管他死活,管他不清不楚,全盘否定不是最轻松?可是他们并没有,谁都没抓住重点,这反倒让甘栾捡漏。每一个人,他们每一个人使用那个名字都没有陌生感。连甘栾自己也是,当然,这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名字发音相似而已。可是有一点不能否认,一开始,甘岚就像个存留已久的名字,它不是崭新的,它有尘封的痕迹。
甘绪说:“笑话。死人还会唱歌了,他能有什么甘岚。甘骁都不姓甘。”甘显重重咳了一声,可是甘栾早听到了。甘骁不姓甘?甘骁的痣也不是他的?那么甘骁,那么那具尸体到底是什么人?他不会问的,因为没人会回答他,就像没人告诉他甘修是怎么病死、边稚樾的下落一样。路要自己走,心中的疑问都是自问。所谓明白,明的是自己,白的是真相,所有事都只能自己去揭开,真相不会自发而来。
云朔没回应。他继续说:“恢复其户籍身份的同时,关于‘甘修之子’的遗嘱也要有所变动。”
“变动?”甘显想了想:“都快11月了。”指的是甘栾的生日,“所以多一个保护对象?”他上身撑在桌上,头转向甘绪那边:“算了吧,甘骁都走了,别管他怎么闹,我们多派几个人好了。”言下之意,竟不想深究了。难不成他们要妥协?默认?这就像一阵风光顾了风车,事件转动朝着风的方向一去无回,转速快到不可思议。甘绪没说话。云朔让助理分发装订好的复印文件,甘栾也得了一份。等人手一份后,云朔抽空看了甘栾一眼。甘栾嘴角勾起,云朔于是说:“那么遗产分配的生效时间将要推迟一年。”
甘显站起来了,他丧失了拿手的场面话。甘娴甩开甘绪:“我不承认!这太胡闹了!什么劳什子甘岚!哪来的野孩子?!推迟一年又是什么意思?遗嘱上可没这条。”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请大家再仔细看看文件,特别是那份出生证明。”云朔回。甘栾正好停在这一页,他的目光凝在甘岚的出生日期上,这美妙的日子,正好整整比他小一年。甘岚是谁又有什么关系?他能用甘岚把他们拖下来就可以了。把他们拖进光也穿透不了的深海,再用窒息逼迫出真相。甘栾想:我对真相痴狂,因为那即是我之意义。我为此而活。
“刚好小一年?”甘绪竟然笑了,“这怎么可能?”她放下文件,脖子像是向上生长了一截:“我需要找人核实,我认为这份文件弄错了数字。”甘娴也说:“这太假了。”
云朔也不反对:“既然诸位对我司效力有所怀疑,那还请尽快自行调查。只是所有原件需我方监管,不可经手他人,如要鉴定,需我方人员在场。这是额外工作内容,文件最后一页是我方工作室资费相关,请配合打款。”
甘栩忽然说,“你们决定吧,我有事先走了。”她谁也不看,只瞪着地面,她似乎受到惊吓,像只濒死的鱼,干涸的嘴微微张合,呼吸起伏明显。
甘绪——只有甘绪还稳稳当当坐着:“二姐,这是甘家的事,不姓云,也不姓叶,你要去哪里?你就由着他们不明不白地决定我们的东西吗?”
甘栩问她、他们:“为什么,他死了,那个孩子就活了?”她惨烈地闭上眼:“你们难道没想过不明不白的是我们自己吗。大哥、大姐、三妹,我们一直被爸爸操控着,连他死后都是。”从始至终,她只给了甘栾一眼,就在她睁开眼后。她看着甘栾,像透过他看到阴影:“我看到他了。”
甘栾靠着墙,愿做一幅安静的背景,可甘栩却要把焦点投给甘栾。他们忽然都发现了,甘栾过于平静的容颜,和这个消息一样不真实。甘栾把目光分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像神怜悯世人,如无风波的树林,眼底森森之意叫人坠落。
甘绪终于站起来了,因为甘栾站在她背后,她见到甘栾这个样子,便问:“你都知道?”她又想了想,她一定是想到叶靖了,因为她问到:“叶家人告诉你的?”对此,甘栾未置一词。他一直在等,而木板敲击的声音告诉他,他等的人终于来了。敲门声如期而至,叶靖走进来,挂着诡异的笑,拿着诡异的玩偶:那只黑白分明的蘑菇头。叶靖朝云朔老成地点点头:“初一叔叔,说到哪里了?”
“我说完了。他们说要自己再核实。你们商量吧,最终结果电话通知我。我会再来。”云朔招人走了,一分钟都不愿多待——大约觉得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