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弟弟要和玩偶在一起才安心,因为玩偶是他的特效药,我觉得这太……孩子气了,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玩偶不离手。”
——不。为什么?不能这样!
花常乐抓紧扶手,仿佛不抓紧,他就要从楼上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他知道他爱岳无缘,他知道他爱着一个骗子,他知道那个骗子是杀人犯的帮凶,或者……不。没有证据就不能证明岳无缘是杀人犯。
离开画室之前,花常乐提醒石凛雨不要和岳无缘接触,注意安全。他说完,回味着这句“注意安全”……
原来最大的隐患就在自己身边,只是他自己不愿发现。他应该知道,那天早上六点的天空根本不会亮,他的手机时间被人调了,他也应该知道,岳无缘满口谎言,同学聚会都是假的,但是鞭伤是真的。这就是岳无缘,真正的岳无缘。可他仍然不相信岳无缘杀了人。仿佛只要不去追查,他就能活在爱情的美梦中,愚昧是美德,无知即幸福。
这样不对。人不该受月食计划的控制,人是人,不是实验品。
进了地铁站,花常乐拿起手机给谷子书打电话,他问:“你跟我说,你真的是因为监控视频的表情怀疑岳无缘是罪犯的吗?”
“哦,”谷子书说,“不是。”
花常乐说:“我也开始怀疑他了,至少他很有问题,但是我相信他不是坏人,真的,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怀疑上他的。”
谷子书说:“你没看过图书馆绑架案的档案吧,那段时间你在停职。”
“是啊。”
“不是有个被切手指的beta吗,那个男人是一个医生,他说了,他感觉自己不是被工人切掉手指的,因为切手指的人下刀很快,快很准。”
“……”
“对啊,那时候我开始怀疑了,你说,一个人质怎么一下子成了绑匪的同伴,就连谈判手也没这种神仙口才,但是……一个反社会杀人狂可以用行动证明他的能力。我只是推测岳无缘是切手指的人,但是你不得不承认,这很合理。”
花常乐气得冷笑,他想——这就是岳无缘希望绑匪全部被击毙的原因吗?这样没人能指证他了。
这时候他看见地铁到了,他对谷子书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挂了电话。
第四十八章 白日之梦
他进了地铁,铁门关上了。车厢里的电视在播一则旅游广告,关于雪山和冰湖的。花常乐瞟了一眼,便拿起手机给岳无缘打电话。他在联系人里看见岳无缘的名字,一时心如冰川。湖面结冰或许需要经历半个冬天,但打碎冰面只需要一把冰椽。他按了“拨号”。车厢拥挤,人们仿佛自动化机器的传送带里一块量产方糖。列车运行的时候花常乐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他握着冰凉的栏杆听手机里的声音。
“喂,怎么了?”岳无缘说了话。
“阿岳,我有个重要的快递,你有空帮我取了带来警局吗?那个很重要。”他看了看手表,心里算计着快递驿站到警局的时间。
“好,我正好有空,你把信息转发给我吧。”
“好。”
这时候列车里提醒到站的广播响了,他忙着挂了电话,生怕岳无缘从广播里发现他不在警局。
事实上他挂了电话还没一分钟,岳无缘又回拨进来了。
“你不在警局?”
“对,我在外面办案。”
“你在地铁里面?”
