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撩动了女子一汪盈盈春池,便以为是众里寻她、独具慧眼,哪管身份和背景的云泥之别,饶是再克制奔腾的理智,也不禁喜上眉梢。
郝佳瑶喜滋滋地烧热了铁炉,支起铁丝蒙,依佳瑶想,光是这片铁网还不够,若有块铁板会更顺手,在滚烫的板上炒个鱿鱼岂不妙哉。
这日大观园内的的确确是群星璀璨。常住人口有“老梅寡嫂”李纨,迎探惜三春并艳,钗黛湘三艳胜春。寡嫂的寡嫂又带来两个貌美女儿,李纹、李绮;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还有一个新晋诗痴,香菱。
一句话,贾家的众多外戚亲家们来了个不谋而合、乌压压齐聚一堂。
大观园之大结结实实地体现在这里,携家带口来了这么多,也都在王熙凤的安排之下依次下榻,园子里一如既往的豁亮宽畅。绮、纹自在稻香村伴了老农,邢岫烟被安顿在迎春的缀锦楼,她是个温厚可疼的淡薄女子。
且说芦雪庵下了一夜的雪珠儿,白茫茫的真干净。芦雪庵盖在依山傍水之处,几间茅屋,檐上芳草萋萋,土壁夯实。槿木做的篱笆,竹刻的窗牖,再被半人高的芦苇丛包在里头,颇有田野风光之朴实。
宝琴披上了老太太赏给她的金翠辉煌凫靥裘,黛玉罩了件大红羽纱面的鹤氅,宝玉的小丫头给他换了大红猩猩毡斗篷,史湘云是头顶挖云鹅黄片的大红猩猩毡昭君套。佳瑶也照葫芦画瓢从迎春的嬷那里给她拿了大红猩猩毡。这一干人,正应了白雪红梅之意。
宝钗穿的是莲青斗纹鹤氅,李纨穿的是青哆罗呢对襟大褂,她二人站一处,看着都想抱臂取暖。
还有看着更冷的姑娘,佳瑶悄悄问岫烟:“您的衣裳?”她还想帮她拿去。岫烟脸色略尴尬,低声说:“不劳烦了。”
佳瑶想她自己是一入富贵门,随了俗,真当天下处处安乐。邢岫烟明摆着是没有专门避雪的衣服。于是佳瑶赶紧圆场说:“您想吃点儿啥?”岫烟恬淡着微笑,说:“早饭你做得已很好,这会儿还回味呢。你且给其他姐妹们做些罢。”
正说着话,一个小子跳过来,手肘撞开佳瑶,一面脆利说:“不必你们忙,咱们自己来。”佳瑶闪身一旁,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前挂着金麒麟的姐儿。那欢快晃荡的麒麟很是眼熟。
宝玉正甩着他的玉,美颠颠地跟着她过来呢,再有一位清丽至极的贵族女子在不远处握笑:“瞧云丫头跟鹿似的,又闹着吃生鹿,可别被人牵了去才好哩。我的卦不错。”
佳瑶想,原来是醉眠芍药裀的憨湘云,心里丝毫不计较她的鲁莽,因为她是学究爷爷以前最推崇的红楼女儿,理该是这般活泼开朗的。只见她心急火燎地要往纟蒙上挂,佳瑶不由喊:“还没腌。”
史湘云转身看她,佳瑶便看齐了这个蜂腰猿背、鹤势螂形的侠女。湘云已褪了外头的大褂,里头是秋香色的短袄、水红装缎狐肷褶子,一双麀皮小靴,好不神奕奕。有黛玉宝琴在后一比,湘云不算美人,但贵在长腿健美、皮肤白皙,大眼有神,活灵活现。
“你是哪个?”湘云瞪着佳瑶,宝玉从后面跟过来,乐呵呵得揽着湘云的肩膀说:“你是不知,这个小厨子厨艺了得,凭咱们烧了半天,也不比她烧得好哩。阿瑶,二嫂子说把你支给了二姐姐,她那里少人,我想也是使得的。只是几日不吃着你做的东西,我这五脏庙还怪想的。”
湘云是个把情绪全写在脸上的姑娘,立刻转了晴,把推了过来,嚷:“敢情好,爱哥哥都这么说了,你快快露几手罢。我吃了这还要应景联诗哩。”
于是佳瑶便把盐和绍兴黄酒满满地抹匀在鹿腿上,湘云与宝玉一直吃吃说笑,道“你看这不像是要烧它,倒像是给它舒舒服服地按摩”。佳瑶又专心地把丁香、酱油、大料、花椒、葱、姜、茴香等香料铺在鹿上,加大手劲,揉搓着,必要把香料沁进去置换出腥膻。
经过这番心准备,然后才是上架烤制。湘云忙忙拦道:“这个有趣,我来。爱哥哥,你拿着这头,她们不吃咱们吃。”
佳瑶见湘云这么有志于烹饪,自然让贤。她洗净了手,进了屋,听有人调侃着说:“咬舌子偏爱学人说话,等会儿咱们联了诗,非要掷掷骰子,听她‘一、爱、三’得吆喝才好顽。”
循声望去,正是潇湘妃子林黛玉,她这席话又惹得众人大笑。
李纨朝外望了望,说:“一个挂玉的哥儿,一个戴金的姐儿,非要学那叫花子。我非得把他俩送到老太太那儿去,若是在这处吃病了,我可担待不起。”说着就要起身,一个丰润淡雅的女子留了她,说:
“大嫂子不必忙。他俩凑在一处便要生出许多故事,老太太也是知道的。况且老太太又说,他俩还小呢,爱怎样便怎样,要什么东西都只管要去,咱们倒别委曲着他们。”
是薛宝钗。她这玩笑又说笑了众人,原是老太太传给她的话儿,叫她不必管紧了她的堂妹薛宝琴。宝钗再用到这处,也很是合适。
佳瑶静静地看看颦卿,再看看蘅芜君,真是不禁感慨钟灵毓秀。
