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橄榄

分卷阅读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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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亚东探头朝下望,底下是个雨水积蓄成的潭,面上浮一层苔绿,跳下去死不了。“你多拍拍就有感觉了,也许是我这人不是你的感觉。”他冲他笑,话说得轻飘飘,怎么听都带着点儿嘲讽。

    缪骞也累,相机绳往脖子上一挂,一屁股坐地上,笑说:“问你个事儿啊。”

    “你说。”

    “你心里是不是,挺看不起我的?感觉,你像一爸爸在陪小孩儿瞎胡闹,忍着火儿呢。”

    我他妈哪敢?我也不配呀,我就个随嘴子。柳亚东摇头,“你想多了。”

    “直说呗,没事儿的。”

    “真——没有。”怎么还不信呢?

    “那至少,你觉着我这人挺蠢的?”缪骞追加:“哎我们这是学术性谈讨,聊天儿,我拿我毕业证发誓我不是个打小报告儿的人,我绝不跟我哥说。你直言不讳!”

    都说到这份上了,柳亚东耸眉,也就不否认了。

    “哎真觉得我蠢啊?”缪骞乐,“我一点儿都不觉得,我还以为我挺酷的呢!”

    柳亚东也坐下,硌着砂石,小腿悬空,晃荡晃荡,“也不能说蠢吧,觉得你......挺单纯的,跟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像。”

    “这词儿用的。”缪骞挑眉,“明明没我岁数大,说话比我还老牌牌呢。”

    柳亚东笑,“我一直是这个德性,讨人厌。”

    “所以,你觉得我想表达的东西都是虚假的么?我没觉得你讨厌,你有魅力,我大学女同学好多都喜欢你这款的。”

    “基本上是。”

    “可我不觉得假呀。”

    “你也不是我,你不觉得也很正常。”

    “你不迷茫绝望么?”

    “偶尔一词两次。”柳亚东歪头,“你的词又大又宽泛,我就是个小蚂蚁,用不上。”

    “你心里,也不渴望上正常的高中?过正常的人生?”

    “什么叫正常?”他真的不知道。

    缪骞以为是反问,“但——”

    “就像你觉得每个要饭的都会为饭盆里的一个钢蹦感激流泪,你觉得当鸡的都有背负,你给我一个你的假设,让我照着你的假设去演。”你只是想做个先知,或救世主。

    缪骞话停滞在嘴边。他过会儿才问:“那怎么才能表现出真实的你?真实的,你这样的人?”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真实什么样儿。”柳亚东摸鼻梁,“瞎混呗。”

    缪骞耸眉,“你的手?”

    “啊?哦,小伤。”挓挲着四指,低头瞄了眼。

    “断啦?小伤?!”缪骞瞪眼,蹲着朝前进,“我、我去!”

    柳亚东觉得“我去”这口癖文得没价值,去你妈就去你妈,我去算个屁啊。他也不藏着,既不以为耻更不以为荣,任他惊奇地看。

    缪骞怔怔的,问题设得很宏阔:“所以,你也都不觉得命运对你不公平么?”

    柳亚东乐了,说:“你真有意思,谁有功夫老想命运?活着就行。”

    “们?还谁?”他机敏地问。

    柳亚东瞥他,“你想干嘛?”

    “探讨宇宙之宏大和生命之顽强呗。”

    于是缪骞一早来敲门时,柳亚东兰舟正忙到要紧处,滚到了地上都没管。

    邵锦泉为缪骞提供了一个新的去处,饮茶亭路坐公交136,五站后下,过自来水厂走八百米,就是素水金塔公园。那儿人多,与之故事也多。

    缪骞初识兰舟,好喜欢他那双眼睛,安静,又不过分冷,清澈,又不过分傻。他评价说“像希望工程的那个大眼睛”,兰舟摇头否认,说自己眼睛不大,缪骞笑,说是种感觉,不是形态。

    公交颠簸,也闷得人汗涔涔。柳亚东偏过头,靠近兰舟耳尖道:“那是他没见过你被我肏时的眼睛。”

    兰舟挥臂抡他,柳亚东挡过,车厢里一声皮肉拍打的动响。

    “闭上嘴。”

    柳亚东投降,“我错了。”

