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客车停下，等待调度，常常多日也不能动弹。
卫红英她们乘坐的客车，便是如此。
红英她们住进了红卫兵接待站(当时，全国各处较大的地方都设立)。
才等一天，爱干净的红英便已确切无疑地发现自己以及众女生的身上，全有了虱子，甚至还有臭虫。她晚上发觉胳膊又痒又疼，天亮撸起袖口，便看到一串正在隆起的红疙瘩，这是被久不吸血的臭虫，边爬边咬，而留下的“杰作”。那时的农村甚至城里的学校宿舍，常都有这些如影随行的寄生小虫，她们几乎都司空见惯。所以，在这各处学生混杂的红卫兵接待站，更是不足为奇。可是，在红英和她们绝大多数女同学家里，以及现在上学的省城钢院附中，是没有这些虫子的。因此，被咬惨了的红英她们，就把接待站分给使用的被褥抱到烈日下暴晒。
可是，红英和她们最着急的是，什么时候才能登上去北京的火车，见到日思夜想的毛主席他老人家。
这时，红英看到中央的“两报一刊”和各地的红卫兵小报上，都刊登了不少地方的红卫兵小将开始徒步行军进行革命大串连，更有甚者，组成长征队，学当年的红军，继承他们的光荣传统，一路走到环境艰苦的各个革命老区去串连、参观、学习和缅怀革命先烈。
而且，她在接待站，也亲眼看到了一支步行南下去革命摇篮井冈山的红卫兵长征队。
她不由想，我们为何不能也用双脚走到现在世界革命的中心、伟大的首都北京去见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呢。
她有了这个念头后，一下心潮澎湃，马上便和杨芝以及众女生商量。
她想，肯定没人会反对。然而，有两个女生却一直不说话。细心的卫红英晓得，她俩实际上是在表示不同意。
坚决支持她的杨芝大概因为自己是高中生，又是负责人，同时，亦是性格使然，便大大咧咧地宣布道：好，大家一致同意步行到北京！今天准备好，明天就出发！现在，会议到此结束！说完，就出了门。
这下，那两个女生便偷偷抹起了眼泪。
卫红英看在眼里，心头不由暗暗着急。
她便习惯地微笑着和她们坐在女宿舍的地铺上，双手分别握着她俩的一只手，默默地等着，她晓得她们都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不是娇生惯养的资产阶级大小姐，她明白她们会开口说出原因的。她们一定是有难处。
果然，她们慢慢讲了她们的顾虑。
原来，这两个刚上高中的姑娘虽生在南城，都是城市户口，却均有一个共同点，家中人口多，均有几个处于青春期、正能吃的弟弟妹妹。特别男孩，俗话讲：“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而且，两家的母亲全没工作，靠她们各家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养着全家。
其中一家，父亲虽是国家干部，但只是基层公务员，行政二十二级，一月五十元多点薪金，根本不够用。况且，那时，国家在实行票证制，城市居民，根据男女老幼、工作性质按月领取不同配额的粮票、油票等，食品全都实行定量供应。
而另一家，情况更有点特殊了。父亲是普通的五级工，工资虽不比前一位干部差多少，而且那时，工人的政治地位与经济地位都高，因有生产补贴和劳保福利，熟练工人收入常多于一般干部，尤其是多于政府部门与事业单位的普通干部，可他除了养育众多子女，还要赡养和照顾都患了重病的老父、老母以及妻子，虽按规定，他能经常向组织上申请经济补助，周围同志也多有支援，但沉重的生活负担，还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所以，她们出来革命大串连，家里也坚决支持，却只能挤出很少的一点钱和粮票(还要换成全国粮票才能各地通用)给她们。同时，也因为，她们的家长都明白，各地的红卫兵接待站能免费(也免粮票)让串连的红卫兵吃住。
然而，两个姑娘担心的是，步行长征后，她们走过的地方，绝大多数都是农村和小城镇，没有免费食住的红卫兵接待站，而她们长征，要学的正是红军，而且，红卫兵也要执行解放军的纪律一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所以，她们路上吃饭就一定要付钱和全国粮票了。可她们绝没那么多，同时，她们亦晓得战友们的家庭都不富裕。
因此，她们哭了，心中，左右为难。
卫红英听后，赶紧将这个现实问题反映给杨芝。
杨芝便很快又召集女红卫兵们开了第二次会。
会上，女孩们集思广议，想了许多办法，比如从邮局发电报，请生活宽裕些的同学家里寄点钱与粮票来，却又来不及。最终，也没拿出什么有效法子。
不过，如果是男孩，恐怕不管三七二十一，早就出发上路了。
可没办法，她们是女孩。
望着大家焦急的样子，卫红却蓦地又微笑起来。
原来，她一下想到了她爸爸所在的军营，就一下想到了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学习的解放军一一那可是人民的子弟兵啊；同时，她还马上又想起了他一一华卫国……可她赶忙又把他的那张面孔收了起来，重新藏到自己少女心中那间最幽深最神秘的房子里。
然后，她胸有成竹地给大家讲：我有个好办法！我听我爸说过，县里都有武装部，地区还有军分区……所以，我们去北京走过的路上，都一定会有解放军，那我们就可以到部队去吃住。我晓得，解放军是从不收老百姓各种费用的。而且，他们也一定会支持我们红卫兵小将革命大串连、去北京见毛主席的！你们看，这个办法，好不好？
哗地一下，女红兵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不待鼓完，女孩就都扑向红英，心花怒放地拥抱在一起。
次日清晨，旭日刚出，她们已排成一队，在杨芝带领下，举起毛主席语录，朝着北京，向毛主席庄严宣誓：要学走长征的道路，要继承革命的斗志，去解放全世界受苦受难的广大劳动人民！……
