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亲王府的世子?”太后一愣,倏尔笑开颜,一叠声的说道,“莫不是鸿禧来了?快请快请,自家人无需那么多礼数。”
邓阳久忙答应着去了,鸿纣因被其打断了问话,不好再去插嘴,只得噤声与鸿湛候在一处。俄而,一个头戴簪缨,身穿杏黄色盘领右衽长袍的男子走了上来,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身后跟着两个宫婢,一个捧了银托盘,一个空手随侍,齐齐到了圣驾前,各请了安。
立时便有太后宫中执事的小太监走过去搀扶了男子起来,太后便坐在上面笑道:“猴头,你几日没有进宫给哀家请安了?若不是今日宫中赐宴,哀家真不知何时才见到你呢。”
男子正是邓阳久口中说的鸿禧世子,此刻请安完毕,嬉笑起身道:“皇祖母折杀孙儿了,孙儿无事哪一日不过来给皇祖母请了安才回去?只不过这两天太过闷热些,怕进宫扰了皇祖母清净,才在家中以习字读书为乐。”
太后听言,不禁与皇上一同笑开,皇上便道:“你且拿别的事情做由头吧,若说别人读书习字,或有可能。你却是再不能的,猴头一样的性子,坐不到一刻就要生是非。快说来,这些日到底忙活的什么?”
鸿禧一笑,拍了手叫宫婢将贺礼呈上来,二人一左一右从盘中取出横轴,徐徐展开。但见长及数尺的布帛上,绣了数十位簪花女子,容貌艳丽,体态窈窕,或逗犬、或拈花、或戏鹤、或扑蝶、或持扇相从,不可胜举。
太后见之欣然,何况鸿禧幼年丧父,一直由太后养育宫中,祖孙之情不比常人,太后便叫邓阳久额外重赏,便是皇上也因太后之喜,而对鸿禧格外赞赏,一时在座之人皆不可夺其锋芒。
鸿禧亦是欢喜非常,献完贺礼,却不叫人收起,径自捧了图到太后面前笑闹道:“谢皇祖母的赏,谢皇上的赏,只是孙儿借皇祖母大寿之日, 还有一事相求。”
“你有什么好求的?”皇太后摸着他的额头,疼爱问道。
鸿禧便借势回道:“皇祖母,你仔细看了这幅图,可有容貌标致之人?孙儿不敢瞒皇祖母,这数十位女子皆是皇上叫人递送上来的画像,说是叫孙儿捡可心的留一两个在身边,饮食起居也有人照看。”
皇太后与皇上听罢,都是相视而笑,皇上于是指着鸿禧笑骂道:“好你个小子,朕着人送你去的,一门心思等你的回信,你拖延了多日不说,如今还到你皇祖母面前告状来。”
鸿禧忙道:“叔叔冤枉小侄了,小侄何尝敢告状来的?不过是挑花了眼,叫皇祖母替小侄看一看罢了,再者,这里头的女子个个都好,但小侄心仪的不过那么两三个,倒是叫叔叔费心了。”
“朕费得什么心,你只要不惹事,朕比谁都省心呢。”
皇上嘴上虽如此嗔怪,心里倒也纳闷他看上的哪个,便将那画轴取来,命人展开细细看了,叫鸿禧指认出他心仪的哪几个。
鸿禧果真指认了两个,太后与皇上齐齐看去,一个纤腰玉带,朱颜酡些。一个娥眉皓颈,顾盼生辉,都是见之忘俗的女儿家,太后一面笑一面见着鸿黎鸿纣鸿湛兄弟几个都在,便道:“你们也过来看看,瞧瞧喜欢哪一个。年前我还和你们的父皇说,都是二十岁的人了,房里虽放了人,侧室也不少,到底也该明媒正娶一个,你父皇记住是记住了,却只给鸿黎娶了个王妃,鸿纣鸿湛都是没着落的。如今鸿禧既然提起这个来,哀家不妨一块儿替你们做个主,瞧瞧吧,全是世家大臣之女,德容工言想必错不到哪里去。”
鸿黎鸿纣鸿湛忙都告了谢,不敢推辞,俱是上前看了。太后因指着那个纤腰玉带的女子说:“是个好模样,只可惜额头窄些,没有福相。”说着,又指向那个娥眉皓颈的女子道,“这个倒是有福相,却有个水蛇腰,妖妖蛰蛰的,也不大好。”
皇上听言,忙笑凑趣道:“亏得台上唱戏,否则母后的这番话叫众臣工听去,都该回家琢磨自个儿闺女长相了。”
“他要琢磨就琢磨去。”太后焉能不知皇上内里含义,也笑自己挑剔太过,却道,“毕竟是哀家的儿孙,别人家女儿再好,也得过哀家的眼,能配得上咱们这几个孩子才是。”说话间,又转身对鸿禧等人道,“你们且说说看,哀家说的对是不对。”
鸿禧鸿黎哪敢说不对,忙都笑说很是,以图太后一笑。太后果然心安,叫来鸿禧道:“再瞅瞅,还有合心意的没有,哀家给你把把关。”
鸿禧挑眉隐约含笑,修长指尖从绢帛的一头慢慢滑向另一头,最终在一个墨发披肩云袖轻甩的女子面上停了下来。
太后与皇上鸿黎鸿纣等人都看过去,见那是个穿着打扮都极为朴素的女孩子,粉黛不施却别有一番丽质,眉目婉约又自有一段情痴,容颜光滑,恍如明玉,双眸映水,胜似点漆。原来这正是那日青儿拿回去绣的图像,只是叫他裁剪了补在这簪花仕女图上,倒也不显突兀。
众人看罢皆是一阵暗叹,就连颇多苛刻的鸿纣鸿湛都觉此女非比常人,难得鸿禧有此眼力,讶异之余更觉熟悉。
且说皇上与太后看了也是称赞不已,太后倒还罢了,皇上却不免惊奇,皱了眉道:“鸿禧,这个女孩儿也是朕叫人拿去的那几幅画像里的吗?”
