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安远把自己关在侧卧关了很久。
这个莫衷一是的世界里,为人为友,决定取舍,徐安远一直有自己的一套准则。
他不算君子,但也从未害人,他不与任何人为伍,但也从未格格不入,他张皇失措地想,为什么他努力地做了那么多,还要被人如此猜防?
门外程迢敲了几次,让他回去把饭吃完,他说不吃了,程迢想进来,他只说自己要一个人待会儿。大概就这么坐了半个多小时,徐安远接到导员的信息,说是有同学在校长信箱里反应他的一些情况,他的班长职务先暂时撤职。
徐安远回复说好,然后说辛苦老师了,学生放假了,您还要在班上忙我这事儿。
导员也没说什么,只说你让我多省点心。
其实刚才徐安远吓唬叶迩是他装腔作势。
这个考试周的风波真是太多了,徐安远知道这个时间敏感。这要是在平时,叶迩发校长邮箱这种无聊的事情肯定不会有人受理,但是现在就很难说,不一定就有那一头的人想给他穿个小鞋,杀杀他的志气。
徐安远过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好情绪,谁知道一出门就看见程迢戴着耳机靠在门口在练听力,看见他把耳塞一摘,问,“出来了?”
徐安远一愣,“你偷听我说话了?”
“没有,”程迢说,“我就坐在这儿大大方方地听来着。”
程迢跟他耍赖,“叶迩怎么说也是我前男友,这件事本来就应该我来处理,听一下没什么吧。”
徐安远不想跟他争论这个,绕过他想去厨房接口水喝,程迢却拉住他手腕,不住地摩挲,“你还记得你是你班里年纪最小的人吗?”
徐安远露出一脸懵逼的样子:“啊?”
“我问,”程迢耐心地看着他,有异样的温柔,“你还记得你是你班里年纪最小的人吗?”
平常他们总是叫叶迩老幺,其实叶迩年纪并不小,只是他看起来小罢了,整个班级里其实徐安远才是年纪小的那一个,比平均年龄甚至小了两岁。他当惯了班长,这两年习惯了一肩抗,有时候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我也是在老幺他们寝室听到的,他们就是随口聊天,才知道你年纪。”
程迢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你能想象吗?不谈能力,不谈担当,老幺寝室有人会因为你年纪小这一点就觉得你不适合当班长——所以,有些人不喜欢你的原因是没法理解的,这类言论你能怎么样呢?’一个人的年纪就像他的鞋子的大小那样不重要’,他们这个都不能理解,所以你真的不要为这类人想那么多。”
“再说,老幺有什么资格指责你呢?你们班级的事儿我接触不多,我就不说了,单说跟我谈恋爱。你喜欢我,你知道要为我着想,但是……老幺,他为我付出过什么呢?我要出国的事儿都没告诉他,因为我知道他肯定有是那老一套,不是劝我不要学文学,就是跟我暗示出国就分手——人生挺短,消耗这些真挺烦的。”
他捏着他的手,抬起眼睛看着他,神情像是在哄个孩子。
明明一本正经的,气质儒雅得不可思议,偏又有暗戳戳的偏心。说来,他还从来没说过前男友的坏话,这次算是在徐安远面前破了戒。
徐安远亲了他一下,算是感激他的劝解。但是他的情绪真的不高,回握了他一下,就去厨房喝水了。
其实徐安远对危机的警觉是对的。
那天之后,他在院系大群里被取消管理员资格,导员发布声明班长暂时撤职让班级支书暂时顶替管理,再之后,对他各种揣测的碎碎低语就开始了。论坛贴吧里,居然还有人开贴专门讨论这件事,有人说可能是因为之前考场打人事件徐安远得罪了院系领导,有人说这撤职不是第一步,徐安远在外面可能犯事儿了,还有人说徐安远冤枉那几位英语老师现在可算善恶有报。
就在第二天,一个用户名为Siruy的一个人,特意开了一个帖子叫做“姑娘们,你们知道你们心目中的男神是个同性恋吗?”,绘声绘色地说徐安远现在的男朋友是富二代,徐安远为了傍他不惜跟兄弟抢男朋友,并且还有一堆拍得发糊的夜店图为证,并且说徐安远最近被撤职是因为一封举报信举报他是同性恋并且私生活作风混乱。
总有人很闲,尤其是这种学校的风云人物更不缺人围观,Siruy从发帖以来按秒计数的速度向上飙升着回帖数,最开始底下还有很多姑娘跟帖说不可能,徐安远对象不是英语系系花华歆,再之后就是劝服与被劝服,无数人像是知道很多内幕一样的语气,说学生会干部私下里就是这么糜烂相互乱搞的情况,还有人说“咦……同性恋啊,这种人传播艾滋吧,这么恶心赶紧滚出我们男生寝室啊!”
