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再一年春花烂漫的时候,启元一连好几天梦见启农。启农跟他说找不到爹爹,两兄弟在梦里很是唏嘘。这一年来,启元总是回想起启农小时候总爱做他的跟屁虫,跟着他去佃户家,跟着他去观察田间地头的农作,跟着他练字看书。启元真后悔当初没对启农更好一点儿,太太的恶劣让他对启农心生嫌隙,他待启农总不如对待启仁。可惜悔之晚矣。
经常有人问启元怎么将花种得那么好,别人家一样的花,就启元家的叶子是如此肥绿,花朵是如此肥硕。也有邻居替启元做了回答,宋老爷爷是个好人,离这儿最近的一处河埠头一到夏天就满是水葫芦,宋老爷爷经常早上去将水葫芦捞掉,扔到旁边一只缺了个角的石臼里,方便邻居洗洗刷刷。水葫芦烂了就变一泡臭汤,还是宋老爷爷用水桶拎走臭汤,做了他家的花肥。这样的好人种出来的花怎能不美。
为了此事,团团经常皱着眉头担心启元掉河里去,可屡劝不止。反而启元经常劝团团两口子可以适可而止退休了,别一把年纪还为工厂奔波。启元不仅自己劝,还动员区区和本本也加入。宝祥看看区区的生意规模已经几倍于他,两个孩子又都已办好新西兰的技术移民,只要两人自己不做错事,即使再有遇到割出头椽子的事儿,两人也不可能遭遇太公的结局了。既然下一代人已经生活无忧,宝祥果真适可而止,说退就退,将厂子交给徒弟经营。徒弟感激得涕泗交流。
启元和忆莲都很能理解宝祥退休的理由,区区却私下与本本议论,爸爸这叫给的什么理由啊,俩孩子移民成功居然也能成为理由。他们认为爸爸心底里应该认定两个孩子都能赚大钱可自给自足,可爸爸有点儿知识分子的臭脾气,没好意思把铜臭味挂在嘴上。两个人背后还暗自乐了几天。
宝祥还没完全空闲,就找岳父启元商量如何将大哥宝瑞与大嫂接来住,好歹享几年清福。可两人最担心的还是大嫂不放人,因为大嫂舍不得离开城市,也舍不得离开孩子,而且大嫂需要宝瑞总揽家务。但不管怎样,宝祥还是行动起来,将解放前由宝瑞出钱翻修的位于农村的祖屋拆了,建成一幢漂亮的两层楼房。楼房依傍着新挖的河道,敞亮而舒适。冬日可以晒太阳,夏日可以乘凉,全年都可临江独钓。路过的行人见了都是艳羡。
启元也很是喜欢,可团团和宝祥一说起要不将他的房子也扒了修建新楼,启元立马拒绝了,再也不敢说新楼的好,怕女儿女婿要给他造惹眼的新楼。他若太过享受,会不会被人说他剥削阶级卷土重来?他还是关上门偷偷享他的福吧,别显山露水招人嫉妒。
可宝祥却始终踢不出临门一脚,他最敬爱大哥,也最忌惮大哥,在大哥面前他说不出七骗八拐的话,而若实话实说,肯定没戏。团团灵机一动,飞起一脚将球传给儿子区区。但区区做事不走寻常路,他接来皮球仔细研究一番,就在上海买了间三室一厅的房子,采用釜底抽薪之计,将大堂兄接来上海,让爱好吃喝玩乐的大堂兄专门负责他公司的接待工作。有些人员的接待工作需要招呼到下三路,本本是个女孩子,对付不了,让宝瑞儿子对付却是知人善用。
既然新工作让宝瑞儿子如鱼得水,宝瑞妻子为照料儿子,当然也是心底极其思念繁华的故乡——上海,就有大半时间跟去上海了。宝瑞一个人过得优哉游哉,接不接来住就不成其为问题。妻子不在时候,宝瑞有时候看着天气好,就来找老友启元和老三宝祥玩,住在新的房子里,一住就是好几天,天气好的时候三个人一起坐门前钓鱼,宝瑞乐不思蜀,住着住着就住习惯了。
其后宝瑞的老房子在市中心商业区改造中给拆了,市政府补偿给宝瑞一套接近郊区的公房,倒是挺大的,有三室两厅,可宝瑞住不惯没有人气的新房子,安顿好新房子后,把门一锁,与帮他一起搬家的宝祥一起回到老家,从此安居老家不走了。这是1998年的事了。
宝祥私下抚大乐,他终于得以报答大哥,万分感谢政府拆了大哥的旧屋。
启元最高兴,他经常上门找宝祥,两人一起出游,一起嘬着本本孝敬来的各色好酒,吃宝瑞从河沿上来的螺蛳,无话不谈。宝瑞的眉眼渐渐舒展。
有次本本上门送酒和零食,宝瑞正与启元一起钓鱼。宝瑞跟本本客气了一下,要本本以后不要如此破费。本本想也不想地道:“我从小就知道了,要是没有大伯伯,爸爸就读不上书,吃不饱饭。我们而今为大伯伯做点儿锦上添花的小事算得了什么。”
本本走后,宝瑞一直念叨“好孩子”,幸好启元耳背,要不然得给宝瑞烦死。但启元最终还是不耐烦了,“你为一家子人做了那么多事,家人知恩图报是应该的。”
“不对。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老大,家父又去世早,我总不能看我娘一个人苦苦挣扎。我只是感慨,很感慨啊,启元兄,当年全家都靠着我时,说知恩图报的是老二,老三倒是没怎么说。结果你看。”
启元也不禁悠然回想,他想到启农,想到悦华,想到他的所有兄弟姐妹。他深深惦念从不说豪言壮语的启农。年轻时候看不清的,看不懂的,而今回首都是一清二楚。倒是更要装糊涂了。
第54章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