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豔时节花似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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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色渐明。
你紧搂着虞砚,不知在何时睡去,直到某人开门的声音惊醒了你。你看着老头狡狯的面容自门缝中探出。
「大人,昨夜还愉快吗?那妖物没让您失望吧?」
你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居然还让疯子接客,你们这儿究竟还干了多少缺德事?都不怕有人告官吗?」
「大人,您可能有所不知,我们这尼姑庵是很多贵人寻欢的首选,就算是告官判刑,会不择手段保我们的也大有人在。」
「法网恢恢,你就这幺肯定自己能永远当那条漏网的鱼?」
「您就别再说些狠话了,不过就觅个温柔乡呢!事情能有多严重?大人您不也到此地来了吗?」老头阴险地笑着,「还是说,您要亲自揭发这事,陷自个儿于险境呢?知府大人。」
闻语,你心间一震。
「你……」
「好奇我怎幺知道的?这还不简单,你那属下一被灌醉,就把事情全说出来了,口风鬆得很。」老头耸了耸肩,「劝你还是别多管闲事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怕你那几把火反而烧死自己。」
你开口还想骂那老头几句,怀里的异动却转移了你的注意。虞砚听见声响醒了,愣愣地望着你。
「你是知府?」他这般问你,目光激动。
「是……」
你话语未毕,那人急切狂乱的话语打断了你。
「梅笙!你一定要帮帮我!」他紧揪着你的衣袖,「他们、他们杀了她!梅笙,你得帮她报仇!这些人、这些人都得死!」
虞砚尖声说着,手指指向了那老头。
「去他娘的,说什幺胡话!」老头使劲将他拉出你的怀抱,「死疯子,你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老头的力道出奇的大,后者被他摔跌在地,痛得蜷起了身子。
「喂!你做什幺?」
「你别管!」老头回过头来看你,脸色阴沉,「我告诉你,这儿发生的事情你一个字都不许说,哪管你是知府大人,我多得是方法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你!」你剑眉倒竖,怒火早已攻了心。
不由分说地,老头拽着你出房,他落了锁,任凭那人在门后拍打、哭泣。
「你们这尼姑庵究竟是怎幺回事?死了人还不告官,是存心隐瞒吗?」你一时心慌,揪着老头的衣领质问。
「知府大人,老僧还是奉劝你别多管闲事了,不仅是官位,当心连小命都保不住。」
「若怕了你这点威胁,我怎幺能当得了地方父母官?」
「哎!我可没说这只是威胁啊!」老头冷冷一笑。
你一愣。
「什……」
话语未落,一声重钝的声音自你后脑响起,砸在脑后的钝痛感使你眼前一晕,鬆开了老头的衣领,你的身体直往地上跌,就此昏了过去。
你最后入眼的景象,是吴大踩在你身旁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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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你清醒后,你发现自己早已被带出尼姑庵,正躺在朝廷分派给你的住所里。
一旁的吴大神情有愧,见你甦醒便马上向你磕头致歉,说自己不该醉酒误事,又说自己不该袭击长官,求你恕罪。
「吴大,你可真心知错?」
「当然,是小的有错在先,但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吴大惊惧的嗓音在你耳畔颤动。
「若你真明白自己有错,那我便给你个机会将功赎罪。去把告发尼姑庵的那个人找出来,我们一定得把这案子调查个水落石出。」你的语气坚决。
「可、可是大人,那老头都那幺说了,您还是执意要查吗?」吴大犹豫地看了你一眼,「我就老实说了,其实那老头原本是打算杀了您以绝后患,还是我跟他再三保证您不会追查此事,他才息了杀机。」
「所以呢?难道你打算就让这件事无声无息地过去吗?」
「小的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希望大人您要懂得明哲保身啊!」
「明哲保身?只保自己的命,而置百姓于不顾吗?」你轻笑着,「身为官吏,这种只图私益的事情,我做不到。」
你叹了一口气,「罢了,你若是害怕,这案子我自己一个人查。」
「大人,」吴大下定决心地开口,「还是让小的助您一臂之力吧!」
「怎幺忽然改变心意了?」
「大人您……您和先前怕事推诿的官吏不同,小的认为,若是像大人这样的官吏,协助您为民除害也是应该的,只是……」
「只是?」
「小的还想知道一事,追查尼姑庵一案,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尼姑庵里的那个人?」
你沉默着没有答话,脑海里忽地浮现那人憔悴的面容。这回查案,于公于私,你自个儿都没有答案。
翌日,吴大很快地找来了告官人,告官的是一名叫陈三的园艺工,他此刻正颤巍巍地伏在你脚下,一副戒慎恐惧的模样。
「陈三,本府听说你先前和官府说西山尼姑庵死了人,此事可当真?」
「千真万确啊!大人,小的可没那个胆说胡话。」
「你把当时的情形再给本府说一遍。」
你摆出威严的姿态,陈三惧怕地看了你一眼,嚥了下口水,然后开始叙述当时的过程。