“今天警车坏了。”
花常乐胆战心惊地挂了电话,像是心脏病发作一般抓紧了胸口,恨不得掏出那颗沉溺于爱情的……濒死之心。他看着铁栏杆上反射的扭曲人影,那像是被扭曲世界自由拉伸所成的失真图像。迷幻的世界。汗液和噪音黏着他的皮肤和耳朵,如一只恶灵不肯离去。他抬起头,在黑色的玻璃上看见模糊交叠的影子——他自己。
恍惚间他窥见那个汩汩流血的雨梦,白日之下他在摇摇晃晃的地铁上重温了那个可怕的、无比清醒的梦——他知道尖锐的广播里念出了谁的名字。不是岳贤。
爱意在扭曲他的神智,他知道自己没有证据,但是他不愿屈服于虚情假意的幸福。人不该被它操纵,不该被基因实验操纵,不该被社会实验操纵,也不该被爱操纵。尽管如此,他仍不能控制那颗心——发疯的心。他无力面对的,现实,破碎的幻影像一只毒蛇使他窒息。
白日梦无比清醒,和现实世界别无二致。他到了站,外面下了暴雨,他买了一把黑色雨伞,踩着泥淖跑回去。他看见浑天黑云还有被隔离的铁墙,他如一只蝼蚁在灰暗末日寻找解脱。不,该是寻找真相——关于爱和犯罪者的真相。
他用伞挡住了雨,一只蝴蝶在他的伞下避难,这只是一个假设。没有蝴蝶,没有蝴蝶效应、蝴蝶蛋糕、蝴蝶标本或者别的与蝴蝶有关的东西。只有岳无缘,在崩塌的爱情里。
花常乐是岳无缘的雨伞,疯狂的暴雨洗涤了伞面的黑色。花常乐是一把透明雨伞。世界血流不止。也许他会被暴雨打得骨折,但那只蝴蝶会寻找下一把雨伞。也许上一把伞是岳贤,那么下一把伞,是谁?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痛苦就像决堤洪水一样,他从未对人性抱有这样痴情的黑暗幻想。都是因为岳无缘。这个惯犯用行动证明的“伟大的恶意”。
路过市场的时候他嗅到一股鱼腥,他的脚下是鱼贩子留下的废鳞。杀人犯身上有股味道,犯罪的味道。犯罪的味道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算那个罪犯有“特殊才能”可以改变信息素,刑警也能记得他的味道。信息素不能控制警察的脑子,也不能控制爱情。花常乐所爱所恨的,只是一个弄虚作假的活人。
——他现在很是清醒。
打开家门,无人在。岳无缘穿走了皮鞋。
花常乐脱了鞋就开始翻看岳无缘的行李箱,但他没能找到证据。他看见桌上两本书,一时间,被陌生的苦闷紧缚包裹。
岳无缘试图通过这些书透露什么?“纯洁种”不属于这个世界,所有人的人生都是被设计的。痛苦,他悲惨的童年。
但这不是杀人犯罪的理由。
愚昧是美德,无知即幸福。这不对。如果无人知晓黄衣狗的罪恶,那么他还会继续杀人,就像知道吴故案的时候方正乂告诉他的——“如果我们抓不到凶手,不知道之后又有多少类似的案子。”
——虽然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
花常乐不断回忆石凛雨的话,岳无缘总是带着玩偶。抱枕。他扭头便看见岳无缘的抱枕,他们曾抱着这些柔软可爱的东西相爱、做“爱。
他抓起岳无缘喜欢的柯基抱枕,五指隔着外布揉捏棉芯——温柔的、无害的,这是该死的伪装。他用小刀挑开缝线,那温柔的小东西裂开一道口,里面满满是白色的棉。他把手伸进去,探索,抓取,抓到了几袋东西——跳跳糖。
事实上这一瞬间他的脑子里还有残余的甜蜜回忆在呐喊,但……那很无力。
他撕开跳跳糖,很幸运,里面真的是跳跳糖。他尝了一口,真的,糖像疯子一样在他的舌尖狂跳。他拆开每一包糖,在十包里发现了一包白色粉末。
他知道,他就该知道。他知道打开真相之瓶能看见玫瑰,但打开以后他才知道——在水里闷了许多天竟能散发这样的臭味。
很好。这应该是TOFFEE。
