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完家常也还是紧张,但该来的总逃不过。阎魔调好钟:“都准备好了么?”
月白最后调整了下姿势,松开黑羽的手:“可以开始了。”
阳光被尽数拦截在外,秒针滴答中,黑羽的声音缓缓响起,仿佛在进行古老庄严的仪式。放松,诱导,深化,经过阎魔的指点,他每一个步骤都很稳当。等月白能凭借潜意识听从指令了,在隔壁紧盯监控的判官和另外三位副教授才松了口气,分头做起各自的记录。
似乎没有什么需要费心的,阎魔开始盘算起下一届的研究生名额是不是可以再破格多收一个,可就在这时,耳旁响起一句计划之外的导词。
“月白,你刚从学校出来,你要去找哥哥。”
“黑羽!”这话的指向性太过明确了,阎魔压低声音制止,“你要激发他自己的记忆,而不是过度引导!”
但黑羽早就打定了主意,置若罔闻地继续:“看到棠梨树了吗?树下有一排铁轨,往那里走。”
“哥哥就在铁轨对面,你跨过来,哥哥等着你。”
不出所料,过度的引导使月白又出现了第一次的排斥反应,抓住扶手呜咽不止,然而黑羽竟然比阎魔还大胆,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看到监控里阎魔的手势,判官立刻按照事先约定的那样带人过去控场,打开门后,正听到一声稚嫩的“哥哥”,恍如出自小孩子之口。
他一怔,抬手止住身后的人。
就在他们从隔壁过来的几秒钟里,月白已经从躺椅上站起身,正睁着眼睛梦游似地往前蹒跚,身体里像装着另一个年幼的灵魂:“哥哥要走了,可是有火车,火车马上就过来了,怎么办,哥哥……”
诡异的场面超出所有人意料,但黑羽已经来不及纠正了,冷汗渐渐凝结在肌肤上,他拦在月白身前,朝他张开手臂:“月白,过来,哥哥在这儿。”
室外的光线透过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落进来,像是那夜的溶溶月色,梦里白色的蝴蝶果然就是棠梨花瓣。他赌对了。
这次最终还是由阎魔接手了后续的唤醒环节,只不过月白昏昏睡着,没有对响指做出任何反应。副教授从隔壁推来仪器将他团团围住,黑羽一个恍惚,抓住一位问道:“大夫,这算手术失败吗?他还能醒过来吗?”
副教授检测着面板数据:“你别着急,催眠不是手术,他也只是精力透支睡着了而已。”
黑羽回过神来,再三确认后才如蒙大赦地挨着躺椅坐在地上。不过月白没有醒来,他始终不能安心。
当晚判官的办公室被再度征用,月白被放在沙发床上,等人都走后黑羽侧身倚在他身边:“怎么又皱眉了,你在做梦吗?”他拨开月白的刘海,低头吻了吻眉心,“别担心,等你醒来一切就都好了。晚安。”
黑羽一夜没有阖眼,阎魔也带着人马通宵开会,唯独对于月白来说,这个夜晚稀松平常。
和前两次一样,进入催眠状态后的经历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坐起身反复回忆,场景也只停留在晚上要吃火锅的对话上。
“黑羽?”推了推旁边的人,可黑羽半张脸埋在枕头里,似乎睡得很累,“那我自己去趟超市,回来就有好吃的了,等着我啊。”
洗漱完出门,走前还是留了个条贴在枕头上。等他拎着两只塑料袋回来了,沙发床上也依旧没有动静。
“继续睡吧,我再去宿舍取个电磁炉。”
黑羽直到快天亮才撑不住睡过去,确实心力交瘁,不知过了多久,翻个面,摸到手边空空荡荡,一下清醒了:“月白!”
他趿拉着鞋就往外冲,走廊里聚集着来做心理咨询的学生,喧喧闹闹,被他纷纷拨开,投去好奇的目光。
正赶上月白抱着电磁炉拐弯回来,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一惊,赶紧把人推回门里。
“我就去取个东西你干嘛呢?留的条你没看见吗?”
那么大人都不见了谁还有心思看条啊!黑羽抱住他的腰:“你他妈……吓唬我你真是一套一套的……”
搂搂抱抱地把人安抚好,月白架起锅烧高汤。食材一样样拆封上桌,鱼竹轮还真买了一打,等高汤咕嘟了,鲜香的味儿也出来了,勾得人馋虫大作。
黑羽往里剥着虾问:“吃火锅倒是没忘,那昨天还发生什么了你记得么?”