徐安远本来对这种事情不想管的,他们爱骂就骂了,说的难听就难听了。
但是他没成想,叶迩亲自下场跟帖爆料了,苦主露面,吃瓜群众更激动了。
然后扒料的越来越多,直接牵扯到了程迢,这一下徐安远就再也坐不住了,立马跟自己管论坛和贴吧的兄弟让他们删个贴,只是不管还好,这么一管Siruy这人还来劲了,立马又发了同样一贴,并且直指徐安远抢人男友,做贼心虚,欲盖弥彰。
你说徐安远不害怕吗?
他怕的。
当自己的私生活被人强行围观的时候,他愤怒,他无奈,但更多的是无力和不安。就好像他一个人住在边沁的圆形监狱里,所有人都守着瞭望塔,他看不到他们,他们却可以全程对他监控并且指指点点,他们扒出他的陈年旧事,集体对他政治审查,吹毛求疵的要他完美无瑕,不然就要将他打成奸角的形象,要他不得翻身。
徐安远多骄傲的一个人啊。
他家庭体面,为人用功,这么被人戳着脊梁骨的骂,一个二十岁的男孩怎么忍得了?可徐安远也知道不要和广大网民群众讲理。群众没法讲理,群众只会被煽动。
虽然说只要不上网、不听、不看,就皆大欢喜,可是当事人哪里忍得住,哪里真的能不看?流言蜚语如刀,一堆人隔空喊话一拉一踩,还觉得自己是小透明,无辜得很,对上徐安远这样的风云人物哪里就算是网络暴力?
回帖说都是大学生了社会这么开放,同性恋还不能容忍吗?可他们就是不能容忍。他们知道你小三上位的时候才不会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就只会跟着大流来吐一口唾沫,然后一起狂欢。他们说学生会一股恶臭,学生会主席种子选手只会恶臭至极,可能骂的最狠的那群人,就是进入大学时最汲汲以求、得失心最重的那群人,他们跪舔着学哥学姐,发现自己没有能力打入,并且掌握不了话语权的时候,立马心态转变,从酸变成了对整个学生会体系的厌恶。
可这些徐安远都不怕。他怕的是被程迢看到。他怕给他不必要的困扰。他怕别人对他们指指点点。更怕有人说他们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
不管他在叶迩和程迢面前多么振振有词,多么理直气壮,说爱情里没有对错,没有先来后到,可是他都知道这件事他当初做的是欠妥当的,自己是问心有愧的。
他原本此生无事不可对人言,可唯有爱程迢一件,他做得卑鄙无耻。
只是他没办法。
他是凡夫俗子,他动了感情,他有情不自禁。他不想指鹿为马把自己的一切行为合理化,他承认对程迢有多少欲望,对叶迩就有多少歉疚,只不过他也会和正常人一样,想为自己不光彩的事情遮丑,想着这件事总归会警醒着他自己,督促着他和程迢用漫长的相爱来洗刷这段感情的原罪。
只是他没想到,他还有堵不住的悠悠众口。
一个人的年纪就像他的鞋子的大小那样不重要,如果他对生活的兴趣不受到伤害,如果他很慈悲,如果时间使他成熟而没有了偏见。——道格拉斯·米尔多
第三十四章
那段时间,程迢正好出了趟门,一个是要去北京一趟做个体检,还有一个要去越南一趟刷个口语分。徐安远原本大二暑假也是有规划的,但是为了陪程迢强行把支教计划给推了,整天也算是十分无所事事,其实那段时间他心情不太好,要是忙一点兴许还能缓和缓和,平时程迢在学习他也不敢打扰,他走了,屋子里就他一个人,更无聊了,就只能找别人出去玩。
留在S市的朋友其实就很少了,刚好经管学院的男生冯然留校,帮着他院系忙着下学期招生的事儿,徐安远就只能找他,下午或者晚上的时候约出去打个球。
程迢知道这事儿,他也知道徐安远心情不好,但是在家一直都克制着,虽然也没有明显的闷闷不乐吧,但是他的话比平时不知道少了多少,所以也没说什么。
那天徐安远和冯然打完球就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刷了会儿手机,冯然不知道看了什么,忽然来了一句:“这他妈是造谣吧!你什么时候又勾搭那个xxx了?”
算来从徐安远网上被扒之后,很多照片都被po上去了,冯然也遭了池鱼之灾,两个人凑在一起打打球、喝喝酒、骂骂娘,也颇有一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当然,那肯定还是徐安远惨一些。
不是没有人为徐安远说好话,但是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添砖加瓦里,偶尔几句好话要么是被淹没,要么是被人群起而攻,有几个学弟学妹据说看不过去帮过他,结果底下评了一堆“舔狗”,有的还私聊找他们骂战,几个小姑娘都被这群网络精神病患者气到哭。
那个时候徐安远就尽量不看了,但是冯然还在坚持着,时不时关注,“这真他娘的操蛋,要是我就找人删ID封IP跟折腾得最欢的人线下单挑!”