鸿禧一笑,以实回道:“不是叔叔叫人送来的那批人里的,是侄儿在人海里遇到的,一直念念不忘,却遍寻不着。只因近来秀女送选在即,侄儿无法,只好想出这么个主意,只盼叔叔和皇祖母见到了能疼爱侄儿几分,把她赐给侄儿吧。”
“这……”
皇上与太后都是一怔,无奈之余不由得好笑道:“你呀你,性子脾气还真是随了你的父亲。”
太后也是失笑连连,点着鸿禧的脑门道:“好好地一个选妃,叫你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也罢,难为你有心,遇见了也是你和她的缘分,等到选秀女的时候,哀家帮你留意着。”
“是。”鸿禧知道此事是成了,心内如同放下了一颗大石头,不免喜形于色。
而他身后,似是认出画中之人是谁的和亲王鸿纣与果亲王鸿湛,显然就没有这份好心情了。目似点漆,眉如墨画,真是个美人,可谁又能想到美人此刻正在和亲王手底下,卖力做着绣坊生意呢?
薄唇微沉,剑眉轻蹙,和亲王只觉心里犹如万马奔腾一般,仿佛只有咆哮才能发泄出胸中郁气。满心满眼,再不见这一殿堂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只剩下一个单薄的身影晃荡来去,指甲深陷入掌心,唯一能想起的也只有一句,好一个刘天巧罢了。
果真是好一个刘天巧啊
天知道他在她身上倾注了多少的心思,只盼着能借今日贺寿之喜,将她推去君王身边,日后也好为自己出谋划利。而现在,他只剩下庆幸,庆幸鸿禧在最紧要的时刻,拿着这画轴冲出来,才将刘天巧这个名字终结在画轴之前。
然而也只是刹那的庆幸罢了,这口郁气,他想总该还是找个人来出一出的。而这个人,必然是惹出这段公案却还将自己蒙在鼓里的刘天巧无疑 第一百一十七章怒意难平亲王驱天巧(1)
第一百一十七章怒意难平亲王驱天巧(1)
“和亲王找我?”
滴翠园中,本是集合众女刺绣的巧儿,听了傅安叫人传来的话,不由纳罕道:“好端端的,这会子叫我去京城做什么?”
传话的小厮见她问询,低头微微笑道:“小人也不知是为何事,傅大爷只说主子找的急,叫巧大爷不必收拾什么,车马都在园外候着,出去便可登车进城了。”
巧儿越发惊疑,和亲王的脾气虽是说一不二,却也没有这般匆忙过。那小厮看他不作声,只顾着催促道:“巧大爷快走吧。”
巧儿怔怔回神,琢磨最近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和亲王若是找他,要么就为了前儿送寿礼的事,要么就是问一问园子里的事。可是那寿礼,傅安不是说太后很喜欢的么,还赏赐了许多东西,园子里的事也是隔三差五的写了信叫人送到和亲王府,还有什么事值得这般大动干戈的?
越想越混乱,巧儿咬唇暗下决心,只得跟着小厮出来,登车往京城而去。
路上马不停蹄,到了和亲王府,车把式掀了车帘请巧儿下来,入目便是硕大的一块蓝底烫金匾额,上书敕造和亲王府几个大字,两班褐衣布靴小厮左右而站,垂首侍立门侧。赶车的便上前道:“麻烦哥几个告诉一下府上,就说园里的巧哥儿来了。”
小厮一听,忙往里通传,不多时跑出来叫唤道:“巧哥儿跟我来,王爷在里头等着呢。”
巧儿道声谢,方跟他疾步进去。
进了二门,从抄手游廊走出来,又见一月洞门,门内是个大理石照壁,转过照壁,才见面阔五间的一座正屋。
屋外,早有一班丫鬟候着,一见来人便问道:“是外头说的巧哥儿吗?”
