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抢来的,是他央求爸妈好久才给他的呢。然而,此刻,她盘腿坐在地扳上,靠着墙打盹,蓬头垢面,张嘴闭眼,任由涎水流下口角都不晓得……真是从来也未见过她这副又蠢、又傻、又脏、又惨的可怜样。
于是,杭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暗忖半天,又悄然离开,去告诉了卫国。
卫国和红英闻讯后,不禁也吃了一惊。他们三人还不晓得,其实在这场南城最大、最残酷的武斗中,战美救过他们的命。她如果不在最危急的关头,将两个灭火筒投到坦克旁边,他们的后果将难以预料!
卫国和红英跟着杭生赶来时,看到女俘虏屋里的战美还在磕睡。又看别的俘虏虽神情萎靡,但大多睁着两眼,一见又有敌人来看笑话,都格外警觉和愤惶不已。
战美身边一个女生,从前也是八一小学的同学,认得卫国和杭生,见是他们,就推战美,要晃醒她。
杭生见状,也叫道:姐,姐……
战美便睁开了眼睛。但她刚一看清站在最前头的杭生,就挪开了双目。然后,目光便停留在卫国脸上了。然而,马上,又越过卫国,视线射到了后面的红英身上。瞬刻,她转过面,猛然朝身旁女生劈头盖脸地大声埋怨道:你咋个要叫醒我嘛!我正睡得安逸呢!边说边还仰起头,使劲打了一个大哈欠,又歪着身,舒服地伸了个大懒腰。
杭生却道:姐,你还是先擦擦脸吧,你瞧你嘴巴下头,还挂着口水呢!然后,又小声道,你这个人,从小就爱睡懒觉……
战美正伸完懒腰,胳膊还没收回来,忽听这些,勃然大怒,就手指他道:放你脚板板的大臭屁!谁嘴巴子流口水啦?谁从小爱睡懒觉啦?你从小才爱睡懒觉、才爱流口水哩!哼,谁不晓得你,每回睡懒觉起来尿尿的时候,那口水,都能和尿一块流到尿壶里去了!
杭生闻言,骤地一下气得呆住,脸都青红。但他从来惹不起、说不过、甚至打不蠃他这个姐姐,所以,便只又一个劲地小声嘟哝。
她的俘虏战友们闻言,也忍俊不禁地哧哧笑起来。她却微蹙起了眉头。
于是,她不看众人,双眼朝天,冷冷哂道:我的弟弟的事,有什么好笑的!随后,又转头朝向卫国他们,却依然不瞧他们之中任何人,大声地道:毛主席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我不怕死,更不怕你们关我!我在这里,正好睡足了觉,随时准备着与你们血战到底!你们,全都滚吧!
停了稍许,见无反应,高声又道:快滚呀,我还没睡够呢!
杭生便再气得一声不吭,扭身就走。
卫国正不知说啥好,见状,也转了身。红英一直在用微笑的目光柔和地望着战美,还欲说什么,看她这样,又看卫国已走,就默然跟上了。
战美却用余光紧紧瞭着卫国动静,见他身影当真消失掉了,不觉便收起了傲然的表情,慢慢就低了头……
战美和俘虏们被关了好多天。
“红总司”汲取别处虐待俘虏的教训,学解放军优待俘虏,与他们打一场政治仗。对俘虏的政策是,教育为主,来去自由,反戈一击有功。
一日有空,卫国不禁又想起了战美,忍不住一个人偷偷去看看她。他内心真希望她能参加“红总司”,和他一块并肩战斗。特别是当他听说有的人已反戈一击的时候。
可他瞅着她毫不屈服“红总司”审讯人员不断的政治攻势,绝不承认自已和“工总司”是“保皇派”,更不愿反戈一击站到“红总司”的队伍里来,他忍不住向头头们要求让他来帮助教育战美。
当战美这次见了他时,可能是他独自来的原因吧,一反常态,不仅不反唇相讥,还安静地听他款款而谈。虽然偶尔也与他辨论几句,但还是能继续听下去。而且,她不再如仇人见面那样始终板着脸,最终,还是露出了女孩那种特有的诱人的笑颜。只是,最后,她仍没明确表态是否要做一个真正的造反派,站到卫国和弟弟杭生这边来。
