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已紧紧跟着一簇绿幽幽的鬼火。这鬼火，似人形，个子不高，头却颇大，身小且与头分开，下身也似无腿脚，地上却好像有东西，在跟住它一起动。鬼火见他拧身，便也十分敏捷地拧身，还蹦着向后闪了闪。
卫国便闭住眼，猛跨两步，不管三七二十一，出手如风，一拳打去。
待他睁眼，却见那鬼火没死亦没跑，仅晃了晃，还在上下飘逸地轻轻颠着，就像拳击场上挨揍后欲反击的拳击手。可是地下草丛中，的确有什么古怪在蠕动。
俄顷，鬼火果然欺上身来，却不反击，竟欲慢慢粘住卫国，似乎要去摸他的嫩脸蛋，甚至，还想去亲他的小嘴儿。
这一切，也太恐怖、太恶心、太诡异了……
卫国哇地大叫一声，撒腿就跑。
这下子，沿途竟窜出好几个鬼火来挡卫国，见拦不住，便扭身一同去追他。
于是，在时有时无的惨白月光下，一个小孩在若大的坟场中跌跌撞撞地飞奔，背后紧跟着一串莹莹悠悠的鬼火在飘飘荡荡地紧追……
终于，待惊恐万分的卫国逃出坟场时，身后那些鬼火才不再追来。
卫国心中仍狂跳不已，魂未入定。他四处瞅瞅，不知自己逃到坟场的哪边。心里暗自叫苦，那个死刑犯的新坟在哪儿呢？
还好，月亮还在，且露了脸，还亮。他便踯躅而行。
不知走了多久，月亮又入了云，卫国便止了步。
这次云薄，天上的月亮大概也识得他了，便有淡淡月光浸下来，于是，卫国便看到了不远处，有两个灰白影子从坟场边上露出来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忽隐忽现。
马上，卫国耳中，又传来自己心脏擂鼓一般的响声。
这次，他学乖了，悄悄蹲下，偷偷地瞅。
然而，他发觉头前树枝碍事，便伸手拨开，再一抬眼，却见那两个影子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一下赌了气，便站起来，咬紧轻颤的牙齿，屏声静气地走过去。
当他哆哆嗦嗦地来到那两个影子所在之处，恰巧月光再来帮忙，又大亮了，忙定睛去瞧。
原来，地上有一座浅浅的新坟，坟前还有一张纸一样的东西。卫国俯身拾起，就着月色，仔细地瞧，却是报纸，上面字迹模糊，但似有几处湿痕。
卫国再细看坟头，竖着一块木牌。近瞅，上面墨迹新鲜；再嗅，还透着股股墨味。
卫国蓦地猜到：这定是那死刑犯的新坟了。不禁想起新看的一本书上有句话，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觉得这句话用来形容此刻，也还对头，真是又惊又喜。
他四处环顾，绝不见有何可疑之处，更不见那两个灰白影子，便使出吃奶的劲，抓住木牌摇晃半天，终于拔了出来。之后，扛上，撒腿便跑。
然而，他却迷路了，竟围着坟场绕起了圈圈……
卫国过了午夜才寻着回路。
当他举着木牌，高兴而又自豪到了城墙下，却不见了众孩子，竟见李老师背着手，独自一人在等他。卫国不由吓一跳。
李老师慢悠悠道：拔下牌牌啦？
卫国忙撂下牌子道：是。
李老师又道：还想睡觉吗？
卫国想想，道：是。
李老师像是叹息，道：那今晚就不可能了。
在李老师的宿舍里，朝墙站了两排孩子，连六年级的高南下和他那个同班同学于立海也在其中。他们被罚面壁而立，时间是通宵。
当李老师在床上打响了呼噜，高南下就轻声质问是谁告的密。最后竟得知是弟弟杭生，他气得用手去擂墙。
李老师迷迷糊糊地道：谁？干什么呢？敲墙者明早围操场跑十圈！说完，再翻身睡着。
卫国和众孩子心中乐了。
后半夜，在李老师嚊声中，南下冲着墙,在李老师房间里，咝咝哗哗地尿了一大泡尿。然后，他再满怀妒意地听着卫国继续给小伙伴们小声描述坟场的各种古怪的遭遇……