巧儿应声是,丫鬟们才掀了珠帘,朝里头道:“殿下,巧哥儿到了。”
“叫他进来。”屋子里冷冷传来一句人语,巧儿直觉眼皮轻跳,似有不好的征兆,却又不能耽搁,忙跟了丫鬟们进去。
进门才见室内中间有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陈设着名人法帖、宝砚、笔筒、花囊等物,和亲王鸿纣身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端坐在大案一旁,指端拈着一张黄纸,面色似有不愉。
巧儿进去请了安,和亲王不说起,她也不敢动身,稳稳的跪在那里。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才听头顶和亲王说道:“近来都在园子里做什么?”
巧儿道:“无他,只是和青薇姐姐紫罗姐姐她们整理花样,盯着做些针黹罢了。”
“闲暇时分呢?”
“闲暇时分不敢掉以轻心,去了荣锦堂那里选了几匹缎子,因绣坊新开,还未曾接到生意,不敢多挑。”
“唔。”和亲王淡淡点头,将手中的黄纸放下,又问道,“你家里人都好吗?”
巧儿不知他为什么问到这句,忙道:“小人家里都好,谢殿下惦念。”
和亲王蓦地冷笑,斜勾唇角轻哂一句:“刘天巧,本王念你年纪小,许你说些谎话欺瞒本王,但却不允许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将本王蒙在鼓里。本王再问你一遍,你家里人可好?”
“这……”巧儿一头雾水,想着他既然问的如此急迫,却又不是问王家,难不成问的是贾府?可贾府她已多日不曾回去,家中亲友也零丁不知飘落何处,她怎么会知道过得好不好。低眉暗抿朱唇,巧儿只得回道,“若殿下问的是昔年贾府,恕小民无知,因出来已久,家中亲友并无往来,并不知过的如何。”
“好一句不知”
和亲王无来由嗤笑数声,瞪着他道:“抬起头来”
巧儿果真骇然抬头,和亲王挑眉凝视着她的容颜,分明是个眉拂春山,眼横秋波的少女,当初自己怎么就看走眼,以为他是男生女相呢?再看她身量,虽是少年装扮,但腰身纤细,玉臂柔软,看的时间长了,也明白是个女儿家。
越看这一切,和亲王越觉得气上心头,气自己有眼无珠,更气巧儿的有意隐瞒。
身居高位多年,他早习惯了喜怒无形,亦是习惯了将所有的事情都控制在自己能掌握的范围之内,显然的,刘天巧的出现,打破了他这些旧例。便是近身的佳禾,见了他这幅样子,也该要吓一跳了,何况是不明就里的刘天巧。
屏息按捺住不安,巧儿勉强出声问道:“殿下找小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鸿纣闻言,猛地转头,狠狠瞪着巧儿,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在,只怕他开口便是叫人托他出去斩了,也不足为奇。
巧儿叫那一眼看得惊住,慌张低下头去,再不敢多言。
慢慢深呼吸几回,鸿纣知晓自己这次是要乱了分寸了,只是不逼她自己说出真身来,哪怕天皇老子来,他也咽不下这口气。
抬头蹙眉瞪了一眼帘外,鸿纣也不管巧儿跪了多久,只对外头扬声叫道:“去打热水来,本王要沐浴更衣。”
巧儿闻声,忙磕了头道:“殿下既是沐浴更衣,容小的先告退,待殿下沐浴完毕再来请示。”
鸿纣眉尖蹙的更深,心里只是怒不可遏,自己还没怎么样呢,这狐狸尾巴到底是露出来了。无声哼了一哼,她刘天巧既然敢女扮男装欺瞒他,他就要让她明白,大名鼎鼎的和亲王可不是简简单单就糊弄的过去的。
漫不经心清了清嗓子,鸿纣没叫巧儿退下,却道:“不用告退了,等热水来,你伺候本王沐浴也是一样,本王有的是话要对你说呢。”
“殿下……”
果不其然,巧儿的面色霎时变了一变,猝不及防间就失口叫了他一声。
鸿纣只觉受用,这小东西向来爱装老成,虽然也曾叫过几声殿下,可都是无奈居多,不比这一次,是真的惶恐敬畏有加。
鸿纣只当不知她怕什么,继续说道:“殿下什么?莫不是本王叫你伺候沐浴更衣,委屈了你不成?”
“小民不敢。”
巧儿扑通磕了一个响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讪讪回道:“小民只是……只是觉得自己粗手笨脚的,比不得殿下身边惯常伺候的姐姐,只怕伺候不好,犯下大错。”
“本王……可以饶你无心之罪。”鸿纣慢吞吞吐出一句,目光却片刻不离巧儿面庞,“只要你给本王一个可以信服的理由,本王就免你伺候之职。”
免去伺候之职?到底是什么理由才可以?
巧儿不免心慌意乱,脑海中千头万绪扯作一团,往日里的那点子机灵劲儿,此刻也消失了多半。一想到待会儿的坦诚相见,她就觉得后脑勺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