月白逛超市的时候逼迫自己一上午了,仍旧脑中空空,摇摇头:“是不是不太顺利?否则咱们不会在这里过夜。”
“你醒来就是最大的顺利了。”不论是手术还是催眠,黑羽都只抱着最低限度的期待,就是月白能够醒来。虽然催眠无效是有点失落,可他不想让影响月白的情绪,就先敷衍过去,“不过现在想起来,昨天你睡得像个睡美人似的,那么好看,还真后悔没亲你一口。”
“下咒的是你,解咒的也是你,你戏可真多。”月白听他开玩笑就也先揭过了这一页,夹起一只虾检查作业成果,“又没拔虾线!你这人怎么回事,每次都不记得要拔虾线!”
开着冷空调吃热火锅,满碟子辣酱让每个毛孔都舒爽地张开,格外过瘾。吃完后把电磁炉放回宿舍,熙熙攘攘的校园里一夜间变得空旷。再去学生工作处交掉暑期留宿的申请表,大学四年里的最后一个暑假就这样正式开始了。
催眠了三次都相当于原地踏步,月白自己想不起来不要紧,可他担心拖项目后腿,于是连着一个星期都心怀愧疚地去判官那儿找活干。
放假后研究所的日常事务暂停了一多半,判官正嫌日子悠闲,乐得有个人陪他一起温杯涤茶。等月白整理完资料,他调出上一次的催眠录像给他看,月白握着鼠标,目瞪口呆:“这是梦游吗?”
“这个声音,是我在说话?”
“火车……黑羽以前也提到过火车。”
最后合上电脑叹气:“我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是不是代表实验失败了?”
“你觉得失败了?”判官放下木夹,提壶施了手百丈飞瀑的功夫,手腕轻巧一掂,“雀舌茶,来,先闻个味儿。”
月白接过茶杯,眉头不展:“就算没失败,但肯定也算不上成功吧?”
“你这个月至少还要再接受三次催眠,成功与否,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这位大博士阅读量巨丰,尤其擅长以事实说话,一壶茶的功夫又给月白摆了几个催眠史上的著名案例。“山前有路,桥头船直,冥冥自有定数,一切皆有安排,你不必心急。”说着捧去第三碗茶,“来,尝一尝和第一泡比怎么样?”
黄绿的叶片舒展在白瓷碗底,月白抿一口,丝丝花香浸入味蕾:“甜的。”
“甜吧?第一泡可冲不出甜味儿,茶的功夫都在时间里。这里也是。”他用木夹点点月白的太阳穴,“花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开的,你得给它点时间。”
俱乐部头牌也很想有人给他点时间,放假以来连白天都用于接客了,他只有午饭的空档才能撒娇耍赖说情话。
一路品味着判官的暗示,月白的脚程就慢了点,黑羽端坐在小饭桌前等得海枯石烂:“花都谢了,饭都馊了,你来晚了,我都凉了。”
“你凉了吗?”才晚来三分钟就耷拉脸,真是恋爱使人智障,然而月白见到智障就像花儿见到太阳,捧起黑羽的脸逗他,“我刚才进来时怎么听说,有的人又新收了三个小徒弟,天天都和他们打得火热呢?”
“这不放暑假了嘛,帮着家长带孩子呗。”黑羽侧脸在他手心亲一下,把他拉到大腿上,“三个高中生,都是如花似玉的小男孩,比你那时候还闹腾。怎么样,是不是很有危机感?”
“危机感没有,饥饿感十足。”逗黑羽比跟判官聊天轻松,月白把筷子塞他手里坐到对面,“咱们得定个规矩,工作时间不许调戏未成年,非工作时间更不允许,现在,吃饭。”
“你还要求起我来了,也不知道未成年的时候总调戏我的那个人是谁哦。”筷子一敲,黑羽就很坦荡地吃饭,“好在未成年的我逼格十足,基本不为所动。”想起月白穿校服在他身上起伏的模样,又遗憾地咂咂嘴,“最终导致初恋年龄延迟五年,没能赶上早恋的潮流。”
月白脑海里的画面就清纯多了,噗嗤笑出声:“你不为所动?那还吃大天狗的醋。”
就在这番再普通不过的言谈之间,记忆之门已悄然松动,可一个没意识到,另一个被经理不恰时机地叫出去谈话了,没听见。
而且谈话场面还挺严肃。
月白停下来等他,谈完了黑羽回来问:“这个月二十号研究所那边有安排吗?”