    金塔公园绿化不错,遍种杨柳,进口有转轮滑梯,中央有北宋文臣的衣冠冢,文臣字红玉,边上歇脚亭就叫红玉亭。亭下有池塘,原本水极其凉爽澄清,八十年代夏,接连淹死过二十四个小孩儿,池子成了索命池,而后才种上重瓣水芝,养了写鲤,让水墨得冷峻,人看了便知难而退。失独的二十四户是不值得被历史停留瞻望的一角,于是抱团,成立了诗舞社,时逢周一要在红玉亭小聚,十多年来一如既往。邵锦泉说:“他们已经被历史撞倒,但小柳还在挣扎着的路上。你可以拍拍看。”缪骞有点听不懂。

    柳亚东也搞不懂这些,只当是次游玩,是次陪护。这俩月,臭葱那帮私下都管缪骞叫“小世子”。缪骞都东咔嚓西咔嚓,走在条林荫路上,清风吹着,柳亚东就去牵兰舟的手。此情此景他情不自禁,他觉得恋爱不能总做做做,有那心,钥匙跟锁都受不了。

    兰舟好比让开水烫了。柳亚东用个什么指法一钳,“你昨天是不是跟他们去监狱了?”

    兰舟蔫儿坏型,前后看看,用指头抠着柳亚东掌心,“嗯。”

    “他怎么样?”柳亚东皱眉,“你再挠我?”

    兰舟照抠不误,“长胖了,话好像也变少了,头发没了。”

    “废话,劳改都得刮头。”

    兰舟停了会儿,突然笑嘿嘿的,瞥他说:“他问我,是不是让狗男人给上过了。”

    “操?”

    兰舟扯衣服领,昂头把锁骨处的红迹子露出来,“狗男人咬的。”

    柳亚东帮他把衣领扯正,“还笑?你比我不知羞。”说完自己也乐。

    “他说我们最自由了,想爱谁爱谁。他说他化妆镜后面有个随声听,送我了。”

    远远就听见亭子里有合唱,调子是《歌唱祖国》。水芝是莲花,正是开放,开得满当当,却几乎闻不见什么清香。是县里的花品类不如城市的好?亭子连缀回廊,人影错杂,三五成群,捻食喂鱼的,下棋观棋的,谈恋爱的,做小买卖的。邵锦泉说的那个“诗舞社”很好找见,一是人都聚集着,在唱歌,二是都显见地早衰、颓圮,穿着统一印花的白T,腋窝全是汗渍。没人容许拍,但也没人不容许拍。缪骞举着相机小声问:“会不会揍我?”柳亚东拍拍他肩,负担全责:“我在就不会。”缪骞朝他比拇指,“酷毙了。”

    没料到,一个发色花白戴眼镜的女人抬头,看见镜头笑了起来。她比V,随后问:“你是记者?”歌声就停了。缪骞说瞎话不带眨眼,点头说对,我是。

    诗舞社叫“念紫”,取“念子”谐音。人的闷烦和愁肠百结似乎已被时间消化,激烈得不持续,变得突如其来又无迹可寻。

    先头问话那个是诗舞社精神领袖,即“团长”,五十多,两道凿刻的鼻唇沟,目光澄得太过,则显得锋锐,冒一点暮霭似的水汽出来,才柔化了。失子之痛转变成了对少年的疼怜和纵容,缪骞“横冲直撞”问了些略显直白的问题,一一得到了回答,但平淡无奇,太不锤心,太不迎合预期。无非说,是脚滑跌进去的,下水消暑淹死的,捞东西没的,有几个还算有点侠义的味道:救溺水的玩伴,一道淹死了。缪骞话里话外都是暗示,暗示说,你们的愁苦呢?他们置若罔闻,急于结束过去,聊起如今,聊人手一本的蓝皮诗集。集子里的诗歌是他们自己创作的,内容关乎“遗失”。月亮遗失了星子,花瓣遗失了花蕊,大象遗失了小象。谈起来创作都沾沾自喜。有个自称女儿七岁没了,独身了二十年的,翻了一页朗诵,考虑到镜头,甚至用手抹了额际荒芜到没几根的碎发。他声音昂扬,断句做作,没有丝毫的痛苦挂碍,甚至笑吟吟的。

