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骁的公寓装了不少摄像头,但已被拆得一个不剩,且拆除痕迹很新。你不知情,甘骁没有动机,所以我们初步推测是第三者动的手脚,就在那晚。”甘栾补充到:“再者,听了你的描述,几乎能肯定第三者的存在了。”他斟酌几分措辞:“在那之后,我发现甘骁还监视着我。”边优皱了皱眉,甘栾说得含糊:“我被监视的影像记录已经找到,是定期定时通过网络自动传送到甘骁的笔记本里的,但是公寓那边的监视记录,我们还没查到。”讲得虽含糊,但他的表述还算达到目的:“要拆除全部摄像头非常费时费力,但是那个第三者这么做了,他一定有不得不做的理由——我想,那晚发生的事很可能已经被录下了。第三者不知道录像的去处,所以只能拆摄像头。”
边优道:“可是,也有可能是第三者在作案前拆的,为了不被拍。”
甘栾摇摇头:“你想,如果他在作案前就发现摄像头,那么,只要拆除能够拍到他的那部分就可以了。但是,就像不想让人发现这个房子曾经装有摄像头似的,他不仅毁尸——拆光全部,还灭迹——要不是我带了个‘专家’去查,凭我也发现不了还有摄像头这一茬。你看,警方不是也没发现么。”
边优没说话,只是在思索。甘栾继续道:“所以请你不要放弃,我们还有希望证明你的清白,只要能找到那截录像。”
“谢谢你相信我,也谢谢你为我做的。”边优苍白的神色浮现一丝淡淡的不解:“可是我——难道你忘记了……”他住口了,仿佛这件事只是随口一说,他并不很在意。
甘栾不懂他:“你想说什么?”
“不……”边优很犹豫。
“边优。”甘栾追问到:“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逃走呢?”
“我得把文件交给你。那份文件最好直接到你手里,我是这样想的。”
“文件我拿到了,很有用……”他突然觉得这个形容很过分,“谢谢你,还是你了解我。可是,之后这段时间为什么你要躲着所有人?”
“我明白了……或许你是不知情的。”边优低着头,他的眼神在闪躲,这使甘栾觉得,边优实在是累了,累到变得单薄,变得失去光泽;仿佛击碎过又拼凑回的完整,不复浑然。他说:“因为有件事只有我能做。”
“什么事?”
人群传来一阵骚动,甘栾似有所感地回头,看到远方那座本应该休息的摩天轮开始转动。边优的声音在这时贴近耳际:“将甘岚带离你身边。”
他还未能做出回应。边优的话像一根弯曲的细丝,硬邦邦、冰冷冷,旋绕着钻进他脑中,他感到一阵刺痛。再之后,他失去了平衡,失却了重力,仿若身陷一团空虚,时间减速,全世界慢动作,他缓缓坠落。无法睁开眼,无法发出声音,千万句“来不及了”在那一瞬涌上心头,叠覆,过载,消声灭迹。
“一切都如你所愿。”
这句话成为清醒的终结。
薄暮的颜色是昏黄。不纯粹的黄,晕着一层雾气,眼界之处,物什皆绒起一圈细毛,仿佛隔着打磨过的玻璃。都是有距离感的,无一不有距离。他与它们相距甚远,尽管近在眼前,近在眼前但无法触摸,熟悉至极但无法想起,如同镜面那一端的世界。
他在追逐他。那个背影吸引着他,放不下。他是谁?是甘栾。没错,上亦下木的栾。他是甘栾,他追逐的是他。
远方一盏灯眨了眨,亮起,接着画出一圈、两圈的彩色光圈,扩散又熄灭;烟火般盛开,却循环往复地灿烂。
这是……摩天轮。
那个背影停在摩天轮下方,鸭舌帽檐翘起来,倾斜的侧脸露出些微发丝,淡淡金色,趋于透明。既然如此,他也停下了。似乎只要待在眼里就好,看着他,看着那个背影,一丝一毫都不放过,但要保持警惕,千万千万不能上前去。本能感知的危险在战栗,期盼叫人反生惧意。
正当他在原地犹豫不决,背影转身了。现在他不再是背影,他是……甘岚的脸。甘岚朝他扬起小脸……那么他是甘栾了。站在此地的甘栾。
摩天轮下的甘岚朝甘栾比了个“V”,上身往□□斜,仿佛旁边是有人的,在合影。是谁呢……甘岚在看的人,不是他,他是透过他在看,看更远的地方。甘栾也转头了,他以为他身后还有别人,那个甘岚在看的人。谁知便是错开眼的一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再回头,甘岚已然倒下,巨大的铁块压住他,空气中闪耀着金属碎屑,刺眼且模糊视线,暗沉的血浆如同野兵四散征途,转眼就在甘岚身下占领一片泱泱领土。
“不!我不允许!”
这明明是我的梦!