“现在有几个还在学校呢,挑什么挑啊。”
“我看未必,这两天还有拉咱俩凑的,我估计这人肯定还在S市。”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算了吧,越搭理他们他们越起劲,你挑完赢了,说不定这人还要说你以大欺小咄咄逼人,更划不来。”
“不过这也真他妈地来气啊!”
徐安远这个倒是同意,“是啊,太他妈来气了。”
其实程迢对这事儿的想法跟徐安远的也差不多,他还抽空还跟他妈咨询了一下,得出来的结论是:这种网络诽谤现在还没有判过实刑,存留证据哪怕提出律师函,也主要是起到威慑作用。
这就把这件事情弄得很操蛋,难不成徐安远杀几只苍蝇还要用宰牛刀吗?
“你对象是不是今天回来啊?”
徐安远看了下时间,“嗯,六点能到家吧。”
程迢在越南呆了三天,他说不喜欢吃那的东西,所以他计划打完球买点菜,好歹让他回来吃口热乎的,徐安远随手把手机放在衣服里,没想到他刚站起来,电话就响了。
是导员。
徐安远接起电话,那头立马就说,徐安远你赶紧来副校办公室一趟,你爸来了。
徐安远是真的没想到,就因为网上这种破事儿,他爸居然看到了,还正好赶上他爸在附近F市公办,就直接坐车过来了。说来他爸也是半个官,这种网上舆论事情他们这类人都挺敏感的,他爸看到他同性恋的帖子,估计是气得够呛,都没给他打电话,直接到了副校办公室,等他到的时候,院长什么的也在了。
其实徐安远感觉他爸有点小题大做了,他在校里对着同学更是从来没提过自己家干什么,正常提交父母工作的表格他也都是只写他爸单位不写职务,唯一一次被问还是导员问的。因为几个有能力竞争学生会主席的老师也都会摸底,看看父母工作,有些政府工作的父母可能是从入学开始就希望孩子进入学生主席团,这类的老师也会有意识地向他们倾斜,但是说实在的,现在学生干部投票竞选越来越民主,都是学生各凭本事,老师影响其实也不大。
然后那天下午,徐安远就还穿着球衣球鞋满头汗的,陪着他爸和领导们去吃了一顿饭。饭桌上也就还是成年人那一套,他爸那意思就是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网上的帖子他看了,都是小事云云。然后院长还提到徐安远考场风波,他爸也是说小孩子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徐安远其实挺不开心。
可能是觉得自己已经成年了,这种事情他完全可以自己应对,家长郑重其事地掺和进这种网上骂战,本来就感觉让他羞耻。
况且他爸凭什么呢?
他连他入学都没来送他,对他的生活近况也全然不了解,谈不谈恋爱也不关心,甚至不知道他在学校担任各种职务这件事,这个时候,明明帖子热度已经在回落了,他看到了倒是纡尊降贵地急吼吼来了,觉得丢人,觉得没脸,一副本来就很介意又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并且作为子女,不管他是同性恋也好,私生活混乱也好,这些内容他都不想让他知道,他却兴师动众地自己知道了还不够,还要拉着校领导院领导拿这事儿一起吃个饭,面对自己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自我定位是儿子在外面瞎作,他百忙之中过来给他擦屁股善后。
徐安远都不知道自己在饭桌上怎么忍过来的,强行凹笑脸对着这群中年油腻男人们。吃完饭之后,他爸跟他说了几句话,一副训孙子的样子,然后坐着车就走了。整得跟厕所标语一样,来去匆匆。
徐安远到家的时候都七点了,一进门程迢就迎了上来,“回来了?”
徐安远也没有个笑模样,简单地嗯了一声。
他试探地问,“不是说你爸来S市了吗?怎么?他没过来吗?”
“你怎么知道的?”
“冯然跟我说的。”
其实程迢刚到家还没喘一口气,看到徐安远居然不在家,打电话还关机,他知道徐安远下午会跟冯然出去玩,这一转念好几个想法,他自己先把自己吓了一跳。弄得他一刻也等不得地去给冯然打电话,冯然说徐安远没和他在一起,他心刚放下,他下一句就说徐安远他爸来学校了,徐安远没打完球就过去,手机关机可能是没电了。程迢心里有点不自在,但是还是谢过他,想着徐安远他爸也可能过来,挺紧张的,放下行李箱就开始收拾屋子,还紧赶慢赶地去楼下买了水果和菜什么的,想着就算在外面吃,也先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