    缪骞断定他哥在撒谎。被撞倒?好像没有。

    柳亚东翻出凉亭,蹲在池塘沿边,写鲤一游近,他就丢粒石子进去。

    听诗。兰舟垂一只手臂下去,在他头顶搔来搔去。是这样,人若豢养一条凶顽的恶狗,总想驯服了以后炫耀给他人看。同理兰舟驯服了柳亚东,就忍不住挑逗他底线,隐隐盼着激怒他。激怒之后呢?兰舟不好意思接着想。

    “那人老看你干什么?”柳亚东朝右瞥。

    “嗯?”兰舟顺着看去。

    一个细眼重眉的女人,四五十的样子,皮肤黄而面庞肿。目光一经对视,如同答复,她耸眉后笑逐颜开,坐近,试探着说:“你多大啦?孩子。”有个想抓兰舟手的动作。

    柳亚东挑眉,站起来翻回凉亭,往兰舟身边重重一坐。女人抬头看他,不以为然。

    兰舟说:“我十八。”

    “你长得,有点像我儿子。”这话很小说,后半句显然可以是“但他已经死了。”

    兰舟如实告诉她:“我不是汉族人。”

    她点头,“你总归是个中国人吧。”

    这倒是没法否认。兰舟后来不觉得自己是做了件善事,也仍不能明白那样做的理由,只是刹那之间有个迫不及待的念头。一直以来在伤害人,倘若可以治愈人。兰舟眨眼,对她动了个极轻快的口型,音被压扁压细,没能发出,“妈。”兰舟几乎已经忘记这个词该怎么说了,本来也不是母语。他也觉得自己莫名奇妙,像被池里的冤魂附体。

    女人看懂后目瞪口呆。她五官崩坍下滑,转瞬泪如泉涌。柳亚东也突然闻见了水芝的清香。女人神经兮兮地抖起了嗓子,掐着他手腕,问能不能再喊一声,兰舟却表现得自私冷酷。他拒绝了,一是因为困惑且害羞,二也觉得那是对逝者,和自己的侮辱。女人不显得失望,甚至哆嗦着舒了口气,像她在说:还好,我还以为......还以为。

    一时之间,他们都是纯真的孩子。

    柳亚东一眼瞥见池塘侧岸搂着女人的熊柏年。他赌老虎机,平常身上揣藏刀,他账面上欠金鼎一万的水钱两万的本金,失踪快有一个月。柳亚东蹭地起身,跨过围栏,拨开行人飞奔上前。做出动作,脑子里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干什么,柳亚东觉得一阵恐怖。后头闹哄哄的有声响,熊柏年回头,欠着身子看清,脸上惊慌失措,他陡地搡开女人,朝左跃入池塘。柳亚东跟着哗啦跳了进去。

    兰舟站起,断声低喝:“柳——”他翻过围栏,飞奔过去,朝下一跃。

    事情可以更加离奇。那女人厉声喊着“孩子呀!”,扑通,也跟着跳进了池塘。

    缪骞及时按快门,定格的景里人人瞠目,下水的四个,更都狰狞着一张脸。后来真的参了校展,拿了首奖。评审说,你这照片有一种道破人生荒诞滑稽本质的力量。缪骞那会儿觉得自己牛逼,评审也牛逼。很多年以后,才觉得自己傻逼,评审也傻逼。自己是瞎鸡巴胡拍,他根本也是在瞎鸡巴胡扯。

    日暮,自来水厂边上有家牛肉汤馆子,服务生端上三碗烩面。

    熊柏年挂着一身老泥被揪上岸,趁柳亚东返身去捞兰舟的空当,溜得没了踪影。

    缪骞突然有点不敢说话,他推面碗,“别坨了,我请,喝饮料不?”

    柳亚昂着头,呆看门外堆叠的红色,抽烟出神;兰舟继续擤着鼻腔里的水,感觉肺里也有,想咳却咳不出。缪骞不懂两人之间,那种皆因彼此而起的畏惧与愤怒。旁人看,他俩就是古怪、孤僻,阴晴不定,是最最不值得接近的人,没别的。

    缪骞沦落到要打哈哈,“好险是夏天。”都不吭声,他也就悻悻然,低头顾自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