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百年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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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南眼角眉梢都带着得意,侧头朝后面的明德说,等会儿给你面上加煮鸡蛋。明德于是继续很配合地回答,那太好了。

    接着他们到了河岸旁,对面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一大片茂密的树林。河水不深也不急,他们决定趟水过河。

    过河倒不怎么辛苦,忍受周南捏着嗓子唱的小曲儿却是十分辛苦,明德一面小心翼翼举着包裹,一面瞪着周南的背影,想把他踹倒进水里。

    好不容易过了河上岸,两人又在树林子里绕了大半天,找到一个隐蔽背风的地方,周南捡了点树枝树叶开始生火,还拦下了想帮忙的明德,“今天给你做七十大寿,你歇着!”

    明德于是也就点点头不干什么了,找了个略微平整的地方,手枕着脖子往后一躺,透过层层叠叠的枝桠看夜空。夜空在他七十大寿这天也没打算给他面子,他一颗星子儿也没找到。

    “人到七十古来稀啊——咱们这几年碰上的事儿也是古来稀!”明德念叨着,“我算算,从六六年开始……哎呀,七年了!你说,这事儿还得过个几年才能完!”

    周南在那儿捣腾了一会儿,把火生好了,也没接明德的话茬,只是喊他过来烤烤火。

    明德于是挪到火堆旁边去了,火烤得他身上很暖和,于是在这一份难得的暖和里,他发着呆把这几年的遭遇在心里给过了一遍。

    说来话长,最开始国内风向不对的时候周南就感受到了,他和明德花了几个月搬家,搞了个小地窖,把贵重的东西都搬到地窖里,地窖的入口在卧房的床下。平时行为举止也收敛了不少,他倒不是怕,只是想消消停停地过日子。可明德仍旧挺高调,该享受的享受,该出言不逊的绝对不憋着,留下了不少烂摊子让周南来收拾,周南也不是没劝过,可明德没答应。周南转念一想明德开心就行,于是也不管了。

    没过几年□□开始了,那天晚上他们还在吃晚饭,□□就踹开院子大门抄家来了,一大帮子十来岁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为首的遭过明德的骂,此刻站在屋门口眼睛里全是报复的快意,身后不少人倒是真心想革命,得了个革命小将的称号欢喜得不行,越发想做出点成绩来,此时也叉着腰扬起下巴看他们。

    周南一边嚼着饭一边扫视他们一圈,哦,连个带枪的都没有就来捣乱,成不了气候。于是没管,垂下眼睛专心致志地在一大盘子青椒炒肉里找肉。明德在喝汤,听到外面动静的时候还愣了一下,等看到一大帮子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往里面走的时候差点没笑出来,于是也没搭理,继续对付他的汤。

    于是偌大个院子里只剩下明德吸溜汤的声音,那一大堆来□□来抄家的□□傻愣愣地拄在原地,他们还没什么经验,带头的人不动他们也不好轻举妄动,而带头的那个人,看着他们俩淡然的模样心下发怵,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来个有威慑力一点的开场白。

    好不容易把汤里的最后一股蛋花吸溜到嘴里了,明德把碗给放下了,用袖子擦擦嘴——无视旁边周南鄙夷他不讲究的眼神——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朝着带头的那个人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你,有何贵干呐?”

    那人给他问得抖了一下,过了几秒清了清嗓子,指着他们俩,声音还有点发颤地大喊,“他们俩是走资派!拉去□□!”

    “□□!”院子里面的呼声响彻云霄。

    可是没人先动,为首的那个此时倒是长了点信心,等了一会儿看没人动就想上前去拉明德。

    明德抄起一个碗就往地下一摔,“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使所有人都惊了一跳,周南在旁边嘶地吸气——那碗可不便宜。

    “我看谁敢动!”明德站起来,往前迈了一步,“老子辛辛苦苦给你们打小日本儿的时候你们还在泥地里玩粪蛋呐!一个个瞎了眼睛是不是!放着学不上书不念到老子这儿闹!□□娘的!滚回去!”

