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还不敢说,”容琳淡淡,若有良策又何至于生出那许多曲折!“轩哥,请问京中情势如今是怎样的?”行这一路当中,可不要再有什么变故……
振轩一呆,不知该对容琳从何说起,想了一阵子才忆及已传书告诉过她的事,就接着往下道,“府中已是禁军接管了,有司已对房屋地产器皿……”
“轩哥,人如何了?”容琳略略急切。
振轩一愣,复又接上,“都收在天牢里,听说先是上了枷的,后来女眷中多有病痛,更不知哪一个害热病,晕死过去,刑部云大人便上表陈情,圣上着他必保人犯不出差错方可卸枷,云大人当朝应承下来并画了押,过后才都卸了,我已探问过旧同僚,说别的上头倒未苛待……前两日,有司已开始往外发配一些佣仆,这两日,整个帝京都在忙着回纥使团进京的事,姑丈一案倒暂时被搁下了!”
容琳听得目不转睛,暗暗记下了云大人的名号,存了报答之心,却又为别事忐忑,“轩哥可知晕死之人是……”莫不是二姨娘?她身子弱,枷……她可是亲见过披枷戴锁的苦的……
“徐公子也不知,只听说抬出去医治了,命倒是无碍。”
“徐公子?”
“徐兴祖徐公子!三妹妹也曾见过的,当日你离京时……”
“我记得!”容琳点头,目中却起了狐疑,“敢问轩哥,这位徐公子可是户部徐侍郎……”
“正是!”振轩已听出容琳要说什么,忙道,“三妹妹切勿以俗念来推断这位徐公子!我当初也险些误会了他!从姑丈出事至今,也就是他始终都信姑丈是被冤枉的,不计毁誉,陪着愚兄四处奔波,才使愚兄不至于孤掌难鸣!我几次差人向三妹妹报讯,那人马资费也全都是徐公子仗义所出,”觉出自个儿的话带出些对容琳夫妇的怨怼了,振轩迟疑,终还是不做补救,续道,“虽则他父亲出面弹劾姑丈,据徐公子所说不过是因政见不同,并无私人恩怨,徐兄也多次劝他父亲明辨是非,只是老人家不免固执,竟和徐公子反目,是以……”
“轩哥,我爹到底是因何获罪?”先入为主的观念吧,容琳不大敢信当日所见和振轩今日所言的会是同一个人,只现下诸事不明,她也不愿轻易就给人下了定论,况那徐兴祖的身份不过是东清客,量他还左右不了整个棋局,“容琳听到的消息是科场走水……”
“那不过是个引子!”振轩对了珠帘摇首,“认真说起来,是因为姑丈触怒了太子!”不等容琳再问,振轩已坐直了身子,“三妹妹可知尊夫营中有流刑犯?”
“如何?”
“据说那是太子的方略,欲把囚犯的关押改为苦役、戍边,我和杨巡按到平卢那一回,便得了太子的密令,专程查验效果,及至回京复命后,太子便在朝堂上提出要广推此法,姑丈大人不以为然,连说有违仁德之道,太子虽当堂称善,却是心怀不满,不久出了举子闹事……”
“轩哥,太子英明,怎会为此就非难我爹?”容琳也在帘后坐直了身子,“我朝历来推崇言者无罪,文官武将才敢畅所欲言,若为此等小……”
“三妹妹,朝堂上的事可就是你不懂的了!”振轩哂笑,“圣上让太子监国,应是有禅位之意,新君甫施新政,先遭老臣反驳……”这些道理他先也未想透,多亏徐兴祖提点才茅塞顿开,“如今说这些也都晚了,还是先想着怎么给姑丈他们脱罪才好!”
“依轩哥的主意当如何?”容琳只觉得心头突突,振轩所说的事大出她的意料,怎么也不敢信杜尚书会遭此番厄运竟是拜太子所赐,她原还指望着太子救爹!
“镇南王爷前日已回京,我们请他斡旋,想法子面见姑丈……”容琳出面会比他更好些,王妃虽不是她的亲姨外祖母,可也比他近许多!
