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妻子过世后,做丈夫的可守制一年,不守倒也无妨。李慕当时未打算再娶,自然也没说起过守制一事。既然林婶这么误会了,他便胡乱点了点头,端起米汤和馒头来道是:“林婶你歇着吧,我去给夏荷送去。”
等又到了夏荷院前才发觉,他走得太匆忙,把卤肉给忘了。
只好叫夏荷先喝下米汤,李慕唤道:“夏荷?人呢?”
没有人应。李慕只好推开夏荷的房门,却见里头并没有人。
他是去哪里了?
李慕搁下手中的碗,满家开始寻起了夏荷。等到确认夏荷没在家里头,李慕皱眉,叫林婶一起,道是:“怕是出去了,他醉成那个样子……唉,咱们分头找,赶紧把人给寻回来吧。”
估摸着夏荷不是在地里头就是回张家了,李慕便打发林婶先去村东头的田那边找,自己则往张家赶去。
一瞧,张家门口正热闹着呢。
夏荷果然跑到这儿来了,小小身板将兰娘给拦在身后,正在跟村里的一个婆娘对峙,一脸怒气的模样,倒是瞧不出才刚还软绵绵的醉态。只是脚步下还是不那么稳当,有伤的原因,也有酒的缘由。
“夏荷!”李慕忙叫。
“相公。”夏荷见了李慕,忽然委屈劲儿上来了,指着面前站着的婆娘道是:“她欺负人!”
“哟,这秀才娘子可真够没礼貌的,照理说你可得喊我一声六婶,竟这么指着自己的长辈?”那婆娘掐着腰,道是。
李慕一看,对面那正是李家同字辈老六家的婆娘,自己跟夏荷是该叫声六婶。于是拱手道:“岳母,六婶,这是怎么了?”
还未等李六婶开口,夏荷忙抢白:“我刚一回来,就看到她在说我娘坏话!”
“怎么着,你娘能说,我还不能说了?”李六婶道是。
却没曾想,啪地一声,夏荷一巴掌就甩在了李六婶脸上,打得李六婶直接变懵了。
李慕忙去拽住夏荷,只可惜晚了半步。李六婶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嚎哭起来:“这小辈了不得啊!当了秀才娘子,都敢动手打长辈啦!”
夏荷还要打,兰娘跟李慕忙把人拽住了。
李六婶这一哭,不少人就出来瞧热闹了。一见李慕在那儿呢,敢走进瞧的人倒是少,都远远缀着。
夏荷挣扎道:“你动我们家地,还说我娘坏话!我打你怎么了?谁家的地不是命根子?”
一见夏荷这说不进理的样子,李慕只能问兰娘:“岳母,这是怎么了?”
“嗨,我这上山瞧了下家里的玉米地,见到最外头的苗子被人给践踏了,正打听怎么回事呢,荷姑来说是李六家的干的。我跟荷姑正聊着,李六家的就来了,说话不那么干净。结果夏荷就突然跑出来了。”林婶忙小声赶紧说清楚究竟是什么事,又问李慕道:“夏荷这怎么喝上酒了?”
李慕只能致歉:“是我的不是,只让他喝了一小杯。”
“哎呦这祖宗,下回可别这样了!怎么跟他爹似的,一沾点酒就撒泼。”兰娘愁死了。
夏荷偏将这句话听进去了,喊道:“娘!我没撒泼!——都是这人不好!”
兰娘说的荷姑是张家邻家的婆娘,与兰娘处的不错,这回也跟着张家,拿了点玉米种在了山上的下等田里。这日上山的时辰比较早,这才发现李六家的做的这事儿。
不过荷姑一向怯弱,虽说是发现了李六家的路过张家那块地的时候顺手给薅了好大一把的苗子,却没敢站出来拽住她,只能在兰娘打听这事儿的时候,悄悄地跑张家门口来,把兰娘喊出来说这个事儿,却没曾想李六家的居然正好找了过来。
这事儿兰娘也犯嘀咕呢,按理说她与李六家的并不熟,她闲得没事来折腾自家的地干什么?
“先把夏荷带回屋子里去吧。”李慕道是。
兰娘赶紧点头,拽着夏荷便要走。原本她正跟李六家的讲理呢,这事儿,只要沾上了动手,有理可也变成了没理了,夏荷这性子也太莽撞了。
李慕试着将李六婶搀起来,道是:“六婶,夏荷这是喝醉了,有什么事咱们可以商量。”
“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是他家在门口说嘴,是你那宝贝娘子先动的手!”李六婶不肯起身,道是,“你这娶了媳妇儿就忘了自家么,你六婶受了委屈,你还要商量!”
荷姑还在一旁呢,闻言小声道是:“明明就是你……”
“呵,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说是我就是我了?你说你瞧见了,你怎么就不当时把我给揪住?现在跑出来辱我的名声?”李六婶辩驳。
她这一说,荷姑就恨上了自己的胆子小,若是当时把这人给抓个现形,还能容得了她在这儿胡扯?
李六婶嗓门大,叫屋里那两人也听得见。夏荷简直在跟她比嗓门道:“你有名声?你名声都被你自己败得差不多啦!谁不知道你家那儿子李芸在镇上有钱吃喝嫖赌,你偷你婆婆的钱给他,挨了好一顿揍呢!”
