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继续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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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依赖》作者:当年海棠

    文案:一个画家和一个医生的故事。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卿,雪莉,瑞轩 ┃ 配角:麦先生,麦太太,大胡子 ┃ 其它:

    第1章 礼赞歌

    是这样的,雪莉一生中崇拜过两个男子,一个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圣子耶稣,耶路撒冷旧城中的献祭者,一个是金陵城中的油画家沈云卿一一另一个献祭者。

    云卿是在教堂长大,没有父母,又或许有?可是,就有也和没有一样,据他那位总是留着浓密大胡子、蓝眼碧发的外国传教士养父所说,他是一生下来就被送到教堂里来的。

    说是送,不如说是扔,因为他并没有见到过云卿的父母。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总之,"这忠于主的大胡子传教士垂下他的莹莹的蓝眼睛,失神的目光落在面前那摊开的厚厚一本英文版诗集上,幽微的声音轻远如叹息,"那晚的雪,下得可真是大啊……"

    十八岁到二十二岁,云卿统共喝了四年的洋墨水,他在欧洲留学生活,读的专业是关于金融一一不是他选的,是他养父替他定的。

    叫他读金融,也是因为这专业将来毕业后好找工作,学位得来了,在中国洋行当经理或银行当职员,哪一个怕当不了?又都是铁饭碗,吃的苦又不多,工作又清闲,实在再好没有的。

    云卿二十二岁回到祖国,没有学位,也没有毕业,真正是一无所有,这四年是完完全全荒废了。

    他养父知道此事,好像古时候放自家的鸽子去传递书信,牵肠挂肚地等着、等着,鸽子回来了,满心欢喜,一看,鸽子腿上没有信筒,一盆冷水劈头浇下来,劳而无功。

    这四年里云卿是跑去学油画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喜欢上学画的,那么样的狂热,夜里做梦也是在学画,黛红、橘绿、明黄、亮蓝、乌金、墨绿……色彩的王国。

    没有画板也无妨,颜色落在虚空中,空气中作画。

    或许也并不是突然……兴许在留学前他这兴趣就已有迹可循?没人认真注意罢了。

    礼拜日教堂的楼下,英国小调的礼赞歌在唱诗班的女孩子们当中漾起来,直漾到教堂楼上去,云卿站在二楼东面墙边的那一块彩绘玻璃花窗前,痴迷看着花窗。

    照例教堂聚会,麦先生和麦太太会来,大抵什么东西都是有模范的……?洋行橱窗里的衣饰模特儿、玻璃柜上的模型蛋糕、水果摊前切开摆着的沙瓤红西瓜……像夫妻也是,麦先生和麦太太是最最典型的模范夫妻。

    他们感情很好,走在路上,连素未谋面的外人都看得出来,麦先生总是替太太做事,拎这拎那,虽然他们是包办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麦先生并不学别的新派人士离婚再娶。

    结婚不到两年他们有了个女儿,这女儿就是雪莉,雪莉一出生就从她母亲那里继承过来一笔最大财产,长到八九岁,她的皮肤更白、眼睛更大、眉毛更清,和她母亲一样是个美人。

    麦先生成家立业,有妻有女,可常常地他并不快乐,心里总有着一个疑影子,虽然他对太太好,可那也不过是因为他是一个老好人,任是谁来做麦先生的太太,他都会对她好的。

    雪莉跟着父母亲来到教堂,云卿的养父一一也就是神父,迎上来,麦太太侧着身子和旁边的张太太说话,麦先生则和神父攀谈,谈起来便没完,雪莉不耐烦,转头去看四周。

    云卿这时候正下了楼要出去,白毛线织就的乳白上衣,上面整个地有一层绒毛软茸茸刺出来,看着便有一种温暖感,不知怎么,雪莉只觉一见如故。

    他从她身边走的时候她抓住他,一双笑眼像月牙,问:"你怎么从楼上下来?你是教堂里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云卿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旁边麦太太率先反应过来,嘴巴一闭,剪刀一般一下截断了和张太太交谈的话锋,身子早转过去,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云卿身边,很亲切地对着他笑。

    麦太太开口,"云卿从国外回来啦?书读得怎么样?这些年一个人在外,过得还好?在找工作么,如今工作是不太好找,我那哥哥在洋公司里做事,可以帮忙打听一下有没有空缺的职位让出来的……"

    雪莉听了,问麦先生道:“咦?妈认识这男孩子?”