他翻翻手机:“十九号阎魔开会回来,二十号下午安排了一次实验,你得来。怎么,俱乐部有事?”
项目上时间宽裕,不急在一时,黑羽坐下,表情看起来蠢蠢欲动:“往后调一天吧,有个比赛,决赛时间也定在二十号,我得提前准备准备,会会一位老熟人。”
提起实验,月白想起来了:“我在判官那儿看过录像了,催眠时你说了铁轨还有棠梨树,之前在天台打球的那一次你也提起过,这是什么地方?很重要吗?”
黑羽已经完全沉浸在对比赛的规划中,心不在焉地答道:“爸妈离婚当天晚上你来追我,那截铁轨应该还在,等我把该收拾的人收拾完了带你去看看。”
从这天起黑羽的所有私教课时统统延后,判官的短信也都按下未回,他又进入封闭的备战状态,就连月白都只是监督他吃个饭就走了。
心理研究所的项目也因为阎魔的出差而暂时搁置,月白在判官那儿翻来覆去地看录像,顺道听了不少“世界真奇妙”一类的小故事,每晚当个乐子发给黑羽解闷,时间久了,还被熏陶出点茶艺知识。
两个人各自熬到二十号,早上一起去比赛场馆,黑羽上场前又被抓住重新打了遍领带。
走道里,月白小声问他:“你先提前告诉我,晚上想吃什么呀?”
“都行,我不紧张。”黑羽心中有数,晃他下巴,“你就准备着看吧。”
赌球比赛和专业赛事完全是黑白两条路子,在前一类比赛里落下的污点并不限制球员参与专业赛事,因此时隔半年,黑羽和老熟人再次狭路相逢,当真生出些山穷水尽又见你的恶心感。
赛前握手,两个人都恨不得把对方的骨头捏碎。樱花全程陪同,坐在场边给月白讲去年年底的药烟风波,月白听完,更是全神贯注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印象中他还是第一次看黑羽打球,只觉得普普通通一根木棍在他手里就像自带量角器,每一杆击出的角度都克制又精准,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而偏偏球的走位还总是刁钻古怪,不是被挤在台角,就是藏在别的球后,让对方解无可解。
黑羽从未有过地专注,甚至忘了月白就坐在场边,到了决胜局,每一杆都赢得满堂彩,而对手的节奏却已乱得一败涂地。
樱花激动万分:“你看到了吗,这简直就是复仇,是我见过的最冷静最漂亮的复仇!”
月白可以理解她的心情,但对于他来说,这场比赛却更像一个轮回。
最终,黑羽以一个藏在底袋的犀利走位拿下了比赛。全场的观众同时欢呼,他立时撇下球杆向观众席跑来,坚冰般的脸上终于融化出生动的表情。
月白在第一排跪下想给他一个拥抱,可黑羽胳膊一撑跃了上去,照着他的脸蛋吧唧就是一口。
人群安静了一秒钟,月白也怔住,随即宽慰道:“没事儿,反正高兴,亲一下也行。”
要不是人太多,黑羽亲的就不是脸蛋了:“岂止想亲一下,恨不得跟你求婚求个八百回的!”
后续的仪式和采访环节都应付完,大家揣着金牌一起去吃饭。俱乐部一早就订好了庆功的饭店,点完菜先开瓶,经理举杯,脖子梗了半天喊出一句:“高兴!喝!”
“太没劲了吧!”席面上一阵喝倒彩,接着樱花撺掇黑羽,“大仇得报你不说两句么?”
黑羽若有所思看月白一眼,持杯站起:“是有几句想说的,那大家听我随便唠几句。”
低头沉默片刻,声音沉沉地开了腔:“今天赢了比赛很高兴,但原因和你们想的不太一样。”黑羽垂手揽住月白的肩,“你们也都知道,这是我弟弟,上一场比赛他也来了,连夜来的,还发着烧,我的状态也不好,那可能是我们经历过的最糟糕的一天。”
“现在半年过去了,这两百多个日子里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高兴的难过的,都有,不过最庆幸的是走到今天这场比赛,他依旧陪在我身边。”
没想到自己会成为“随便唠几句”的主角,月白紧张地站起来。黑羽转向他:“月白,从小到大除了学习你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过去二十年里,我也没送过你什么像样的礼物,所以就以今天这场比赛为界限,我想把以后的每一天都送给你,未来六十年,你的记忆里都会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