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戏台锣鼓继响,从东侧缓步踏上来一暗衣伶人,肩披黑袍冠佩雉鸡翎,腰侧长剑,身背绣龙旗帜,咿咿呀呀唱着什么。
施原幸胳膊撑在檀木椅扶手上托着脸,另只手握着一金色小桔,漫不经心地单手剥着。
他听不懂这人唱的什么,正无聊的很,忽而听到身旁梁无乾开口。
“地府有十八层,杀一人堕泥犁,屠千人入烊铜。”
戏台将军挥扬长矛,红碎破空,台上众人应声而退。
那年有个少年将军,披缨驽马。性情天生暴戾乖张,阳寿统共算来抵不上常人一小半,又偏偏杀孽深重身上煞气能延绵数丈。
所以死后直接被判官拖下无间烊铜,那少年立在十八判官和老阎王视野中央,足踏沸腾水火,眼眉间甚至还有生前在沙场上溅到的血水。
老阎王的笔划过轮回六道,愣是没想好能把这个孩子归去哪。
过去半晌后他才明白过来,手捋胡子笑翻着眼前生死簿,姿容跟巷口乘凉的老翁般,满面慈祥。
他说他喜欢面前少年的名字,跟自己当年有的一拼。
少年身上被火灼的厉害,疼的根本不想听这老头说话。
老阎王侧侧身,视线绕过其余十七个判官,冲着第一层的判官说话。
带这个孩子去见见第一层。
半刻后判官领着少年回来,少年看着面前老人笑,也冲他笑笑,勾动唇角时嘴中鲜血不小心涌出来,滴滴答答淌在颈上。
老阎王仍旧慈祥,笔尖一挥在他名后一层地狱处打了个勾,笔墨干后少年血伤全数愈合。
第二位判官又施施然走下来,拖着少年行去二层。
回来时少年双袖被血水浸透,仰头看见第三位判官将手头的笔纸停下准备起身。
到后来的几层老阎王干脆没再见到少年,只是一个个判官回来禀报,打完勾后再换下一个。
等最后一个判官回来,老阎王手摸索着旧册,缓缓地划上墨痕。
十九个人等了一会,听到廊桥处小鬼叽叽喳喳,看到不远处少年步步走来。他用生前佩剑支地,一步一跄,衣袍早就拢不住鲜血,一路走来染满了石阶。
待到了众人眼前,他干脆将剑一掷,坐在地上单膝蜷起昂首看着他们。
乌发湿哒哒贴在脸庞,神情依旧倨傲。
老阎王手攥着生死簿和笔行动不便地被小鬼们扶起来,走到少年面前。他说少年衣服都湿了,穿着定然不舒服。
身侧小鬼听完后就跑到最远处的积灰柜子里翻找着,没一会捧来一身新衣裳。小鬼不知为何对少年敬畏的很,只敢抖开新袍披在他肩膀上,乖乖立在旁边。
披上后才发现与老阎王是同样花色的衣衫。
老阎王慢慢在他面前下蹲,将手中东西递给他,问他对十八层地府熟悉了没。
少年冲着他冷笑一声,说熟悉,熟的不能再熟。
“那便好。”对方听后就哈哈直笑,笑完拍拍手,对着众鬼扬声。
“来,恭迎新主阎王。”
一声响锣震天,把快无聊睡过去的施原幸吓得一哆嗦,揉揉眼睛撑着扶手坐起来。
他把视线重新放回台上时忽然起了兴致,眯着眼睛看台上那只不知何时溜上去的赤狐。
台底传来犬吠,呲出牙来想要咬它。
戏台令旁仍旧不为所动地唱着,台侧黑犬一跃而上,赤狐受惊,钻入戏中人群。它恰巧钻到将军脚边,将军思索后一步迈前,举起长矛喝走黑犬,揪住狐狸的尾巴把它拎起来。
施原幸这才发现梁无乾动的手脚,扭过头去看他,看见那人看的倒是认真,眼底无边的墨色。
“一举两得。”他发现施原幸的视线,缓缓开口。
说时戏台上正好演到狐狸扭头咬在将军左肩,施原幸吃着橘子,冲他不好意思笑笑。
“那时纯属本能。”
梁无乾浅浅嗯了一声,施原幸偷看他神情,看起来应该没有记仇,见他五指微张,将幻境收回。