“时候不早了。甘先生。”
是梦。明知道是梦,却因沉溺于追悔而挣扎,不愿醒来。就算是梦也想拯救啊。说不清是放不下闭着眼的假相,还是害怕睁开眼的真相。
“甘先生。”
你不能!我不同意!
不要睡!甘岚!
甘岚!
可是双脚像粘住了似的,难以拔动,绊得他往前跌去,这一跌,忽如千斤压顶,令甘栾抬头不起。为什么……为什么要停下来!他应当追上去,与他站到一起的。摆在眼中就满足了,这是什么道理?
忽地,他觉得背后一冷。
“您的外套。”在甘栾挣扎将醒期间,时不时插一句的清冷声音说到:“您醒了吧?”
睁眼,画面重构,什么黄昏、摩天轮、背影、巨铁块、银色飞絮、血泊,通通晕散,换成一个店员着装的小哥,规矩立在他面前,双手捧着一件外套。
店员小哥在等着甘栾。甘栾勉强撑起僵硬的上半身,张口想回应,却无法发出声音。气管灌进一道冷风,凉意渗进胸腔。
那个骇人的梦仿佛给他下了诅咒,使他看到的人,都是甘岚的脸,比如这个独守的店员小哥:除却鼻梁上多出的一颗痣,他们的脸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那颗痣叫店员小哥更具一丝妖气,也使甘栾清醒了几分。店员小哥用甘岚的脸对他点点头,开口却是冷冰冰的气息:“甘先生,边先生有句话要我带给你。”
边优居然留话说要一力承担所有罪行,但他没有说明理由,对于甘栾来讲,这简直是一觉醒来风云突变。甘岚脸店员小哥说:“他希望能见你最后一面,在‘休’下面,老地方。”
可是不行。他看着甘岚的脸:“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甘岚的脸愣了愣,又恢复淡漠:“高未。”
甘栾起身,往‘休’的反方向行去。高未的声音飘飘忽忽地跟来:“甘先生。”甘栾回头,高未继续说:“您的外套。”
甘栾说:“那不是我的。”他忽然笑了,翘起嘴角,脸颊边还有长时间趴着留下的红印。他对高未说:“我的方向也没弄错。”他明白寡言如高未突然出声的意思。他是明白的。“边优那边……我等一会再去。”只是在见边优之前,他必须去“解咒”。
一路上,甘栾躲掉了无数个不倒翁,见到无数张甘岚的脸。必须去解咒,他选这条路,是无可奈何的。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如果噩梦的后遗症一直都在,他要如何在人群中辨认边优?甘岚定位在摩天轮“休”的另一头,也就是旧摩天轮“希”的下方。这座罢工的摩天轮在甘栾见到边优的时候突然转动,直到现在仍然。尽管天色已暗——他居然睡了一下午。甘栾加快了脚步,最后奔跑起来。电话拨不通,看定位,那个小点只是微弱地闪烁着,没有任何移动迹象。那个梦……他忽然觉得难以呼吸,迎面的风掐住了他的脖子。必须马上见到甘岚。
如果还能见到甘岚……他不禁想到。他竟已想到这地步。还没捱到结果,却生了绝望心。这到底是怎么了。
旧园区竟无人看守,甘栾没花多大力气就进去了。夜色渐浓,相比黑黢黢的小道,远空中静静转动的摩天轮显得异常明亮,就像永不熄灭的花火。近了,便见到花火之下的甘岚。他脱了帽子,彩灯映照下的金发不停变幻,如不断晕开的水渍。甘岚在仰头看着什么,连甘栾的渐近都未发觉。似乎是那个花里胡哨的“彩轿子”座舱在牵引甘岚的视线,甘栾也一同望着,望着,当年属于他的专属座舱即将抵达顶点。
祸事发生的当时,以及发生前几秒,就像一长罐来回晃荡的水瓶,时间从这头涌到那头,从那头回滚到这头,似乎这段时间里的所有感触都混杂到一起,不分先后、不分你我。这就像人即将面对极度危险的境况时,通常会有瞬时的预感;预感恰似时间的回流。
在他们共同注视的那个座舱升至顶点之时,甘栾与甘岚还相距五步。摩天轮匀速转动着,他们一前一后,共同仰头,甘岚的背影似乎在等着甘栾,等着他信步而至。这静美之时竟是一种预兆,下一秒,甘栾的时间回流了。一股无形重压罩住全身,使甘栾克制不住地战栗,要跨过那五步的距离,似乎得用尽他此生力气,可脚步愈是沉,就愈发奋不顾身,“甘岚——”所有的所有都变得异常清晰,就像慢放镜头——甘岚回头了,可是他一脸的不可置信,他在惊异什么,他觉得他不会来救他吗——他要把甘岚拉到身后,可是甘岚竟然不愿意,他用迷茫拒绝了他——但甘栾这时不会如他所愿了——没有任何迟疑,在意识到的时候,甘栾已经伸手抓紧了甘岚的肩膀,将他拉到身后——退后,再退后!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如果还来得及,他就承认选择这个“错误”方向并不是无奈之举——
惯性太大,他们滚倒在地,翻了几翻,身后响起巨大的砸地声,一些飞屑擦着耳边飞过,铁锈和灰尘的味道扑满鼻腔,甘栾感到一块硬物割进他小腿肚,不由把身下的人护得更紧了。他的手覆上身下人的颈项,心跳逐渐与指腹下的搏动同频——赶上了……真是……真是太好了。
“甘栾?”身下的人问到:“真的是你?”