不过她转念又想,这世外仙姝与那雪里金钗固然美得不可方物,但过于疏离飘远,真是应了没王法的小厮们说的,既怕一口气吹倒了姓林的,又怕吹化了姓薛的。眼前这个二木头,噗嗤,看她那坐不稳的模样,怪可怜的。
门外史湘云一边大嚼一边吆喝,若是给她添两撇胡子、戴个白帽儿,便是街边烤串的维族小伙了。这下屋内人也坐不住,纷纷出去跟着吃,也有笑而不语、兀自喝茶的,黛玉没去是怕脾胃不合,宝钗没去是怕难登大雅。
岫烟没动窝,可能是怕冷。她穿的实在过于单薄。迎春也没去,偏头跟佳瑶叨唠“最近头疼又上火,牙帮儿疼”。
众人玩闹得正酣,连平儿都褪了镯子凑着顽笑烧,凤姐领着个病恹恹的少妇走了过来,凤姐给她道:“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太太瞧过了再见礼。”
众人面面相觑,宝玉嬉皮笑脸道:“二嫂子是打哪儿来的,怎么就变戏法儿似的变出了个标致人儿。”
凤姐冷笑道:“我哪有那个本事,是你们琏二哥哥能通天,动辄带出个美人儿,哪日再变出个小人儿来,有的你们瞧呢。”
是呆子也听出凤姐的弦外音,一时有些凝滞。李纨迎过来缓颊说:“你来的正好,我们起了社,独缺一个监社御史,这差事你可愿给揽了去?”
“亏你是个大嫂子,带着姑娘们不学针弄线的,起个哪门子的诗社。如今又算计到我头上,你一月有十两银子的月钱,又有个亲小子,又占着分例,统共算着一年能有四五百银子,你却还来盘剥我这穷得叮当响的倒霉蛋儿。”
凤姐一面掰着指头说,众人笑得打跌,李纨笑着要拧她的嘴:“你们听听,我这不过说了一句话,她却凑足了一车子泥腿市侩的混话在这儿扯皮。咱们这些人嘴拙,没吃着孙猴儿的尿投胎,由得你个泼皮户耍赖哭穷,只怕非得是老太太来了才能从你嘴里抠出点银子沫沫。”
尤二姐忙腆着肚子凑上来说:“珠大不知,我们确实是愁银子。爷们儿在外头要用钱,刚满岁的大姐儿要用钱,老太太、太太跟前儿更是需用钱。满府谁不都以为我们那儿是金山银山,想起个事儿就过去吩咐。”
尤二的原意是想凤姐难得对她剖心剖肺说了难处,包括说了持家理事的不易,她必得鞍前马后替她出马。
李纨一听,很不乐意,寒着脸说:“倒是我们造次了。”凤姐忙亲亲热热地搀住她,一面道:“好嫂子,我也不会什么诗呀干的,不入社倒成了大观园的反叛。好歹我还能拆着东墙西墙的,先放下五十两下马拜印,讨你们一帮子作诗作文的雅人欢心。”
这么着,又妥妥地把那尤二姐排斥在外,众人越笑,尤二越是悔她显得多么不合时宜。佳瑶因想到她是勾人的小三,向着自己哥哥,也不会同情。
凤姐既已入社,在众人的撺掇下起了一句“一夜北风紧”,又忙她的正事去。尤二姐只得巴巴地跟去,远看真像极了求宠的玩物。佳瑶想,一个女人若是不自尊自爱,非做咬钩的鱼,那便由不得别人轻贱她。
迎春暗地里扯了扯佳瑶的袖子,佳瑶会意,便俯身耳语,迎春于是又照着与李纨告假。李纨无暇顾及这么多人,立时放她们乐意上哪儿就哪儿去。迎春她俩走了半步,岫烟又追了上来,大概是嫌冷。
三人便回到缀锦楼,让婆子笼好地炕火炉。佳瑶在小厨房里把一生姜洗净去皮,先捧了一碗红糖姜汤给岫烟,又榨出姜汁,取用一比一的蜂蜜勾兑,冲了一碗热热的蜜姜感冒饮拿给迎春。
迎春其实是有些伤风,故而喝了一口,顿觉舒服了好多。岫烟也暖和过来,手足经血流涌到末梢,脸色也恢复红润。迎春便拉开话匣子说:“自古娇妻便含酸,二嫂子这般委曲求全,难为她了。”
岫烟点点头说:“可不是,且说那尤二姐,我虽不是府上的,只怕说话唐突,一入侯门深似海,这一路走下去,谁也不知归途。”
迎春幽幽道:“你说的就是如此。身在这等富贵人家,外人都道我们好,可说到底公侯小姐与市井民妇又有什么分别,横竖是他日由着家里做主,嫁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我是个庶出的,娘亲去的早,横竖是这般光景,也就随它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既无力,不如躲得远远的。”
岫烟捧着杯子说:“难怪你对外界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竟是想的这般,我亦不曾想到,这会子一听,确是这么个理。既是无力反驳,不如无痛无痒,任它说去,自有安生。”
两人这样你来我往争做橡皮人,人逢喜事腰板挺直的佳瑶也听不下去了。拍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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