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凇又翻过一页道:“景晗不修道,也是可以的。为官者有文曲星护佑,也能平安顺遂一生。”
鹿钰大吃一惊道:“你疯了?他是皇子,怎么做官!”
鹤凇道:“我到时候给他易易容,想办法把他调到边远的地方去做官,当个土皇帝也挺好。”
鹿钰不可理喻地看着他道:“他是个凡人,在命格星君里自有命数,你何苦徒劳几十年?”
鹤凇闻声抬眸道:“命数?命数就是让万千百姓流离失所无田可耕?命数就是让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作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命数就是让一个垂髫小儿被父母丢弃深山,自生自灭?”
鹿钰有些恼道:“受苦受难者那么多,你哪管的过来?”
鹤凇道:“我只管他一个,又有何不可?”
鹿钰气极反笑:“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现在之所以天下大乱,恰是因为三月初三蟠桃盛宴,天上地下的诸仙都为王母娘娘贺寿去了。所谓苍苍烝民所受之苦,在天上不过是觥筹交错的一间,你还不明白吗?”
鹤凇又翻一页书道:“明白,但我自有主见。”
鹿钰愤而转身离开道:“你当真不配为仙!”
今冬天寒得格外早,十月刚过,就寒风四起,黑云压城。白云观内,鹤凇把炭盆拨得旺了些,又挑亮烛芯道:“真冷。”
景晗向手心里哈了口气,又看了看天道:“是啊,看起来像要下雪了。”
鹤凇不置可否,只是道:“令人厌烦的雪。”
正说着,天空乌云四合,鹅毛大徐密密匝匝地自天边落下,把整个山岭罩在茫茫雪雾中。
鹤凇拥着大氅闭眼凝神,景晗小声地念着“故凡明君之治,任其力不任其德,是以不忧不劳而动可立也……”就在鹤凇似睡非睡,迷迷瞪瞪的时候,突然茫茫大雪中有一黑影逼近,直直闯入观内。
鹤凇骤然惊醒,便见眼前之人遍体鳞伤,一身白衣血迹斑斑。鹤凇大惊道:“狐兄!你……”
狐仙慌张地拽住了鹤凇的手腕,急急道:“鹿钰出事儿了,你——”他又瞥见了景晗,话头戛然而止。
鹤凇马上支开了景晗,问道:“怎么了,鹿钰出什么事儿了?”
狐仙似乎受伤不轻,猛咳了口血道:“天上恰逢蟠桃盛宴,不知怎么回事竟有个饕餮下界四处作乱。四周的城隍山神水神都赴宴去了,我们支撑不住,鹿钰就拼死护我跑了出来……他让我带你离开这个危险之地,但是他没人帮,必定死路一条啊!”
鹤凇猛然起身,又气又急道:“这个蠢货!”
这时恰逢景晗端茶走出,有些愣怔道:“小贺哥哥,你要出门去?”
鹤凇跨出观门回首道:“我有事,你照顾好自己!”
景晗急道:“外面下大雪了!”
鹤凇吼道:“下刀子也得去!”
狐仙拍了拍景晗的肩膀,也紧跟着鹤凇踏入那茫茫雪幕之中。景晗看着两人的背影,手指被茶碗烫得通红一片也未曾发觉。
第7章 第 7 章
鹤凇赶去鹿崖时,一场鏖战已经结束。
那饕餮已经死了,脖子被扇骨深深犁开。鹿钰亦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灵力尽散,衣衫碎缕成丝,身上遍是咬痕抓痕。
鹤凇脑中一片空白,冲过去一把将人揽在怀中。鹿钰已极度虚弱,气若游丝,鹤凇搂着他,只觉得怀中之人轻飘飘的,像是孱弱枯死的草木。
鹤凇握住鹿钰的手,不假思索的为他渡着灵力。鹿钰元灵受创,身子就像一个巨大的漏斗,无论渡去多少灵力,须臾之间就流失殆尽。
鹤凇把鹿钰背在身上,转头对狐仙道:“我回天宫一趟,你先自己疗伤。”
狐仙忙道:“我们是地仙,不能随意去天庭!”
鹤凇厉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
南天门外,鹤凇背着气息愈加微弱的鹿钰疏通守将。天门守将犹犹豫豫,正不知该不该通报时,转头却见司文天君。
守将急忙行礼道:“见过天君。”
鹤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挥手大声喊道:“天君!天君!我是鹤凇!你见我师父了吗!”
司文天君面露不悦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他瞥到血迹斑斑的鹿钰时,脸色倏然一变:“这是怎么回事?”
