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毕业了吗?”
“没,休学不念了,打工混饭去。”
“去哪儿呢?”
“外地吧,他哪哪儿都想去,磨叽这么久还没确定下来。”
“哦。”
望回诊室发黄的天花,国墨胸膛起伏落下,起伏落下,过度呼吸从而缺氧,于是看见了星星。他恳求说:“能带上我吗?我不说跟着你,我是、是,你们带我逃出去就行,不用管我,我给你钱!”
柳亚东耸眉看他,没说话。
2005年十二月末,素水入冬第四场雪霁,全县厚积了一层白。那场雪中鸡飞狗跳的逐打被龙虎人最终定名为“深冬鏖战”,夸张了,但挺酷的,像昭和年代高仓健主演的电影儿。
动身是在鸡没司晨的早五点,天仍漆黑一张。兰舟柳亚东揣着一张谭寿平“御笔朱批”的离校许可,两个收拾出来的行李,也不过才一背包。
国墨临了才知道,那个裹布四方的盒子是他妈个骨灰盒,里头盛放着二人最愧疚的朋友。国墨有点紧张,腿直乱抖,脑子满是坏打算:被发现我怎么圆?走不成我怎么办?倘若活逮要关几天匣子?要吃多少油条?要被蹬断几根肋巴条?要再怎么自由?越想越慌,臼齿咬紧,头皮发炸。兰舟过来,说些类似于“我跟亚东掩护你”之类的宽慰的话,国墨依然觉得他被人操过,身上带有病郁的女态,但他也是恩人,这话不能说。他嗯过说谢谢。他也是即将成年,人生顿悟的第一个道理就是:爱不尽然对,爱本身却不该被仇恨与不敬。
黄德雄起床开灯撒尿,呵气成冰,想着又混一年。
听笃笃笃的有人敲门,忙甩甩老二,拉上裤子去开,定睛一看敲门人:“哟。”
眼熟,想起来就费劲,嘶——,谁啊这,哦,哦哦哦,散打班姓兰的,好久没见过了。
“你呀。”
“黄爷爷。”
“啥事呀?”
兰舟把纸朝前递,说:“这是我跟柳亚东的离校申请,谭校长已经盖章了,您看看。”
“哟,要走啦。”黄德雄摸索出老花镜往大酒糟鼻子上一架,曲着眼说:“来我看看。”
官话套话朗读一遍,黄德雄问:“你两个才刚十八吧?”
“嗯。”
“什么打算呀?校里没给你们包分配啊?”
“没,我们打工去。”
黄德雄叹:“要平平安的,健健康康的。”
兰舟鼻子酸了,“哎。”
“我给你开门。”
还是舍不得花钱,还是那监狱似的铁门,门开,在地上划出一道半圆弧型的辙。
国墨飞奔,鸟儿似的飞速钻出缝隙。柳亚东吼:“跑!”
“哎哎哎哎哎哎哎!!!”黄德雄瞪眼惊叫,反应过来后折回门卫室,猛拍报警铃,“有人跑啦!有人跑啦!!有人跑啦!”
武校里神经病,用的他妈是防空警报,龙虎上空登时响起长久的呜呜声,穿云裂石,绕梁三日,如泣如诉。
据说,年少不打架老了没的吹牛逼,国墨没想到自己的人生可说的一场架竟是他妈个雪地群殴。龙虎那帮属黑猫警长的,反射弧指奇短,闻风出动,穿着内衣拖鞋,手上是慌张带上的家伙事儿,诸如高粱扫帚晾衣杆子。按说都是练家子,讲章法,追逐扭打做一团,就都他妈的是野狗。雪地里脚印纷乱,哗嚓哗嚓声响不断,夹杂着莫名暴怒并莫名热血的嘶吼,别跑!站住!叛徒!日你娘!操!像丐帮内乱,又像回去了1941那几年。
国墨听了柳亚东的嘱咐:你只管朝前跑,剩下的我负责。
他为什么要负责?他活菩萨?他吃咸了?他脑子给人敲坏了?这是时隔多年之后,他才思考起的问题了。
雪地难行更别说跑了,一身雪水,膝盖快跌碎了,风也寒得起劲,杀进喉咙贯通肺,他几乎没法开口说话,左耳也痛得要死。他一直跑,踉踉跄跄,兼顾着回头看:
天透出淡淡的光,龙虎人追得不依不饶。当中里有个脚欠的长腿率先蹬了兰舟一脚,兰舟歪斜地单膝跪进冰凉的雪里,几个人来抓他手里抱着的盒子。兰舟滚地蜷缩起来,用身子护着胡自强。冷不提防给谁扯住了裹布,兰舟爆喝,和他互相撕扯。殡葬行业多数是暴利的黑产,东西能是什么好质量。呲——牙酸的裂帛声响,盒子绑地滚落进雪里,崩开缝隙,一小撮粉末撒进雪,一小撮粉末飘舞进风里。兰舟扑去拣,背上落下拳脚。
柳亚东箭步冲去用拳砸,每一下都狠厉无比。
吃痛挂彩的渐次退开,复又上前,未站稳就又被柳亚东打倒。长腿最愤然,扑翻他在雪里打滚,雪沾身又簌簌落掉,没有侠义了,抽耳光掐脖子,暴力快感轻易吸引久久压抑的人。长腿骑柳亚东,拳击上他太阳穴时,兰舟用骨灰盒盖砸长腿额心,柳亚东翻身骑他,一拳挥下,长腿歪头,在雪地里吐出朵裹牙的鲜血梅花,一拳收手,长腿惊骇地瞪视他,告饶。群氓也怔了,圈成圆形。兰舟朝后扯柳亚东衣领,沙哑着嗓子轻唤说,走吧,天亮了。
国墨跳将出马路,拦了辆螺丝岗出工的蹦蹦,说:“去汽车站!”