李六婶脸色一变。
虽说夏荷嘴巴上是说“谁不知道”,但实际上这事儿还真没有什么个人知道,大伙儿只见李六婶挨打,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李老六是个闷葫芦,他娘跟李六婶又觉得这事儿丢人,谁问都不说,也不知道林婶是从哪里打听到李六婶挨打的缘由的,说给夏荷听,却没曾想夏荷这一醉,嘴上不把门,直接给抢白出去了。
他这一说,在听的人便窃窃私语起来。李六婶向来说自家儿子在镇上给人干活,活计体面,挣得又多,只是开销大了些才暂时顾不上叫家里过好日子的,也没有谁没事往坏处去想,原来李芸在镇上竟沾染上了坏毛病。
兰娘也被夏荷这话给吓了一跳,一时没看住,叫夏荷一个矮身就钻了出去,又护在了自家门前,死死地盯着李六婶瞧。
李六婶这回真情实意地大哭出来了:“冤枉啊!这平白无故地怎么还说人偷东西啊!这秀才娘子,心怎么这么黑!”
夏荷瞧着模样倒是跟清醒了几分似的,脑子也转得极快,冷冷道是:“你这一口一个秀才娘子,倒让我记起了小时候的事儿,你那儿子李芸也是开过蒙的吧,被先生夸过几句聪明,你就沾沾自喜起来了,到处说你儿子以后是举人老爷的命。你动我家的地,莫不成是因为相公得了功名?”
“你……你怎么又胡说八道起来了!慕哥儿功名在身,那是我们李家脸上有光,我怎么可能会为这事儿……”她这么说着,却听见身边议论的声音更大了。
夏荷那时还小,知道的不算多。这瞧热闹的人被一提醒,却都记起了当年李六婶洋洋得意的模样。李六婶耳畔窃窃地绕着旁人的讨论,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她很想大声地说,芸哥儿怎么了!芸哥儿开蒙的时候,可比慕哥儿强多了!
她又瞧了一眼李慕,这人正玉树临风地站在那儿,仍是无悲无喜的神情。
她确实是嫉妒啊。
忽觉自己已没得辩驳,李六婶又剜了夏荷一眼,转头爬起来便走了,昂着头,仿佛自己是个胜利者似的。
这架吵得虎头蛇尾,夏荷见李六婶走了,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才刚那恶狠狠的神色没了,夏荷望向李慕又带着茫然。李慕无可奈何,只能拉着他的手往张家带,把门一关,先隔绝了外头人的探究。
第28章 廿捌 高才
夏荷一被拽回去,就又晕晕乎乎起来,走路发飘,李慕没辙,只能先让他回自己屋子里休息着。
这一觉又睡了个把时辰,猛地夏荷又醒了过来,这会儿可是真清醒了。
他四下瞅了瞅,自己不是在镇上吃酒楼吗?什么时候在自家的床上躺着了。见屋里没人,夏荷喊了声:“娘?爹?”
兰娘便推开了门,瞧夏荷似乎是不耍酒疯了,不爱搭理,垂着头,将手里的醒酒汤重重地搁在小桌上。
见兰娘的模样,夏荷便是知道她生气了。忙讨好道:“娘,跟你说,镇上的酒楼做的东西还没你做的好吃呢!”
“酒楼酒楼,你这年纪不大,还跑酒楼去,沾了酒了?”兰娘戳了夏荷一脑袋。
夏荷捂着脑袋,小声问道:“娘,我怎么回家了啊?相公呢?”
兰娘便说:“你相公嫌弃你醉了后没个正形,不要你了,把你丢在这儿的!”
“啊?”夏荷愣了。
见夏荷当真了似的,原本还笑得讨好,一下子便暗了脸,兰娘这才觉得自己吓唬过了头,忙哄道:“唉,好了好了,你相公在外头呢。我也拿不准你能睡到什么时辰,怕他等得无聊,给他拿本书看。”
兰娘不识几个字,拿的书不过是随意从张十一的桌子上抽出来的。这书还是上回李慕托林婶给送来的,可把张十一给稀罕的。
夏荷哦了一声,一骨碌爬起来,到外头瞧去。李慕果真正站在那儿,手捧着书,一脸又惊又喜的模样。
夏荷颇有些奇怪,他是怎么了?
“相公?”他小声叫。
李慕被这一声唤喊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阖上手中的书,那一脸满足的模样,倒叫夏荷奇怪,这人是他认识的那个李慕吗?
兰娘也没见过李慕的这个模样,母子两个都没敢说话。
李慕便问道兰娘:“岳母,这上头的注解,可是岳父所作?”
“这……我不过是个不识字妇人,哪里懂这些。——你若是说那边边角角上的小字的话,当家的这些日子,确是拿着笔,在上头写写画画的……”兰娘道是。
“岳父高才!”李慕一声叹。
兰娘拽着夏荷,不知该如何接话。
夏荷道是说:“给我看看。”
李慕将手中书卷递了过去,他只知晓张十一识字,却不知他学识如何,选的不过是些四书五经一类,孔圣孟贤所作,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曾试着释义。原本拿在手里,是想稍作温习,却不料看一旁的注释入了神。瞧那新鲜的墨迹,李慕才猜测,这注解,乃是张十一写上去的。
夏荷扫了一眼,倒是点点头道:“是爹爹写的,爹爹当时给我讲书,便是这么说的。”
确认了是张十一所作,李慕便肃然起敬,叹道:“岳父如此才智,埋没于此,着实是可惜了。”
兰娘忙说:“他不过就是个种田的,姑爷可别这么说!”
“可这……”李慕正待分辨,忽地大门被敲响了,张十一在门外道是:“兰娘?你这大白天地关门作甚!”
“夏荷,给你爹开门去!”兰娘道是。
张十一这一进门,见自家二姑爷和老三在呢,有些奇怪,招呼道:“怎么这时候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