“使不得!”容琳截口,“镇南王爷方回京,料他对我爹的事……知之亦不能详尽,此时求助,徒让他为难而已:不帮,怕负了以往与我爹的交情:帮,他不知始末,强出面替我爹说话,一旦有个什么差错,不光帮不了我爹,倒有可能陷他自己于漩涡,何苦一个没救出来又搭进去一个?”振轩的主意原本也是容琳的打算,只一听说事情的源头竟在太子身上、况镇南王爷又是才回京的,容琳立时就改了念头,也不等振轩问,自个儿先解说明白了。
振轩听了顿觉有理,不由就泄了气,“三妹妹,那要如何是好?你来之前,我可是把能敲开的庙门都拜了一遍……”
“轩哥……”容琳敛眉,收了一收心神,才淡淡而笑,“如今已糟到墙倒众人推那一步了么?”
“那倒没有!”容琳略带了孤傲的口气让振轩暗悔不该在她面前露出颓丧来,振作了一下,换了公允的口吻,“还是有好些大人心向姑丈的,先时日日有人上书替姑丈鸣冤,只是后来圣上宣了口谕,说此案未经审理之前,任何人不得再求情,否则以同案论处,御史丁大人、侍中王大人冒死苦谏,被当朝削去官职、贬为庶民,自那以后才无人敢再公开替姑丈说话……”
“我知道了。”容琳在帘后轻轻点头,不叫振轩再说下去了。振轩看她说了这一句就独自沉吟,半晌未再说话,倒按捺不住,“三妹妹……”
“我在想要怎么做才好,”容琳轻吁了口气,口谕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子的意思,似都要置爹于死地,只迟迟不审理,却又大有蹊跷,莫不是、皇家在借机罗织爹的罪名,务求能一劳永逸地封缄天下人之口?
“其实有个人要肯出马的话,不知胜过多少个你我在这里冥思苦想!”耳听着容琳喟叹出声,振轩憋了很久的话不吐不快。
“谁?”容琳想不出谁会有那般能耐。
“尊夫!”
“轩哥……”容琳蹙眉。
“他是太子的结义兄弟,又是兵权在手的将军,他若肯出面,不管于公于私的分量谁能匹敌?”
“轩哥!”容琳变了颜色,“你是说要将军实行‘兵谏’么?!”
“也、也不是真的要、不过是,他……”容琳的口气太过严厉,振轩被她吓了一跳,脑子一激灵,立时觉着他往日里奉为圭皋的计策似也有几分不妥,只不甘就这么轻易被否决了,强自辩解,“这也算是个欲擒故纵的法子,是我和徐公子反复推敲过了的,有百利而无一害……”
“轩哥——”容琳叫了一声,欲待要说他糊涂,到底还是不忍心,叹了一声道,“你写给我的那封信也是为了激我的?”先逼得她发急,再由她去逼昊琛,昊琛抻不住,只得有所动作,上书也好、上京也好,不管哪一样,只要他动了,就不愁找不出罪状,到时候……
“是有那么个意思,”振轩汗颜,当初那么说容琳确是过分了些,“徐公子说请将不如激将,故而……三妹妹,你怎么了……”
“无事,无事,”容琳在帘后挥手,兀自笑得满眼生寒,“真是好计策!”好毒的计策!徐兴祖,她果未错怪他!父子反目?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苦计吧,轩哥竟……
昊琛,他定是什么都明白的了,是以不肯入瓮,她却把他逼到那般田地……“轩哥,将军暂时脱不开身,你那个法子先搁下,我们还是想别的主意……”
“好,你说要怎么样?”振轩看着容琳在帘后冷笑、微喟,不知为何忽觉着他怕是闯了祸了,心中惶惶,却不敢探问,容琳既说别的了,他也就赶紧附和。
“我刚回来,理该往亲眷和爹的故旧门上走动走动,只是……”“只是”什么容琳未说下去,抬眸望过来,温婉地笑着,“我看还是先写下拜帖好了,有劳轩哥着人……青杏,你和振轩少爷一道,诸家送到,就说请主家择方便之日容我上门行礼!”她回来了,却不愿人为了见不见她而为难,且听各家的意愿吧,有心要退避三舍的自可装作从未见过她的帖子,而能够开门接纳的,那当中定会有敢受她一拜的人!
