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逢场唱戏[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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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晨心存感激,哪怕她们认为自己在下边都能暂时原谅。

    张副市长是个秃了顶的五十来岁的老头,大腹便便的样子跟他要唱的伟光正男主角李玉和怎么看都搭不到一块去。

    排练好几天,傅晨崩溃了。

    他觉得许霖铃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他都想把自己的腿打折再请一个月的假逃避现实。

    这位大爷压根不会唱戏!节奏都抓不住,没板没眼还没嗓子,傅晨跟他搭戏调门都快趴地上了,低得都张不开嘴。

    给他搭戏的各位演员都颇有微词,可又碍于身份敢怒不敢言。食人之禄,忠人之命,谁也没这个立场抱怨。

    下了班傅晨只能把怨气都发泄在砧板上,气势汹汹的剁排骨。那动静,用惊天地泣鬼神来形容都不算过分。

    柳砚书在沙发上看书,朝厨房道:“你要是再这么剁下去,不出五分钟物业就要来找麻烦了。”

    傅晨把菜刀一扔:“太难伺候!”

    柳砚书笑着问:“你是说我吗?”

    真要说起来,柳少爷其实也挺难伺候的。排骨不吃超市里用机器切的,说是有股机油味,一定要买仔猪的新鲜排骨自己回来剁。烹饪工具也不能用普通的电饭煲,得拿高压锅上汽。傅晨总说他穷讲究。

    当然,傅晨只是嘴上发发牢骚,心里还是很愿意迁就他的。自己的人,怎么折腾都乐意。

    “怎么可能。说那位呢!”傅晨拿抹布擦完手,狠狠往灶台上一撇。

    他其实早就听说了那位张副市长突然来这么一出的原因。压根不是什么戏瘾犯了,就是想走个形式,树立一下与民同乐又接地气的公众形象,戏唱得怎么样他压根不在乎。这不是快换届了么。

    傅晨气的也就是这一点。把戏台子当跳板,还得全团人陪着闹着玩儿。他虽然对京戏的热爱没有柳砚书那么深,好歹也唱了小半辈子,感情还是有的,见不得它被这么糟践。

    “幸好你不用上。”傅晨苦笑。

    谁知道一语成谶,第二天柳砚书就被叫去开会。说是张副市长拿不下全场,要有人顶半场李玉和。

    朱团长自然是希望自己来,能跟领导多接触总归是好的,可那位却点名选了柳砚书。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都逃不过去。

    在临时会议上,朱团长面无表情的宣布这个消息。

    谁也没想到柳砚书竟然直接站起身,低声言道:“这戏我唱不了。”

    一向温柔谦和的柳少爷竟然会直接拒绝,就连李嘉乐都大跌眼镜。

    朱团长一拍桌子:“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张副市长亲自点名让你上,天大的面子,你说你唱不了?!”

    柳砚书目光定定,摇头:“别的都好商量,这一出不行。”

    朱团长气得直拍桌子,这最近一个两个的都怎么了,说不干就不干,到底谁才是团长谁说了算?

    “我……”

    柳砚书本来还想解释什么,却被他的破口大骂堵了回去:“你把京剧团当什么地方?别以为得个白玉兰上个节目就不得了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我告诉你,只要你还在这个团里,你就得归我管!就得听我的!这里不是你家,你没资格耍少爷脾气!”

    傅晨也被柳砚书的举动惊着了,在桌子底下偷摸扯他的袖子。可扯了几下都不见反应,只好缩回手。

    猛地想起小时候听柳父提过的旧事,傅晨这才明白柳砚书为何如此抵触《红灯记》。

    不愿意和那位大领导打交道只是很小的一方面,更深层的原因还是他家那条不成文的规矩。

    柳家人不唱样板戏。

    柳二代翠竹先生命运多舛,生在动荡乱世,长于连绵炮火,等年过不惑快要安定下来,又正好赶上八大样板戏推出。他从小学的都是传统老戏,讲究的就是个含蓄婉转。可这新玩意儿不一样,唱腔动作都是刚强板正情绪外露,与传统审美背道而驰。

    他因为发表了几句自己的意见便遭不幸,连带着整个柳派艺术都被打为邪派。“靡靡之音”没资格唱铿锵有力的样板戏,更不允许再让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玷污”舞台,一代大师就这么被迫沉默下去。

    本应翱翔于天的苍鹰被折断了翅膀,从空中猝然陨落。

    柳家第三代柳一青的少年时期就是在这样的灰暗中度过。父母不愿他再受这样的苦难,甚至不想他再踏入这个行业。

    可柳一青不这么想。他住过草房种过水稻开过机床,余暇时间一直在偷偷的练功,一刻也不曾懈怠。父亲去世之后,他便跟着也是唱老生的母亲和祖辈留下的录音学习,未入科班也硬生生承下了这份衣钵。