次日清晨，高南下共罚跑三十圈，其中二十圈是为了打赌之事，另十圈自然是因为尿尿的事。卫国也被罚跑二十圈，还是苏校长亲自下的命令。而且，还命令他和南下跑完步就马上扛着铁锹去坟场，把木牌子恢复原状。
事后，苏校长和李老师还来和他这个孩子谈话。由此，卫国也明白了：所谓坟地看不到手指与脚背，不过是光线太弱的缘故；耳后的咳嗽声与鬼火身下的动静，原来是刺猬在捣乱；鬼火为何追他，那是磷火随他身体搅动的空气一块飘的原因；最后，那两个影子多半是趁夜去坟头祭看死者的活人而已(多少年后，卫国方明白，因那时政治空气浓烈，使得有些死刑犯的亲友只能这样做)……
然而，卫国的“英勇事迹”，从此便在南城所有的小学中传播开来。
卫国发现，战美与众女生都用热烈而又异样的目光瞧他，好像他是英雄，又好像他是怪物，抑或，二者合一。
一天晚自习，战美一反常态，眼看着他，先就红了脸，然后低头忸怩道：华卫国，我想求你一件事，行吗？
卫国微微一惊，道：干啥子？
战美仍埋头，只翻起长长睫毛，晃着身子道：我想让你学学雷锋叔叔，做件好事，帮我一下。
卫国马上警惕道：不光我要学雷锋叔叔，你也要学雷锋叔叔！说完这话，这才又道，那你说吧，要我做啥子事帮你？
战美又红了脸，然后，小声道：我要你陪我去上茅房……
卫国一怔，道：你说啥子，再说一遍！
战美就抬高声音，道：我是讲，我要你保护着我去上女厕所……
话音未落，卫国便叫起来，道：为啥子？我才不干呢！
战美嗫嚅良久，才道：你不晓得，近来，我和好多女生晚上去那女厕所，路上，黑漆漆的，常常……有鬼出现！
卫国一听，转身仔细瞪她，见她不像做假，那神态腼腆，两颊竟早已绯红，便啼笑皆非起来……
这晚，卫国就偷偷跟在战美后面，护送她去上厕所。
不想，路上，还真在暗处看到四个高低不一、红头绿脸的小鬼。它们不声不吭，但仿佛欢天喜地，在地面和空中悠来荡去，那头脸还忽明忽暗。
然而，比起坟场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卫国一点都不害怕，嘴里嗤嗤冷笑，心里已明镜一般。
他冷不丁窜出去，几下便捉住了两个吱吱乱叫的小鬼。
他把它们掣到亮处，一看，果然是低年级同学装扮，那头红脸绿、闪闪烁烁，不过是用放在面孔旁的染色电筒灯炮，照出来的而已。但出乎预料的是，竟然是两个女生。
他问另两个跑得快的“鬼”是谁。她们答后，才知，居然是南下与杭生。
他不禁回头去看战美。
只见本已兴高采烈、偷偷依偎在他身边的战美，脸上骤然已气得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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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五节 红英送给卫国牙膏皮。卫国又带阿虎，在医院逮住了一个小偷……
几个月后，一个星期日。一早起床，卫国却高兴不起来了，因为他再不能去营区看坦克。
卫国虽小，还真立了志愿，将来要考“哈军工”，也就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去为党和人民研究制造最尖端的武器与装备，用来保卫祖国，还要解放全世界被压迫、被剥削的无产阶级和劳苦大众。因此，他便为自己那次坐坦克后还经常去坦克修理所玩，找到了一个最充分的理由。
而且，在他心底，有个他自己都不晓得的地方，还时隐时现地多了一个欲望，那就是想在这里再碰到卫红英。
自然，他在那里又高兴地见到了她。