    周南知道是明德懒得多费口舌,想一口气都骂回去,于是也没阻拦,只是一面夹菜吃着一面注意院子里的动向,早算准了一米开外空水缸里面就有把枪,有什么不对劲的可以一个箭步冲过去取。

    没想到那领头的小子太孬种,给明德骂得一愣一愣地,最后居然悻悻扭头带着人走了。走的时候嘴里还放了几句狠话,明德回应他一个字,呸。

    等到都散干净了,明德去拿扫帚收拾一地碎片。周南不吃饭了,颇为痛惜地数落明德,“你就不能摔个便宜一点儿的碗吗……”

    明德地低头扫地不说话,周南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几句闲话,声音突然变了个调。

    “这几天怕要出事,小心一点。今晚就别出去了。”

    明德点点头,看着被扫成一堆的碎瓷片叹气。“真是没个安稳日子过。”

    结果当天晚上就出事儿了。

    明德是被浓烟给呛醒的,惊惶睁眼一时间还以为是时光倒流,还没等他有什么反应,就被冲进来的周南拽下床,“快走!”

    两人跌跌撞撞跑到门外头,里面轰地一声巨响,大概是什么烧塌了。

    这场景似曾相识,却不是他们所愿意看见的,周南披着件大衣,看到明德只穿件白褂,把自己的大衣扯下来给他披上了。明德盯着那一大片火光,抿着嘴没说话。

    周南倒是很看得开,毕竟是早有预料的事,他拿手肘顶了一下明德,“没事,值钱的都在地窖里,坏不了。”

    明德没偏头,眼睛看着大火,开口问周南。

    “你前阵子拜的兄弟,明天有没有空?”

    周南听完,眨巴了一下眼睛,笑了。

    他答非所问。

    “好啊。”

    第二天下午,热闹极了,百来号腰里揣着硬家伙手上还拎着棍棒的好汉到了村口,一溜儿地穿着黑布衣,上面拿金线绣着个顾字,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土匪帮顾家帮,大拇指——也就是土匪头子,是周南的老战友,两人拜过把子,周南喊他顾大哥,个子高,大约有一米九,特别壮实,眼神像刀子。

    一群人涌到昨天那个带头找麻烦的小孬种家门口,顾大哥要踹门,周南给止住了,“在外面打,给想外面那群念攒子看个清楚。”

    于是顾大哥从善如流地一点头,拍了拍门,没一会儿门开了,正是那个人——理个平头,姑且喊他小平头——昨天忙活到半夜,现在刚睡完午觉起来,揉着眼睛,还不很清醒。

    他一句嘟囔还没出口,领子被人一把攥住,接着身子腾空,生生被抛出去老远,砸在地下扬起一片尘土,还滚了两圈。

    好汉们都呼啦地围了上去,个个手里的家伙往他身上招呼,那小平头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求爷爷告奶奶地先讨饶再说,等他在人堆里看到笑着的周南,和他旁边臭着张脸的明德,才恍然大悟。

    “疼啊——!”叫得更惨烈了,有人拿棍子打断了他肋骨。

    打得他半死不活了,周南给顾大哥使了个眼色,顾大哥便喊了声停,接着周南手伸到明德背后,推了他一把。

    明德走上前去,在小平头的身旁停下脚步。

    “你干的吧,昨晚。”

    那小平头给打得满头包,眼睛也肿起来,剩下一条细细的缝儿,此刻咧着嘴角声音含含糊糊地,明德弯腰仔细一听,得,是认罪了。

    他头抬起来看了看四周,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也有不少昨天跟着闹事的人。

    他直起腰,脸一板,放开了嗓门儿,“各位好好看看,别以为我们真的好欺负!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你要真给我泼脏水,甚至还烧我屋子,那对不住,我也不是什么善茬儿!想试试的,尽管来!怕你我是孙子!”

    说罢掸了掸袖子上的灰,一扭头,扬长而去。

    周南给顾大哥递了根烟,两人走在前面,顾家帮的好汉们跟在后面,也都去了。声势浩大漫天尘土。

    留下那个小平头,和周围一大圈噤若寒蝉的围观者。

    “疼啊——!”