    麦先生笑:“你从前不来教堂不知道,这孩子是这里神父的养子,姓沈名云卿的,前几年去国外读书,如今回来了。”

    麦太太还在那里拉着云卿谈笑,直到教堂钟声这时响了,麦太太才如梦初醒般停止了交谈,又看着丈夫麦先生笑,“也不知今天晚饭要吃些什么,买些螃蟹来吃?”

    麦先生最喜欢吃螃蟹,一听这话,很高兴地点头答应了,也没注意到太太声音笑容皆有一些不自然。

    钟声停了,众人拥着到教堂前,气氛一下子静下去,麦太太夹在人群中还回望了一眼云卿,看见他那单薄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失神垂眼。

    神父在前面讲到圣经。

    “他就脱了衣服,在撒母耳面前受感说话,一昼一夜露体躺卧……”

    教堂里聚会散了,麦先生出乎人意料地不肯走,对麦太太笑道:“喛,你和雪莉先回家去,我这里想去和神父忏悔,等会儿就回去,我那螃蟹你可别忘了买。”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麦太太吃这一惊,声音高了几度,惊诧之余,又很不好意思,自己也觉得刚刚那声音突兀,垂下眼去。

    “晚上还有牌局呢,”麦太太竭力劝阻道:“你还是和我们一道回吧,啊?”

    然而麦先生微笑着拒绝她了。

    晚上麦太太在厨房里弄螃蟹,弄到多早晚还不见麦先生回来,心里惴惴地,连钟摆的嘀嗒声,都恨太响。

    麦先生晚上九点回来,饭桌上麦太太探他的口风,只是问不出来,麦先生什么都不肯说,他用小长匙勺子一下一下地挖着螃蟹壳里面的蟹黄膏肉,心神不定地,食之无味。

    他真是去忏悔,忏悔自己存着下贱的想去找女学生的念头,忏悔自己恨妻子洞房花烛夜不是完璧,忏悔自己这么些年一直放不下这个……

    他忏悔,可是天知道,他到底悔不悔!是悔还是恨?谁知道呢,反正神父会替他保守秘密。

    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说出来毕竟是好受多了,他不能一辈子当哑巴,谁也不能一辈子当哑巴,那多憋屈!总要说出来的,但又不能对她说……

    他松了一口气,感激着神父,半响叹道:“神父真是牺牲的,守着别人的秘密,赦着别人的罪,他们自己倒是连结婚都不能够的。”

    麦太太只用手帕去擦嘴角的厘子色唇膏渍。

    第2章 麦太太

    后来他们也还是常常地到教堂里去,每次麦太太见到云卿,总要问他找到工作没有,见他每每微笑着摇头,渐渐地心里也有一些奇怪。

    虽说现在工作不好找,但大凡是留过学有了洋学位的,镀过金回来,国内哪里不是抢着要?怎可能一直没有工作的,然而下次再见到云卿这孩子,问他,他总还是那么老样地微笑摇头。

    后来麦太太索性就把自己哥哥公司里那空缺的职位介绍给他,可云卿这孩子总不热心,那公司临了也没有去,几次三番下来,麦太太疑心这缘故是他眼界太高,不屑到一般的金融行公司里做事。

    有一日语重心长告诫他,"年轻人嘛,未来路还长,眼下这职位就当历练了,过了三年五年,升职加薪,哪一个愁得不来?再者,你这现有个工作,日子过得不也可以宽松许多么?"

    然而云卿只是微微低着头垂下眼去笑,那笑里也带一点凄迷。

    隔了一个月麦太太才知道他没取得学位的事,而且这四年里是跑去学油画了,学油画!

