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小户媳妇也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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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世友眼睛亮得惊人,眼睁睁看着周韵,皱结的眉目间忐忑纠结中几许希冀。

    周韵怔了一下,眸光并未避开,和他对视了一会,忽而一笑:“这倒没有注意,怎么了”

    蒋世友眼光黯淡下来,移开视线:“没什么,只是最近常听你叫我三爷,有些奇怪罢了。”

    周韵道:“大约是叫习惯了吧。”这话没头没尾,完全逻辑不通,最开始的时候,她分明都是喊的相公,可不知什么时候却都换成了三爷。可能周韵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解释太苍白无力,一句话说完后便沉默了。

    两人之间第一次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无形中一层淡淡的疏远感隔在中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又仿佛有什么东西更清晰了。窗外的日头更加强烈,鸣蝉仍在不知疲倦地鸣叫,树叶哗哗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路走来,停在门口,弦歌低低道:“三爷,三少,午膳来了。”

    周韵应道:“知道了,你先去吧,我们就来。”“是。”

    周韵缓缓舒出一口气,含笑回身看向蒋世友:“去用膳吧。”避开了称呼,没有“相公”,也没有“三爷”。

    蒋世友有些疲乏地倒回铺着白玉细竹凉席的床上,枕着竹编凉枕歪身向里:“你去吧,我不想吃。”

    周韵似乎在他身后站了片刻,之后便挪动脚步,慢慢往外走了,出门后还帮他带上了门。

    蒋世友从枕边的凉席底下出那把折扇,轻轻打开,玉色的扇骨,雪白的扇面,工笔画着的小猫调皮可爱,越发助长了心里悲凉的感觉。这样细腻的笔触,惟妙惟肖的绘画,想必当初她心里是极为喜爱的吧,可是在违逆夫婿和舍弃心爱的宠物之间,她选择的是后者。

    蒋世友突然想起曾经《木木》,俄国的一个聋哑农奴,他在水里救了一只小狗,取名木木,小狗十分依赖他,它帮他看家,每天早上叫他起床,跟着他一起劳作。木木越长越漂亮,农奴的主人,奴隶主太太看上了它,但只认一个主人的木木冲她凶狠地亮出了獠牙,虽然它没有伤到人,可是心理娇弱的太太无法忍受这样的忤逆,她逼这农奴杀了木木。办法用尽的聋哑人只得划着船带着木木到了河中心,他把两块砖绑在了木木头上,然后将它丢进河里溺死,可怜的木木临死前还在信赖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冲着他轻轻摇尾巴,但是他最终松开了手。

    每次看到那个湖心的场景,泪点极高的蒋世友也忍不住动容,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所以对于这样一个悲剧的解读想必也不是人人相同,而对于蒋世友来说,他所惋惜难过的,是被轻易舍弃的信任,这样最珍贵也最薄弱的东西,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夫与妻之间的,主人和宠物之间的,有人珍惜逾命,有人弃如敝履。

    他已经确定了周韵已猜到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蒋世友,她之所以肯这样帮着自己圆谎,自然也有她自己的打算。

    一个不得宠的正房,被妾室欺压到连珍爱小猫的命都保不住,只能韬光养晦缩在正房里的这样一个人,如今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借着丈夫的宠爱压制住所有不听话的妾室,这样诱人的咸鱼翻身的机会,有几个周韵能不动心?在这样的机会面前,蒋世友是不是真的?这个躯体里的灵魂到底是谁的?这些问题自然也就不需要弄明白,甚至,最好不要让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察觉。

    所以,周韵才会这么配合地讲明蒋府的情况,所以,她才会在外人面前如此维护他。

    这一切的一切并不是源自信任,而是一场互相利用。蒋世友得到了安全,周韵得到了威势。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如果不是今日蒋世友突然想明白,口比心快地半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只怕他会一直蒙在鼓里,按照她的希望慢慢成为真正的蒋世友,对周韵永远感恩戴德,心中怜惜敬爱。

    他一直低估了她,她并不柔弱,也不需要可怜,甚至她的心思比他以前认识的所有人都要深,让人觉得可怕。曾经同床共枕的丈夫换了别的魂魄,居然能立刻若无其事地借机定下对自己有利的计谋并且不着痕迹地施行,这就是古代宅门里女人的城府么?那么,在这场算计里,在她心里,他这一抹异世的魂魄到底算什么?