“我省得!”振轩点头,“还有呢?”
“请轩哥再向徐公子处打听我爹一案可有什么新讯息、我爹的罪状都有哪些……”
“好,我送完拜帖就去!还有……”
“再没有了。”容琳摇首。
“那咱们何时去见姑丈?”或说怎么才能见着!
“不见!”容琳吐字清晰,见振轩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珠帘,不得不把话说透:“若我先去见了爹,消息不会不传出去,要那样的话,我再往下做的事都会被看做是我爹教的,再说什么、做什么,都会先让人生了戒心!那时再要想打动、说服人可就难上加难!”君心难测,他既把人送进了牢狱,就不会愿这牢中人还能对外头施加影响!她所能依仗的不过是为人子女的拳拳之心,若连这个都被疑为掺了假的,那也就一丝一毫的胜算都没有了!
“你不见姑丈,又怎么知道往下要怎么做?”振轩明白容琳说的道理,却想不出不求教尚书大人的话她要怎么扭转乾坤,容琳的见识他自然是佩服的,只那是在日常琐事上头,如今他一个男儿身都束手无策的事,她……
“走一步说一步吧,”容琳实觉得有些倦了,“等你见了徐公子回来,咱们再慢慢计议!”
振轩还想再问,一看容琳已示意青杏扶她起身,只得也跟着起来,到廊下立等着青杏把拜帖送出来,却并不带她走,只嘱她好生服侍小姐,便依旧由来时那个回纥侍女送出去——这也是振轩的细致之处,看出容琳只带了这么一个丫头,是以让她留下,只暗自责骂李昊琛也太俭省了,竟让容琳如此寒酸地出行,倒未想到他这么以为的时候李昊琛已吃了多大的冤枉。
振轩只顾低头边想边走,不成想出门的时候险和人撞了个满怀,未等抬头先听人厉声骂了过来,“你眼瞎啊你!看到我们小姐不赶紧闪一边儿去,横冲直撞的是要找鞭子抽?!”
振轩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心道这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怒冲冲抬脸,却是微微一愣,“弄影姑娘?!”
弄影被人簇拥着,已要往屋里进了,忽听到人称唤,就又停下脚来,看出是振轩,微微诧异,浅浅地福了福身子,矜声道,“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振轩见她态度如此简慢,陡升不快,心道当初同往平卢的时候怎不见你如此声气?不期而遇的热忱瞬时冷了,也不提容琳回来的事,只淡淡道,“来探望一个故人。”说罢草草拱手,告辞而去。
其实振轩打小也是见惯眼色的,本不至于太过在意弄影的不敬,只他尝过了青云直上的滋味,自然再受不得尘埃沾身,偏这一回失了杜尚书的荫庇,他的境遇还不及从前,弄影的前恭后倨就格外让他怨恨难平。愤愤不已地去了,心中犹自替徐兴祖不值,哀叹他不该给这样的势利女子下聘。
振轩一味怪责弄影,倒未想到她会如此行事固然是眼皮子朝上的缘故,还有一层却是心虚——她总怕在平卢所为已被人知,故而小心地远着熟人,振轩负气走了,她也未觉出不妥,自顾往后房去,欲寻她爹林清河:乐平公主的教习、徐兴祖的妹子、她未来的小姑徐若媛从里带出话来,说中不日要宴请回纥使团,她可得来告诉她爹早些下手,毕竟等着要揽这肥缺的可不光他们醉仙居一家!
弄影心无旁骛一心想早些见到她爹,却是命中注定的事躲也躲不过,堪堪都到了月洞门了,耳中忽传来一声召唤,“青杏,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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