花常乐把粉末装进密封袋,望着其他抱枕,还有更多。小仓鼠抱枕还是很软,拆线的时候他才发现抱枕背后的污渍不见了。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拆开了。他在里面找到了“真爱五号”香水,还有一张折叠的纸。
突然,花常乐感觉脑子里蹿进了一只癫狂的猫头鹰蝴蝶,他被会动的眼睛盯得死紧。他以为这是自己破碎的爱情在哀鸣,直到他看见那张纸上写了一句话——
我在看着你,亲爱的。
衣柜发出木质特有的腐朽噪音。柜门开了,一只黑色皮鞋轻轻落地。罪魁祸首从衣柜里走了出来,脸上覆着黑色的防尘面具。谁也猜不透他的表情。
第四十九章 房子(一)
黑暗孕育了一个梦,花常乐刚从警局出来,迎面是一头融了霜雪的冷风……
突然他的后颈冰冷刺痛,有人擒住了他,揍了他,他忘了自己被揍了几下,甚至忘了那有多痛……
现实的。
无人性的杀人狂没有心,那是有智能却无智慧的野兽,人形鬣狗。一针管麻醉剂进了他的血管中,被压抑的苦闷只能在幻梦里流露,一块血淋淋的方糖,他奔腾的血里汹涌着愤怒。红青和黄蓝,色调分离化作战栗微笑,发疯的蝴蝶,欲望凝视他的魂魄,魔鬼却将他染成了黑色。
不切实际的噩梦——他希望这是,但这不是。
花常乐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处密闭的仓库,动弹不得。那个人就在他的面前,穿着黄色防护服,戴着黑色防尘面具。当仓库的冷光照在黄色的防护服上,花常乐感知到自己窥见了色调最冷的黄。凶手取下面具,放下连帽,深深吸了一口浑浊的冷空气。
“我真的不喜欢戴着这东西呼吸,但我不得不戴着它呼吸,人总是由不得自己。”
并不,花常乐想。他知道这人不配说这句话,他希望用血色的红笔把对方的台词划掉(如果有),事实上没有,罪魁祸首的言语不是台词,而是罪恶的复制品。他偏激地想。
花常乐假装情绪稳定,他自认为自己不惧怕这个魔鬼,所以能冷静地审查、盘问和叙述。他问:“你为什么要杀人?”这句话他对很多人说过很多次。
“哦,人总是由不得自己,大多数时候是为了活下去。”黄衣狗坐在铁桶上,皮靴抵着蓝色的桶皮发出一声空灵回响。
“是,你从来不把人命当回事,能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花常乐泄出一丝笑音,眉头却皱得死紧,他看见暗处生锈的铰链和脏麻绳,恨不得用那东西吊死眼前的狗东西。愤怒和悲伤总是使人丧失理智,他却沉浸在“我很理智”的幻觉中,仿佛与魔鬼堕入爱河。
——本来也是,没有也许。
“你到底想干什么?”花常乐觉得自己只是作为警察盘问一个罪犯,尽管他们权力不对等。
然而凶手没有无视他的盘问,反倒是流利地说出全部——
“因为想要找个理由逃避婚姻责任,因为不能被人发现我是杀人犯,只要靠近你,我就能躲避别人对我的怀疑,因为你是警察,你相信我,我们合情合理地结婚了。你得知道,自由意志是可以被设计的,爱也是。”
“不愧是你。”花常乐说。他知道,他本该知道,这性格恶劣的家伙会为自己的罪行感到快活。主动勾引是被设计的爱情,而他(花常乐本人)才是这场骗局的受害者。潜意识上他不想给加害者辩解和同情的机会。所以……他说:“一开始你就在利用我吧。”
“是你自己选择爱情的。”他的眼如若鸦羽,尽其所能诠释着纯真的罪恶。
“是你骗了我。”花常乐盯着他,恨意毫无保留。
“我只是掩饰了犯罪的叙述,我和你一样痛恨这个世界的罪恶……”
“不不不,你不一样,你不配。”花常乐说完,转头去看旁边的扫把,然后他听见铁皮桶被踹出一声沉沉的长响。
“哦,好吧。”黄衣狗说,仿佛他什么也没做。他仰着头,望着四米多高的天花板上和掉了红漆的桁架,灯的白光晃着他的视网膜。过了一会儿,他说:“但是死亡真的是很正常的事情,人难免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