    蒋世友只觉全身热得大汗,可心里却越来越冷,他慢慢地蜷成了一团。四周的风动蝉鸣好像突然消失了一般,一切安静得有如前世的自己刚刚死去的刹那。

    大约过了一须弥,也许是一甲子,突然听得有缓缓开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平日里轻微的声音此刻被放大了十倍,直接在耳旁响起。蒋世友蓦然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覆盖着一层纱帘的墙壁,心里一点微弱的火苗瞬间腾起燎原火焰。

    那人一步一步走近,停在了小圆桌边:“三爷,少让我给您送午膳过来,我就放在小桌上了,您趁热吃吧。我稍后再来收托盘。”说完,弦歌的脚步声顺着原路返回,门又重新合拢。

    蒋世友的眼睛慢慢、慢慢地合上了。心里只余一片安寂死灰。

    满盘皆输。

    外头月光给万物镀了一层银色,一部分月光进窗内,地上淡淡柔白。

    屋里一直都没有点蜡烛,蒋世友正在把上辈子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想,所有的快乐和悲伤都从旮旯角里翻出来过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自己上辈子过得真他妈悲催。

    爹不疼妈不爱,好不容易活到二十来岁大学毕业,新生活还没展开,又被辆车给撞死了,这简直从头发丝郁卒到脚跟。这辈子这个壳子,虽然品相差了点,身体残疾了一点,留下的烂摊子大了点,好歹还是个小年轻吧,家里又不穷,吃穿不愁,如果不出意外,基本上可以从现在安然活到终老,享受一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主阶级人生,不管咋说都是划算的。

    至于那位老婆大人,蒋世友咬咬牙,大不了建立合作关系吧,横竖若是这家出了个借尸还魂的孙子,头一个要倒霉的肯定是孙媳妇,依周韵的智商,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既然目前的局面维持下去是个双赢结局,那自己还在纠结什么呢?

    蒋世友从来都是乌格小强神,一旦想通,他立刻将身上那些郁卒之气抖个光,缩着饿瘪的肚子下床找东西吃。

    他借着月光慢慢到桌边,可桌上压没有什么饭食,想必是弦歌不知道什么时候收走了吧。他自己的肚子,“咕噜噜”,于是振作神的蒋世友决定出去找东西吃,在没有郁闷死之前决不能饿死。

    他借着淡淡的月华光芒拉开门扇,外厅也是一片昏暗,寂静无声,蒋世友心里有些失望,他叹了口气,慢慢挪脚踏了出去。

    转过乌梨花木的屏风,他慢慢借着稀薄微弱的月光走进兰厅,一抬头,却愣住了。

    厅中的小圆桌挪到了窗边,桌上点着一支瘦长的红蜡烛,旁边周韵披散着头发正做针线,烛光把她的脸映成淡淡软栗色。不远处一个小炉子,一闪一闪的炭火上似乎煨着一个带盖的半大盆子。虽然放着这么个小炉,可是晚风拂过,厅里依旧馨香凉爽。

    周韵抬起头,看见他傻乎乎站在内室屏风边上,忍不住笑道:“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吃饭吧。”说着,她放下针线,拿了细麻抹布把小炉子上煨的一个大陶盆端到桌上,揭开盖子,里头是四盘热菜和一小盆熬得稀烂的山药薏米芡实粥。她手脚麻利,两三下便将菜摆好,又用个白瓷青花碗盛了一碗粥放到桌上。摆放停当,一回头看见蒋世友还在原地不动,她不免嗔笑道:“怎么?三爷嫌我笨手笨脚不会给你盛粥吗?”

    还是三爷,一切照旧,没有改变。

    蒋世友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可到底抵挡不住那顺着风飘来的美食的诱惑,慢慢地走了过去坐下,周韵把细竹筷子塞到他手上:“快吃吧,温度适宜,不会烫到你的。”说着,依旧坐回原位,笑着看他。

    桌上摆着两荤两素,荤菜是松鼠桂鱼、红烧狮子头,素菜是杏香茼蒿、荷塘三宝,都是温热的样子,正好入口。

    蒋世友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一声,道:“不是说不能吃鱼么?”

    周韵莞尔:“是啊,所以这里的松鼠桂鱼和红烧狮子头都是素菜,”她眨眨眼,“都是豆腐做的喔。”

    蒋世友感觉脸上有些热热的:“是吗?那我吃吃看。”说着低了头去夹一块松鼠桂鱼,谁知心里慌慌的筷子没注意夹稳,半路上居然掉了下来,砸进了荷塘三宝里。

    周韵低低清笑了几声,在空空的兰厅里有些响亮。

    蒋世友面红到耳了,好在烛光本就昏黄,看不明显。

    一顿饭食不知味,连那两样荤菜到底是不是豆腐做的也忘了细尝,都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没留神就进了他的肚子。待用完了一碗半的粥,周韵便拦住他:“你两顿饭没吃,夜宵不宜吃太多。”

    蒋世友“噢”了一声,乖乖放下碗,周韵看了看屋外明月:“刚过了戊时,月光正好,出去走走消消食吧。”

    蒋世友心中一动,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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