不过,卫国感到,她不令会他失望的。尤其是他后来听战友、中学同学王根生分折说,那几个灭火罐,是战美有意扔过来给他们救火的。他为此事,又马上去找了战美,还真诚地感谢她。她虽不承认,但也不否认,而且,不仅又露出了特有的矜持表情,还挂上了格外骄傲的笑容。然而,他反倒更加信了。
终于,就要开始分批释放“工总司”的俘虏。
卫国和红英、杭生就守候在外面。
人出来时,卫国忽然发现这批释放的俘虏队列里就有高战美。他忙满怀信心地向她投去热烈的笑容。
她望到他,也笑了,也正要走出队伍向他奔来。可转眼,她看见他身旁飒爽英姿的红英也正在向她微笑,便停了脚。再往后,她依旧好看的脸上就嗤了一声,皱皱鼻梁,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向着远处,大步而去了。
卫国一怔,笑容不由凝固在面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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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一节 卫国又去找战美,战美却要求卫国先请吃蛋糕……
战美傲然走了。
这件事,出乎他的预料。他一时竟弄不清是何原因。
虽然这也太像高战美的一贯性格,可他也生气。因为,事先他信心十足地对杭生和红英说过,高战美一定会像大串连时那样,再一次加入到他们组织里来的。
而且,知道她曾救过他们之后,红英与杭生,不仅心存感念,也非常希望、并且相信,战美是能反戈一击的。
所以,见她突然随着不愿留下参加“红总司”的人员往楼外走时,红英亦有点发愣。她不由自主地追上前喊道:战美姐,战美姐……
杭生也提高声音叫道:姐,姐,你干啥子去,你回来!
但她却走得更快,转眼,便已消失。
杭生就小声嘟囔起来,也不知说些什么。等嘀咕够了,回头望着卫国,认真地道:哼、哼,她这个人呀,从小就是这样,是个神经病,是个比百分之一百还要多一百的女性神经病!
卫国闻言,倒觉挺像,啼笑皆非,还真是深有体会。
他后来想,她当时虽没亲口答应反戈一击,但也没亲口拒绝,莫非,她从此要当“中间派”?可又转念想,南城现已没有多少居于左派与右派之间的中间派了,有的只是像走资派的儿子于立海或武斗打起来后再不出家门的杨和平之类的人。而他不想看到战美也变成丧失革命斗志的这些所谓的“逍遥派”。
特别的是,红英也多次与他商量,希望他想办法,仍旧要把战美拉进革命阵营里来。其实,就是杭生,也是这样的愿望。而且,他们内心,对战美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还想法救了他们,是自然而然地怀有感恩之情的。
尤其卫国,他内心深处的一个地方,很久以前,就对战美,开始有着某种不可名状的、甚至羞于启齿的奇特感觉了……
于是,怀着这些思绪,他准备去找战美。
他思忖,战美可能回家了。一个女娃儿,这种情况下,自然是回家。他蓦地,也想起了自己的家,爸爸,妈妈,还有,在干部食堂厨房后院正在吃香的、喝辣的,高兴得把他都忘了的狗日的阿虎。可他又想:哈哈,阿虎应该是绝不会忘了我的……
就这样,卫国决定先回一趟自己家,用军用电话给战美家打个电话,试试找一下她。
没想,他给杨芝说出这个想法,要请几天假,她却不同意。
她回道:卫国,革命要靠自觉和自愿,我们“红总司”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左派,而且是真正忠于毛主席的革命造反派,我们怎能去求一个浑身小资产阶级味道的像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批评过的“墙头草”一样随风摆的动摇分子呢!