“废话。”甘栾的声音低低的,混着沉重的呼吸,倦意回绕,包裹住甘岚:“不是我还能是谁?”
“大魔王。”甘岚望着星空:“我以为魔王来了。”
甘栾真的累了,他的话很轻很轻:“这个时候就不要讲故事了。”角度正好,他把他高贵的头颅,暂时,勉强,搁到甘岚的肩窝里。很温暖,有一丝茶香,遮住了灰扑扑的铁锈味,神经放松了。在今晚,曾有那么一瞬,他几乎确定了——
甘岚无声地笑,像是怕吵到甘栾,“他叫我来迎接你的死亡……我就站在那下面,不敢动。我曾经想过,如果真的有这一天,如果我什么都做不到了……我们一起死,也挺好的。”他的声音轻缓但有韵,语调温柔,像羽毛蜷起的弧度,他道出诗篇:“他们怎么能不这样死去?他们因此也就相随死去。”他们心底共驻的诗篇。
歇足了,他把他拉起来,甘岚难得动作迟钝,僵得像个木偶,甘栾弯下腰给他拍灰,发现脚边一滩黑黢黢的东西,他没在意,忙着训崽:“听你的意思,你还想送死?你的命在我手上谁敢叫你去送死?魔王到底是谁?”管他魔王到底是谁。要在瑟瑟寒风中,独占这颗小红薯——
“我没有在说故事。星星出来了……月亮?还在。甘栾,你又来救我了……所以我们都还活着。”他的手伸向甘栾的脸庞,无名指缓缓抚过甘栾的右眼下方,勾勒着倒三角形,“或者,这只是我新进入的一个梦。”
“甘——岚——”语调拖得多长,就有多无奈。
甘岚缩回手,抖了抖:“哥哥。”
“嗯。”
“嗯?”
“我说,嗯。”他的眼底盛着星空和缓缓转动的摩天轮,还有目不转睛的甘岚,他说:“嗯,我是你……跨种族的……人类哥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还是不喜欢人类吗?”
——难道不应该、不可能、办不到吗。
甘岚摇摇头:“除了你。”
嗯,这棵景观树是该修剪修剪了。他把视线收回来,点点头:“如果是和我一起的话,你想不想好好活下去。”
——当作一生只努力这一件事。
甘岚抓住他的袖子,一错力把袖扣给拽下来了,手悬在半空,这状况让甘栾有点想笑,就笑开了,眼睛很亮很亮,像注视着星星。于是他听到甘岚说:“……想。”
只要你一句想。
“好。”
如果要造一场电影,像他这种秉性的家伙,绝对分不到好角色。神魔故事里,他一定是恶魔,必将吞取甘岚的灵魂;血族传说中,他一定是初拥甘岚的那个;即便他们都是人类,他也一定物尽其用——
“那就将你的余生全数交予我。”
——无论如何。
身后一声巨响终止了谈话,甘栾转回身,他是低着头的,于是再次看到脚边那一滩黑黢黢不明物,它的形状像只老鼠,蜷缩着,说是死老鼠更恰当。死老鼠的尾巴很长,一直延伸到摩天轮座舱坠落的地方。是的,刚刚差点砸中甘岚巨物,就是他当年乘坐的专属花轿子座舱。咋看之下,这件事、这种安排,似乎渗着可耻命运的阴谋味道。
那声忽至的巨响,是因为支撑不住的座舱门倒下了,现在,座舱里的情形一览无余,似乎有个人影,或者没有,因为光线太暗,要走近才能看清。甘栾拦住甘岚,只身向前,走向黑黢黢的源头。当他发现脚边的黑色不是黑,而是深红的时候,他终于看出了坐在座舱里的人,那个说会在另一头的摩天轮底下等着他的人——
那个人影安静的待在座舱里,低垂头,一只手垂落身侧,一只手撑着头。 “咚。”支住头的手忽然松落,软啪啪地摔下来,低垂的头也跟着晃了晃,就像早晨,在游乐城大门处,甘栾忽然陷入的幻觉里一样,头颅告别了身躯,“咕噜咕噜”滚到他脚边,仰着头,面朝他,像在欢迎。
——欢迎来到,你的乐园……
“……边优?”轻到只剩气息的问句。
可惜这具不完整的躯体已经无法回应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