    待到后来风波平息,梨园重整旗鼓,舞台上才重新出现柳家的身影。许多名家失落在那场动荡里,柳派嫡传却顽强的活了下来。

    自此之后,柳家一脉也有了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唱样板戏。

    那是整个家族最痛的伤疤,亦是柳砚书刻在骨血里的底线。

    之前柳砚书为人低调,在团里存在感不高,仅有的几次此类情况都让李嘉乐帮着找由头避过去了,谁知道今天偏偏撞在了枪口上。

    如果不明白个中缘由,你可以说他清高,说他孤傲,却独独不能说他犯少爷脾气。柳砚书最忌讳这个。

    话已至此,解释也显得多余。

    尽管内心浪涛汹涌,柳砚书的面上依旧平和淡然,语气也没有太过激动:“非常抱歉,让你为难了。要是不好往上交代,那我也告个病假,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转身,离开,走了之后还不忘轻轻带上门。

    柳少爷竟然敢当众驳他的面子,领导的权威被如此挑战,朱团长简直怒不可遏,指着他离去的方向大吼:“别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李嘉乐忙拉住他安抚:“不至于不至于,多大点事儿啊!团里能唱老生的多了去了,不差他一个。他不唱你还不能唱?”

    傅晨起身追出去。

    一场会议不欢而散。

    其实傅晨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这些年柳砚书在沪京过得不自在,他都明白。只是没想到矛盾爆发得这么猝不及防。师哥就像个固执的老艺人,曲意逢迎非他所愿,心中的那点坚持与体/制的束缚终究是方枘圆凿。

    被戴上脚镣关进笼子,这哪里是他应有的模样?

    最终还是由朱团长上的李玉和,柳砚书因为得罪了领导,越发排不上戏。

    可他也没闲着,照样天天早上来院里功房练功,一直练到衣服湿透才停下休息,戏校里学的东西一点儿也没还给老师。

    傅晨这班也上得窝囊。大领导忙得很,排练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天天跟着空气对戏。

    终于熬到了开戏那天,傅晨内心长舒一口气。今天之后他终于不用对着那位大爷喊爹爹了。

    这场《红灯记》不对外售票,说是为了与民同乐,实际上张副市长那水平也不好意思收人票钱。入场方式很简单,凭着身份证就能领票。

    官方公布的海报把傅晨的剧照放在正中间,张副市长只露了半个不清不楚的侧脸。意欲何为一眼便知。

    网络上的粉丝们对两个人的好奇与热爱逐渐转化为更深层次的求知欲,对这个古老而奥妙的国粹产生了浓烈兴趣,纷纷相约进剧场去亲身体验戏曲。

    七月的太阳太过毒辣,烈日当空晒得人都得脱一层皮,戏迷们的热情却越发高涨。

    演出当天,天鹤剧院外边第一次聚集了这么多年轻人。大家都拿出了追星的架势,早早的在领票窗口前排起了长龙。

    还好天鹤剧院足够大,容纳这几千人应当不成问题。傅晨听说了场外的盛况,心中暗自欣喜。

    如果真能让年轻人都愿意进剧场看戏,那他们上节目做宣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真到了入场的时候,却来了一队公/安,又是开包检查又是全身安检,最后甚至还限制了进场人数,大部分戏迷被拦在门外。

    傅晨急了,揪着李嘉乐质问:“怎么回事!”

    那张海报明摆着拿他当幌子忽悠人,外头被拦住的观众里至少有九成是冲着傅晨来的。这大热天的,把人哄来又不让入场是个什么道理?

    李嘉乐也愁容满面:“哎呦我的爷诶!你当我想啊?甭说是台上那位了,今天台下随便一尊大佛都来头不小!上头说人多了容易出乱子,哪位都出不得半点差池!”

    傅晨朝大门的方向伸手一指:“外头那些不过就是想来看一出戏,不是该防备的恐怖分子。他们都是最值得重视的观众!白瞎台底下那么多空座儿,没有观众我搁台上演个什么劲?”

    “你吼我也没法儿啊!”李嘉乐满脸通红,急得拍脑门,“这是临时下的命令,我们都只能照做!”

    傅晨揉了揉太阳穴,强忍住揍人的冲动。

    谁让他们只是人微言轻的小演员呢?

    曾有人说,京剧是角儿的艺术。

    可如今早就过了以角儿为中心的时代。

    作者有话要说:  票友:指喜欢唱戏但不以演戏为生的爱好者。跟戏迷有一定的区别,戏迷可能只是喜欢戏光听不会唱,但票友得能开口唱戏,有些甚至能扮上登台演出不输专业演员。

    票房:票友的集合组织,票友们自娱自乐相互交流的场所。

    关于《红灯记》:八大样板戏之一,讲述了抗/日战争时期李玉和、李铁梅、李奶奶一家三代,为向游击队转送密电码的英雄故事。

    样板戏:文/ge时期被树立为文艺榜样的作品。产生于特殊的年代,其缺点不必再多赘述,但也确实有一定艺术价值。

    ☆、弦歌雅意

    傅晨没有让大家失望。诸位配角演员也体现出了极高的专业素养。

    现代京剧借用了许多话剧的表现手法,唱腔中去掉了尖团字,念白也是浅显易懂的普通话。在场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看京剧,要理解剧情和唱词也并不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