卫国听罢,不想跟她顶嘴,索性越级去找远志。
远志只听两句,痛快地就点了头,不料,忽听卫国又有点埋怨杨芝为何要坚决反对,便住了嘴,犹犹豫豫,啃啃哧哧,最后,竟语焉不详起来。
卫国一瞅,心头不快,也没再谈,就摆了一会儿“龙门阵”,便离开了。
翌日,独自一人,他偷偷离开了他们现在盘据的市委大楼。为了安全,他暂时摘了自已“红总司”的袖章,悄然回家。
回到阔别数月的家门口,他高兴地扯着嗓门喊爸妈。见无人应,就用钥匙开了门,他便一下闻到了一股熟悉透了的、自己家中才独有的温馨气味。其实,这只是混合着爸爸爱抽的香烟、妈妈爱用的香皂,以及全家都爱吃的厨房坛子里的泡莱等物品的味道。可他就觉得心口倏地一暖。但是,爸妈还没下班,家里一片寂静。他霎刻间,又感到自己心里也空空荡荡的。
这一生中,他头一次强烈地涌出了对父母的思念。
可他在家坐不住,就到干部食堂,先去看阿虎。
与每次相同,离食堂老远,阿虎若没拴住,便已汪汪吠着,大睁着黑亮的狗眼,欢天喜地,四肢如飞,急窜上来。
可这一回,卫国一看,却愕然了。
只见,阿虎身后,竟跟随着一只同样黑背黄毛,但个头稍小些的云南犬。卫国显然是头一回见到它。
但它见到卫国,却似乎并不陌生、更不警惕。它虽不像阿虎那样疾冲而至,扑他身上,双爪搭肩,就要嗅颊舔脸,却是温文尔雅,有些矜持地跑着小步而来,而且,随着它四肢摆动,中间的身体已显得十分沉重,还不时轻晃着变得滚圆下垂的肚子,到了脚前,只是喜滋滋地围着他转,然后,使劲地去嗅他的气味。
卫国这才赶紧问炊事班长。班长笑呵呵地告诉他,这是阿虎的“相好”,名叫阿豹,还是他们牵的线。因阿虎品种好,他们又发现阿豹不仅同种,身世也很纯,便产生了为它们这对云南犬(云南犬是我国很优秀很著名的一类犬种)撮合,而留下纯种优良后代的念头。他还说,其实,它俩早认识了。现在,阿豹已怀孕,是头次怀胎,就要做狗妈妈。
卫国听了,又惊又喜,不由蹲下,轻抚阿豹的头,心里想着,不知第一次当爹娘的阿虎与阿豹能生下几只可爱的小阿虎小阿豹来,不禁笑了。便又盘算,如何给它弄点好吃的喂喂。
可他身上,却连几分硬币都没有。
他又回了家,跑到厨房,翻箱倒柜,想找出点好吃的,竟只有一点剩菜剩饭。但阿豹不能吃这个,因它在干部食堂肯定已经常吃残汤剩羹了。
后来,他终于搜出了以前妈妈给他和经常熬夜的爸爸备下的半罐奶粉。
他就拿了奶粉到了阿豹那里,冲了一盆牛奶,喂给阿豹。
他见它似乎以前从没尝过牛奶,现在舌头蘸着,咝溜咝溜,喝得又急又香。可身边的阿虎却严重缺乏“绅士”风度,一低狗头,便挤来也喝。卫国就将它轻踹一边。它抬头看看卫国,虽不再抢,可那嘴上,却馋涎长挂,竟达一尺,还甚好看,在阳光下闪烁,如同甩着长长几串琉璃。
卫国便笑骂它道:哈,阿虎,看你狗日的样子,真没得出息!
阿虎就低声呜了一下,还似惭愧地垂了头。
然后,卫国把剩下的奶粉连罐子一块交给了炊事班长,请他一定按期给阿豹冲着喝完。
他再回到家时,爸妈都回来了。
还好,他妈没发现奶粉已不在,只是一个劲地问他近况,生怕他武斗受了伤。他自然不讲武斗的事,还反复宽慰她。可他妈却要求他不能再离开家了,他便连哄带骗、模棱两可地敷衍。
当妈妈终于高高兴兴地去做饭时,他在爸爸面前,却不由自主地主动说起武斗的详情,还有些自豪地描述了自己在武斗中的表现。
不想,他这个当师长的、曾打过鬼子与蒋帮以及朝鲜战场上所谓联合国军的爸爸,却好像吃了一惊,不仅没夸他,反而慢慢用出乎预料的严肃神态望着他,直到把他看得心中发毛,都始终没说一句话。多少年后,他才知晓,他爸这一刻,其实不是在想他这个儿子一个人的事,而是在想整个南城的*时势,并由此逐渐产生了一个决心,以至成为他以后陷入重大迷团与不幸的一个首要原因。这些,不久将会叙述。
之后,卫国不愿用家里爸爸的电话给战美打电话,就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