然而，他没想到，不久，坐坦克和这些事就都被爸爸发现。他不仅被爸狠狠打了屁股，卫师傅他们也挨了严肃的批评。于是，他便不能再去了，当然，亦再没能碰到卫红英。他心头常想，卫红英一定会因他而惹得她爸被批评而恨他呢！他也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对不住她和她爸。
所以，这个礼拜天，他只好带着阿虎在营区外面玩。
没想，路过那昔日的“狗洞”时，墙边却立着一个女孩。红衣，宁静。而且，很远，就对他露出了他已习惯的那种微微的笑。
她就是卫红英。她在等他。还向他伸着一对小手。
于是，两人的眼，烁烁地都亮了，他们却不知。两双眼睛，又同时向对方瞳孔投出灼灼的光，还美丽地在空中画出了两道交汇的彩虹，马上，便被对方贪婪地全都收进去了，只留下被烫过的空中，仍挂着冷凝后的两片白雾……
那是冬天，挺冷。南城的冬天，阴冷，空气潮湿。不像北方的冬天，阳冷，空气干燥。而且，北方的冬天，像个大脾气的壮汉，大大冽冽、急急暴暴。南方的冬天，却像个小心眼的后妈，小小气气、暗暗阴阴。所以，虽风小雪小动静小，可冷得像掐你的肉。
因此，红英的手，红肿，发紫，而且皴了。她用双手捧着一些东西，可两只小手掌是合着的，看不出是什么。
卫国从瞅见她起，就又惊又喜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先搔头摸鼻，然后才道：卫红英，是你呀？你手里拿的啥子？
红英又展颜一笑，方十指张开，于是看到，她冻得通红的手掌中，是一小堆牙膏皮。
卫国道：哦，是这些东西呀！
她笑眯眯道：我给你找的，你都拿去吧。
原来，卫国所在的八一小学，在学雷锋运动中，又一次号召小学生们开展俭简节约活动，要到处去捡牙膏皮之类有用的东西交学校。而为这事，卫国还正有点犯愁，到哪儿去拾那么多牙膏皮呢。
他便喜滋滋地道：真的都给我吗，你们学校不交牙膏皮呀？
红英便道：没关系，光牙膏皮，我就找来好些呢。
他大声道：嗬，你真厉害，到哪儿捡得这么多哇！
红英轻声道：我每天放学后，除了做作业就去捡这些东西。
卫国就道：唉，可我回家后，除了必须做作业外，就光带着阿虎玩了！
红英却一边抚摸阿虎的双耳，一边道：卫国哥，你平时都住校，只有星期天才回家，你们没有好多时间和地方去捡东西，所以，你就不要怪自己了。
卫国不由看看她，胸口腾地涌上一股烫烫暖暖的感觉。
然而，他却不知，此后，他便看不到她了。
原来，根据上级指示，八一小学最近已撤了大门站岗的军人哨位，开始限制一些特权，听说以后还要转地方管理。作为部队老职工的她爸，想把与母亲住在农村的红英转到教育资源好的八一小学来上学。可偏巧因卫国的事挨了批，卫师傅便认为这件本来希望就不大的事，更不可能了，只好叫红英回原校认真读书，不要再来他这里，盼望着以后能考上城里的初中。
于是，卫国不久就开始感到奇怪，为何再也不见红英。
可更令他恼火的是，红英这个外校的、一个长得好看的女生给他送牙膏皮的情景，让住一块的同学瞧到了，结果，在那时的社会风气下，他几乎就真成了小“骚哥”。他们还把他这个小“骚哥”的事，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四海皆知。
不久，他发现，许多女生以后见他，都扬起了头，还别过了脸。而且，这里面，数高战美表现最甚，从此，对他再不说话。
不过，卫国却想：哼，这样正好，老子才懒得理她们呢！
在第二年，全国开展了“四清”运动。七月下旬，放暑假了。
卫国又大一岁。他已好久未见红英了，按说，该把她忘了，奇怪的是，就是忘不掉。
一天，卫国爸到军区去开会，妈妈上班，按惯例，要他自己中午到干部小灶(校官食堂)去吃午饭。没人管了，他当然高兴得很。他一早便牵了阿虎，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