    那之后他们的日子好过很多,房子重新盖了起来,也没人再敢招惹他们了,当然,他们自己也收敛了一些,周南倒没抱怨什么,他无欲无求,苦日子过惯了怎么样都是甜的,明德则还抱有一颗同情的心,自己没什么大碍却因为别人的苦难而谈过不少次气。周南也没什么安慰话可说,只警告他不要闹事。

    “总能捱过去。”

    周南有时看着报纸,上面又登载某个大城市闹革命闹出人命,就会庆幸自己当时选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革命氛围还没那么浓,穷归穷,日子还能凑合着过。

    到后来愈演愈烈,报纸上的东西,他们俩已经看不下去了,尤其不惜笔墨详细阐述如何破四旧烧文物的报道,配上黑白却仍旧触目惊心的照片,他们看了实在难过,索性不看。

    □□场也建了起来,□□会几乎天天开,他们俩周围的住户渐渐都搬走了。他们俩倒挺开心,正好逍遥自在。

    然后呢,然后就这样逍遥地过到现在,物资上是凑合的,精神上,刻意无视外部环境的话,也算还安定。

    于是他们仿佛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最混乱的时候有人来找茬也被他们俩以武力解决了。

    可在外面威风完了回家把大门一关,明德脸上仍旧只有疲惫和悲哀。

    周南不关心,不关心也不动心,他只在乎明德怎么想,此刻看明德不高兴了他便想去安慰他。

    明德听着周南给他讲笑话,没吱声,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他最近常叹气。

    “最可怕的是,他们不认为自己有错。”

    周南也没话说了,在他旁边跟着发呆。

    混混沌沌地,七年居然就这么荒唐地过去了,伴随着无数的叹气,无数个无言的夜晚,他们再回想几十年前自己兴冲冲去参加活动,□□演讲一个不落,竟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样的心境。

    明德眨巴了一下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火还在噼里啪啦烧,周南在上面架了口小锅子煮面,水正好开了,咕噜咕噜冒泡。

    非得大晚上出发走这么远路,在这片黑树林里野炊似的给明德过七十大寿,原因说起来还挺让人觉得好笑。

    72年年末过春节的时候,周南和明德算了一笔账,若是两人都要大张旗鼓过七十大寿,照目前这个赚不了几个钱只能坐吃山空的情况看,荷包绝对吃不消,于是他们扛了好几大坛子的酒回来,在小院子里做了几个下酒小菜比喝酒,谁先喝趴下明年过生日就只能在野外露天煮面吃,没有大鱼大肉,更别说请上朋友来贺寿,两人之前也喝酒,也比,但从没像这次一样冲着底线照死里喝,喝到后面手都打哆嗦,讲话也不利索了,再往下喝,话都说不出,菜也不吃了,只是狠命往杯子里倒,一半都给洒在外面。

    最后是周南赢了,明德在昏睡过去前打了个酒嗝,身子晃晃悠悠地指着周南,嘟囔着我还能喝你有种别停,周南也不是很清醒,把他手啪地打开,垂着眼睛咧嘴笑,说你都醉成什么样了还喝,认输算了。

    明德把杯子往桌上放,没放稳掉地下嘭地摔碎了,于是他自顾自发笑,念碎碎平安。

    然后呢,然后他就不记得了,往桌上一趴眼睛一闭,脑子里嗡嗡作响,接着什么东西都听不清了,他貌似还说了什么,周南又貌似揪着他的头发在他耳朵边上回了句什么,他又嚷嚷了一句别吵,然后就睡着了。

    那天他们俩到底说了什么呢?明德不记得了。他后来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得到周南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明德怀疑周南自己都不记得了,最后也不再纠结于此。

    虽然是明德输了,最后煮面的仍然是周南,周南收拾炊具的时候给明德飞了个媚眼说我对你好吧,都不用你动手,明德只想把端着的灯往他头上砸,没好气地回他一个字,滚。

    周南把面煮下去,又翻出两个搪瓷碗往里面倒调料,酱油、醋、盐,还有难得吃上的猪油。

    明德也没闲着,他看了看四周,山里野菜多,附近就长着一大丛一点红,明德伸手去够,扯了一把过来,把花给掐掉,择出嫩一点的叶子,捋了两下就算是抖干净泥沙了,接着用手抓着叶柄在锅里过了一遍水,烫得微微有些软的时候提起来,分成两份放到了搪瓷碗里。

    周南的面也很快煮好了,普普通通的挂面,筷子夹起来白莹莹地冒着热气,淅淅沥沥挂着点汤水往碗里捞。

    然后周南在自己兜里摸出两个鸡蛋,往锅沿上一磕,两个蛋下进锅里泛起白花,没一会儿煮得成了形,便用大铁勺带着汤一起往碗里舀,两个蛋都放在一个碗里,周南把那个碗递给明德。

    “来,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周南一本正经地。“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明德白他一眼,“得了吧,咒我呢。”

    周南也不假正经了,嘿嘿一笑,把筷子找出来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