“手怎么了。”
施原幸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问的摸不着头脑,下意识看自己的手,这才想起指甲上裂的伤口。
“没什么,不小心弄的。”
这是去给何辰泽传话时弄的,当时他正坐在窗上看着眼前林涧。
这人笑起来真好看,牙白白的,眼亮亮的。
他就借着夜色偷看着那人,看他环住何辰泽脖颈,看他一字一顿同何辰泽说着耳语。看时无意识抠着瓦缝,等回过神来时就这样了。
也算真的是不小心,不怎么故意。
施原幸见其中一个指甲劈的实在太丑,干脆就用牙齿从断处咬掉了,结果不小心咬的太深,甲盖下发粉的嫩肉露出些许。
“别咬。”
梁无乾皱着眉看他,握着他手腕把他手拿到自己面前,另手指肚在他沿着指甲白边处一一划过。
指甲从他划线处断开,断口整齐圆润,留有一细缝小白边。
“张月鹿星陨你也知道,角木蛟下去人世寻他,我去地府查因。”施原幸垂眼看梁无乾握住自己手腕骨节分明的手,开口。
梁无乾明白这人是想同自己讲些什么,便放慢手上速度,听他说话。
“他在人间碰到个凡人,人家还对他一往情深。”
“我当时听说后就觉得很开心,若是角木蛟喜欢上那个凡人,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把他升成仙格。”
“虽说不同于神君,但也差不了多少。”
“这样我就可以劝角木蛟放手张月鹿,让让我。”
“即便凭我的能力寻不回他来,那我也肯一直陪着这个孩子,肯等他长大,肯等千年万年,就算永远都这副模样我都乐意。”
“可是角木蛟就是喜欢他,死死咬住不松口。”
“我争不过,还不如主动还他。”
施原幸话说完的同时梁无乾也松开了手,施原幸收回来张开十指举在自己眼前,看见十个指头修的圆圆润润整整齐齐。
“你为何喜欢他?”
“喜欢还要问缘由?”施原幸扭头疑惑地看过来,倒也在认认真真地想答案。
“……我见张月鹿对角木蛟好的很,就算是风尘迷眼也要担心上半天。”
“我便觉得他很好,我很喜欢。”
“此为羡慕,不谓喜欢。”
梁无乾见施原幸两口塞下去一个橘子,从旁又拿来两个放在他面前。
施原幸的说法被梁无乾出言否决,只好再找别的理由。
“角木蛟不当值时就跑到张月鹿的殿宇那里,两人数着潭中锦鲤都能耗上数日时间。”
“此为孤独,不谓喜欢。”
施原幸被他一句句堵的心塞,撇嘴瞪他:“那依你说我不喜欢他喽?”
“那我还喜欢谁?我喜欢你行吗?”
梁无乾见施原幸吃瘪模样觉得好笑,勾着嘴角往他手里塞进两个橘子,示意他多吃东西少说话。
施原幸气的两颊鼓鼓,一把将两个橘子都塞进去,窝在自己椅背上不理他。
楼上忽然嘈杂,底下两人不约而同地往上看过去。发现是悬廊上有人起哄,舞妓被些人拥在中央,柔若无骨地攀在一男人身上。
施原幸看后更生气,别开眼从椅上起身,令人给自己开一间里房。
“吵死了!”
施原幸进屋后啪地一声把门关上,还从橱柜角落里摸出一把锁,哐啷哐啷地气冲冲给锁在门上。
锁上后一头钻上床,脸埋在被褥里,手拿着棉被想往身上盖。结果被子被自己揉成一团展不开,气急败坏地将那一整团放在自己脑袋上。
感觉到那团棉被似乎自己动了动,施原幸将两手隔着被子按在头顶,继续生气。
“凭什么何辰泽就有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