    麦太太想,文艺这类东西是万万年也要小心,打死碰不得的,碰着了,一辈子穷困潦倒,穷死!就不穷也一辈子郁闷死,文艺这东西没有真正的快乐,当然附庸风雅是另一回事。

    在教堂里,当着众位各人的面,麦太太不好说什么,到家的饭桌上,可是忍不住,那一小坛子蓝莓酱,被她过长过细的银匙子搅搅缠缠得不成样子,银匙子上沾了酱,自顾自去涂抹在那片她所中意的撒着零碎葡萄干的白面包上。

    蓝莓子酱就该涂在白面包上,如果它妄想自己跑到罐头鱼或肉包子酱鸡上去,那是大逆不道,再过分没有的。

    "那孩子真是,一点不懂得心疼人的,"麦太太咬了一口白面包,一点子蓝莓酱沾在她嘴角,"四年的学费,难道就是叫他跑去撒野玩画么?如今是连一个学位都没有挣回来,好了,这是自作自受,工作没得着落,怪得了谁!怪来怪去,还是怪他自己,他这四年里到底赚得什么!"

    麦先生笑,"嗳,喛,别人家的事,何苦要你气成这个样子,而且人家愿意做什么,实在是我们在背后里不应当拿来说的,我看那孩子倒不错,将来做个画家,不也蛮好么?"

    "成了画家么?你不知道一一画家穷死的可多!画来画去卖不出钱,就画了一百幅又终成何用?"

    麦先生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得慢慢地咀嚼着嘴里的油炸肥香菇,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香腻软糯的口感,麦先生的眉毛都被香得吊起来。

    嚼完了,喝了口水,把筷子一放,就势后倾着身子,半躺半靠在椅背上,麦先生很舒服地伸一个懒腰,脸上带一点不干己事的渺茫的微笑,对太太道:"不要生气啦,反正再怎么不成器,也不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我就搞不懂你有什么好气。"

    他打了个哈欠,躺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像是盹着了,迷迷糊糊仿佛是妻子的声音说,"那是……我是看见人不成器,我总要生气的。"麦先生听了这句,实在是困了,嘴里只含糊地答应一声,"唔,唔。"

    过了些天他们一家子参加舞会,麦太太是水红毛线上衣,外套一件白貂皮,红白两色在她身上是相得益彰,软丽中带点白,唇膏也是涂了水红色,麦太太四十多岁也还是一个美人。

    麦先生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太太在穿衣镜前理头发,忽看见她脖子上那一粒项链坠子,细细小小的琥珀色圆石,心里嫌它看着未免太显素净了,而且衬着白貂皮,愈发显得有些蠢。

    因问太太道:"我从前给你买的那红宝石坠子呢?怎么不戴,我记得你是好久没戴了,还有那翡翠的。"

    麦太太抓着那琥珀色圆石,回道:"这个素净,素净的倒好。"

    说到这里她又道:"那些东西,零零碎碎的也不知道收在哪里了,也实在是懒得找,有时候想起来说要找,忙起来又忘了,和耳环子似的,小东西就喜欢和人捉迷藏,躲猫猫一样,我真不耐烦寻它。"

    这下麦先生倒奇怪起来,想她平常不是一个好解释的人,怎么今天会说上这些话,但也只是微微笑着,含糊地答应一声,"唔,唔。"

    过几天又去教堂,照例麦太太要表表心意,送些甜点蛋糕装在小篮子里带给神父吃,麦先生替她拎篮子,只觉轻了许多,掀开一看,甜点蛋糕的数量较之往常少了近一半。

    麦先生吃惊,问太太,"怎么这样少了?有一半你忘记放进去么。"

    "谁忘记放进去,"麦太太道,"神父不喜欢这些甜点的,所以我带少一点。"

    这时教堂里的礼赞歌还没有漾起来,大胡子神父坐在二楼的楼梯阶那里,厚厚一本英文版诗集在他膝头摊开,从花窗里透过的光线洒在上面,照亮了诗。

    再把那故事告诉我,

    再把那热切给我,

    永远的晨昏的玫瑰,

    乌云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