接着，她们个个都努力得像个雄壮的男生一样，使劲抬起头，有力扬起脸，迎着朝阳，就出发了。
一天傍晚，她们来到解放军的一座营区食宿。
卫红英无意中发现，指战员们特意为她们腾出的房间里，有一部军用电话。她以前常去看望她爸，知道如何打军内长途。她心中，就倏地涌上一个愿望，要给华卫国打一个电话。她晓得，这电话一定能打到他家里，只要他在家，便会接到电话的。
她接着想，若打通了，要告诉他，她正在去北京大串连，就要见到红司令毛主席了；她再要问他参加的是哪派红卫兵，是“造反派”还是“保皇派”；她还要悄悄地、仔细地瞅瞅他现在的样子，因为，真是好久、好久没见到他了呀！(她已忘记自己与他只是在打电话，这如何能看得到呢)……
可是，她却一下又醒了过来。
原来，刚才，她一直念叨着给他打电话，然而，最终却因步行长征而疲惫得睡着了……
这个时候，全国的革命大串连正如燎原之火，越烧越旺。*更是方兴未艾，如火如荼。因为，从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起，毛主席已连续多次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
卫国按照计划，也正抓紧成立一个红卫兵串连队，上北京进行革命大串连，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检阅。
可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卫红英，不知她参加红卫兵沒有。他知道她一定会参加红卫兵的。他却又想，如果她没参加，他华卫国就决不会想再见她了。
也巧，在街上，惊鸿一瞥，他竟然就看到了卫红英。不过，准确地讲，是瞟见了一个极像她的女红卫兵。
侍他走近，却不见了踪影。
他立在原地，安慰自己道：唉，听妈说过，女大十八变，也不知现在的她是啥子模样？刚才那女娃儿，是不是她还不晓得呢！
于是，心情又好起来。
他回到家，告诉爸妈串连去北京见毛主席的事。
爸妈自然非常支持。
晚上，妈妈给他整理行装。
电话响起，一会儿，他爸便背手来到他的屋子，把他吓了一跳。因他爸很少亲自光顾儿子房间，有事从来都是他去见爸。
他爸仔细瞧瞧他，清清嗓子，才道：快，去我书房！
他心里咯噔一下，又吓一跳，道：干啥子？爸！
他爸板住脸，道：怕啥子，又干坏事啦？
他忙道：不，不是，沒干啥坏事！
他爸这才笑道：臭儿子，你的电活，一个女娃儿来的！
他忙去接电话。
拿起话筒，竟是高战美的声音。
她嚷道：华卫国，你也马上要去北京串连吗？
卫国道：是呀，干啥子？
战美道：你啥时候走？
卫国道：快了！
战美道：我参加你们的串连队，跟你们一块去，要得不？
卫国奇道：你不是和你哥都是“红造司”的吗，你干嘛不参加他们的串连队？
战美气道：哼，他跟他的那帮家伙像火烧屁股似的早就走了，也不叫上我！
卫国沉吟着道：他直接上的北京吗？
战美道：当然啦，要不他怕赶不上毛主席再次接见红卫兵了！
卫国忖道：这家伙想抢先！又想，这家伙连自个儿一个组织的亲妹妹都不管，也太自私自利，那我就带上他妹妹……最好再带上他小学的弟弟杭生，恶心恶心他，叫他脸沒处搁！
卫国便道：那好，我同意你加入我们的串连队，不过……
话没完，战美便高兴道：那太好了，啥时走呀，要越快越好哇！
华卫国道：这个当然喽！不过，我问你，杭生今年小学毕业了吧？
战美道：对呀，咋哪？
华卫国道：那你叫上杭生，就说我也带他革命大串连，上北京见毛主席去？
战美其实可以跟南下一块走，但，一来，内心深处想跟卫国走，二来，她哥也确实对她串连的事爱搭不理。可如今，卫国还要带上杭生，她心里先就有些不悦了。
犹豫片刻，她才道：带上杭生，他当然得高兴惨了！可小学生能串连么？
华卫国道：嗨，事在人为，沒啥子关系！
战美在电话那头也就只好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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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节 出发时，卫国无意中撞见了面目全非的李老师。再后来，何老师含冤自杀了……
出发那天一早，华卫国竟碰上了被批斗的李老师。
一开始，谁也沒认出谁。
只见李老师度数很高的近视眼镜已不翼而飞，露出两个黑青青的大眼窝，中间却是鼓襄襄的一双大眼，眯成一条细线，昏天暗地，踉跄而行。
他差点撞上华卫国，华卫国才认出了他。
卫国迟疑道：李……李英奎……李老师……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凑得很近，才认出了华卫国，却一下脸色苍白，赶紧垂下头，匆匆低声道：华卫国……噢噢，红卫兵小将，我、我真不知道家里还藏有那些反动画报、黄色画报啊！我后来才知道是我那死掉的万恶的资本家老丈人畄下来的……我有罪，我有罪啊！我对不起免费培养我大学毕业的党和毛主席他人家！我对不起全国的无产阶级与广大人民群众！我死有余辜！我罪该万死！我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啊！……
这位以前业务很优秀的语文老师、班主任，平时课下，寡言少语，现在却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唠叨着这些话。
华卫国望着他痛心疾首、已神经质的模样，久久说不出话来。
华卫国带领着红卫兵串连队，排成一列整齐的队伍，打着“红卫兵南城挺进支队革命串连第一小分队”的红旗，雄纠纠、气昴昴地走向火车站。
战美和杭生与他说好，在站口等着加入队伍。
离火车站不远处，是何老师的家。
当华卫国的队伍走近时，骤然，从何老师居住的巷子里，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