鹤凇急道:“有饕餮下凡作乱,鹿仙拼死除了饕餮,自己也命悬一线。回天宫求助实乃走投无路,天君你救救他,日后我定亲自领罚。”
司文天君挥手招来自己坐骑,匆忙道:“不说这些了,走,太上老君府。”
鹤凇不敢多言,疾步跟了上去。
太上老君仙府内,没多一会儿,太白金星,命格星君也都到了。鹤凇站在角落里看他们忙忙碌碌许久,命格星君才若有所思地走出。
鹤凇连忙起身道:“星君,鹿钰怎么样了。”
“鹿钰?”命格星君诧异地看了一眼鹤凇,又了然道:“有太上老君的仙丹在,只要静养几日,便无大碍。”
鹤凇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
命格星君捻须笑道:“好在你够及时,再晚些,老君就与我们前往瑶池了。”
鹤凇恭敬地一拱手道:“三日后的蟠桃盛宴,各位上仙一定尽兴。”
命格星君微微一笑谢过,又对鹤凇道:“你那仙友在老君府上很安全,若无其他要事,便回凡间去吧。”
鹤凇低头领命。
命格星君未再言语,点点头就离开了太上老君府。鹤凇拍拍土正欲离开时,突然看见星君遗留下了什么。
命格册。
鹤凇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命格册。许是最近冗事繁杂,命格星君写到“景哀帝二十八年,丰镐百姓起义”后,就再无其他笔墨。他突然想到与景晗下山时所见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既然天下百姓苦于君主昏庸久矣,为何就不能改朝换代,换得一个政通人和,欣欣向荣的新朝?
景晗博学,若是遇到贤明君主,想来可以一展所学,流芳百代。
鹤凇蘸墨提笔,深吸一口气,在“起义”二字后又落下一个“成”。
他缓缓吹干了墨,又追上命格星君,归还了册子。
命格星君恍然笑道:“年纪大了,连着脑子都不好使了。”
鹤凇笑道:“物归原主,小仙就先行告退了。”
命格星君点点头,抚着命格册的封皮,轻轻叹了口气。
第8章 第 8 章
天上不过刻钟的功夫,地上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漫长的冬季还未过去,山中的大雪依然扬扬洒洒地纷飞着。鹤凇去探望了一下养伤的狐仙,随即匆匆赶回鹤岭。
鹤凇从司文天君府上揣了几本人间绝迹的圣贤之书,心情颇好的回到了白云观。他远远地大喊了好几声景晗的名字,意外的是,少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兴冲冲地跑出来接他,甚至一声回应都没有。观中漆黑一片,一盏灯也没有点。鹤凇心下有些不安,又唤了几声:“景晗?”
无人应答。
观外的天空像是被人撕裂了口子,暴雪白茫茫的连天涌下。鹤凇更加慌乱,大声呼喊道:“景晗!景晗!”
突然,他在泥塑白鹤的翅膀之下,看见了一小截露出的衣角。
鹤凇呼吸一滞,像被人用铁丝绞住了心脏。他的声音带了两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轻声道:“……景晗?”
依旧无人应答。
观内的炭火早已燃尽,北风呼啸,滴水成冰。那仙鹤的羽翅之下,景晗紧紧地蜷缩在一起。十二岁的少年已经有些个头了,但他还是竭尽全力的把自己缩成一个球,手臂抱着膝盖,像婴儿一样的侧躺在地上,仿佛那鹤羽就是温暖的臂膀。
他枕着一本书,翻开的那页写着“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他手上捏着一片薄薄的布料,是初见时从鹤凇袖上扯下来的那块。
少年的唇角还噙着浅浅的笑,仿佛睡着了一样。
只是他已经四肢僵硬,毫无气息,脸上还结着薄薄的冰霜。
鹤凇脑中一片翁鸣,尖锐的刺痛让他无法思考。他一把掀碎了那泥塑的翅膀,紧紧地把景晗抱入怀中。他握住少年冰凉僵硬的手,把自己几近枯竭的灵力尽数渡去,仿佛是在给一朵已经枯死的花朵浇水施肥,拼尽全力,终于事无补。
天上须臾,地上数月。他不过是一个来回之间,大势已不可挽,
他擅改命格,改朝换代。旧王已矣,新王登基。这个前朝的小皇子,自然就无人问津,孤孤寂寂冻饿死深山老林里。
鹤凇抱着景晗,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只觉得有一口气直直涌上心头,又在胸□□裂开来。冬日如刀的冷风,呼啸着往他心口的大窟窿里倒灌,冷得他一身血肉僵硬在原地。
这冰天雪地中,一点热泪,也会冻在脸上。
师父吕仙常说:天道有常,莫管闲事,自在无为。俗世之事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陷进去,就出不来了。
鹿钰也对他说:修道之人清净自然,不种世俗的因,不结尘世的果。凡心重了,道心就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