“噢哟!我早饭还没——”
“三个人。”攥着几张红票砸出去,劈了嗓子撕心裂肺道:“马上就走!”
蹦蹦加满油门鸣响着驶在雪中。
柳亚东牵着兰舟探头出铁皮箱,看见一点太阳从东边微微露出。
尾声
大玉原先说:素水是个好名字,素是白色,水是川流。
柳亚东后来和一百个人提过这个中南县城,九十九个人问:啊?素什么?在哪里?他循着回忆解释素水位置、地形地势、气候条件、经济状况、人文风物,等等。每说一次都是反顾,都仿佛看得见青山。解释一番却换来一个礼节性的了然:哦哦!那里。
——还是不知道。他离开之后长达十六年没再回到过素水,瘢疤与悔恨留下了,所历的人事不敌时间的巨力,逐日挛缩、风化,最后剥脱,留下一个粉红色的印记,按上去有微微的痛感。后来兰舟偶尔再提起一个人名,他都要怔住停顿一刻,才能想起此人模糊的形廓。遗忘是明哲保身的好事情。唯独不需回忆而从未泯灭的,是素水的起叠青山。
他对素水最后的印象就停留在青山里。
汽车站早六点发车,囫囵个的没能从睡梦里苏醒,惺忪疏散。售票的刚系好扣子,挂上胸牌,倒上浓茶,开了麦,就听一声:“要最早的长途票!”
售票的问:“到哪里?”
很久没有得到答案。
真到离开的时候,何地都是未卜的远方。柳亚东走前只取走折子里的两千,折子而后一撕为二,扔进了练马河。自认为做了件酷事儿,其实三十岁疲于生计,后一直为此后悔,钱没错,犯不着啊真是。
但谁刚成年就市侩起来呢?更愿意在路上淋雨,更爱听苦情歌,爱叼烟耸肩插口袋留长发,走在灯色混沌的街巷里,遮上一只自以为孤独忧郁的眼。柳亚东偶尔会想,兰舟是宿命捶打他后给予的补偿,还是他以庸碌却适意的日子为代价换来了他。他倾向于后者,那样说会让兰舟变得更加珍贵,更加如他的性命。
防着被武教追来,随便买了张往北的长途,当做周转,到地再考虑下一站去哪儿,一样的。
出发的人不畏起早,天没完全透亮,溅满黄泥的小巴就打着了火。售票的开车的囫囵个把自己塞进大袄里,下去帮着往车里塞行李,碰上重的,用川渝口骂,龟儿批包啷个勒么沉?装得猪迈?行李主人就作揖赔笑往出递烟。好位置不留神就被抢空了,车里逼仄,余最后一排有几个座,柳亚东紧牵着兰舟挤过去坐下。窗户厚积一层灰,伸手抹出一道视界,掌心登时就黑了。
国墨陷入沉默,疲沓与无措涌上面庞,显得麻木,他极有可能现在就在后悔。
兰舟擦拭盒子,重新用布包裹。他坐在靠里的位子上,低头将眼睛覆上手臂,没有预兆地哭泣起来。他没有机会将那个随声听还给吴启梦,这是他唯一犯过的错。柳亚东心被揉碎,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视若无人地一遍遍把吻印在他的头顶;小巴车发动时他变成痛哭,柳亚东就整个儿把他抱在怀里。
路不平,颠簸半小时后到达公路,开始疾驰。窗外是柳亚东始终记不住名字的,形貌雷同的山。路是环山脚铺就,车走在路上,山跟着相送。烟囱电塔渐次消失,山深冬更有苍然古貌,所见都带着灰色,更肃穆得有了神性,山势起伏不定,尖端处云霭缭绕,如一生一梦。
柳亚东鼻子也发酸了,就跟曾几次听过火车鸣笛似的,他滥情地像听见山在说“珍重”。兰舟伤感累了,已经靠着他睡着了,他眼皮肿而发颤,梦里不知会去和谁做告别。柳亚东哈出口白汽,和他头抵紧密依偎着,也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什么既像结束也如发端,游荡则从此刻开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