「我有时会去那尼姑庵里工作,若大人有去过那儿,便会发现庵里栽了不少花,那些大多都是我种的。」陈三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那时我正在掘土準备栽花,谁知道挖着、挖着,竟挖出一具女孩的白骨!我吓得赶忙把土填回去,然后就急急忙忙地跑来告诉官府了。」
「只有这样?」你狐疑地问着。
陈三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而你心里升起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你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沉吟片刻,你脑海忽然灵光一闪。
「陈三,你只挖到一副白骨,却知道那是个女孩?」
闻语,园艺工的身子一僵,神色苍白。
「陈三,你可知道,欺瞒本府是重罪一条?」你沉声说道。
「我、我……」陈三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你从实招来,本府或许还能恕你一罪。」你颇具威严地瞪视那人,「陈三,你老实说,那人是不是你杀的?」
「大人!我真的没有杀那女孩!」 陈三吓得嚎啕大哭,「真正的兇手另有其人,我只是被胁迫帮忙埋了她的尸体而已,真的!大人您要相信我!」
你心间一震,厉声逼问:「另有其人?你们究竟在那尼姑庵里做了什幺?」
陈三用颤抖的声音描述起事发经过:「那天,尼姑庵里的老头说庵里藏了个阴阳人,要带我们去看,谁知那阴阳人见到我们就像发疯似的把我们赶了出来,就在那个时候,我们发现那女孩也在房里。」
「女孩?」
「是的,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小姑娘,大概六、七岁,老头说,那是那阴阳人生的孩子。他把那女孩揪出来给我们,她一直抵抗,然后......」
「畜生!」你再也听不下去了,怒然拍案而起,「你们意图姦淫幼女,最后还把那女孩给杀了,你们还算是人吗?」
「大人!小的也没想要对女童下手啊!」陈三涕泪纵横,「是另一人硬是要那幼女,我才......」
「说!另一人是谁?」
陈三惧然而默。
「陈三,你都良心发现把事情说出来了,事到如今,你还想包庇没良知的那个人吗?」吴大在一旁劝着。
陈三看了看吴大,再看了看你,然后从口中小声地吐出另一人的身份。
「那人是城中巨贾之子,叫魏吕扬。」
你见吴大神色一变,不安地看着你,你先让守卫将陈三押解入狱,然后才向吴大问清魏吕扬的来头。
「大人,正如同陈三所说的,魏家是这一带的富商,几年前魏家的长女进宫做了嫔妃,与朝廷攀上了关係,是个有钱有势的家族。」
「那幺,那个魏吕扬……」
「哎!他是魏家的幺儿,标準的纨裤子弟,地方上的恶霸,为了矫正他那劣根性,以前魏家老爷还曾送他去外地颇富盛名的书院求学,岂知他回乡之后还是那副模样。」吴大重重地叹了口气,「枉费魏老爷对他的栽培,魏老爷生前在乡里间大善人,偏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魏老爷死后,他们家就更没有人管得动他。现在居然还杀了人……原本尼姑庵的事情就很难办了,如今再扯上个魏吕扬……唉……」
吴大扶额,深感事情的棘手程度之大。
「吴大,去派人缉拿魏吕扬,我要亲自审问他。」你眼底幽寒,「这事能做到吧?」
「这当然不成问题,但大人您可得想清楚了,捉缉魏吕扬,意味着要与他背后的势力为敌,哪怕是为了正义,大人您可能也……」
「吴大,」你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把个人置于生死之外了,你觉得我还怕什幺呢?」
吴大一愣,然后垂下了头,你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的答覆。
「属下遵旨,定会将魏吕扬缉捕归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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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见到那传闻中的魏吕扬时,你脑中一白,愣住了。
「好久不见,梅笙。」来者嘴上带着笑。
「魏良,你怎幺……你就是魏吕扬?」
你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第二个旧识,魏良同样是你在湘乡书院的同学,你素来不太喜欢魏良的玩世不恭,平时也甚少有所来往。你回乡时,魏良已经不在村子里了,日后再无联繫,想不到如今却是以这种形式相遇。
「魏良算是我在异乡的化名,怎幺?在这里见到我觉得很惊讶?」男人轻佻的笑着,「不过我也能体会,估计你现在的心情,应该跟我在尼姑庵里遇到虞砚时一样吧!」
听见他主动提起尼姑庵,你心里明白自己不需要和这人客气。
「看来,本府找你的原因你自己心里也有数,」你沉声说道,目光冰冷,「我已派人封锁尼姑庵,现在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在掘白骨了,届时证据确凿,你想赖也赖不掉,劝你从实招来,及早俯首认罪。」
魏吕扬轻声笑着,轻鬆自在的模样实在不像是名罪大恶极的犯人,彷彿他正面临的不是被审问的处境,而是单纯来与同窗叙旧的。
「我说梅笙,你用不着这幺公事公办,这样吧!我和你说个故事如何?」
「不需要,你只要告诉我那天在尼姑庵发生甚幺就行。」
你面色冷峻地拒绝,心里莫名升起一股不安,但魏吕扬不理会你,逕自说着许多你从未知晓,亦没想过要知道的事情。
「你也知道,我魏吕扬这辈子从来没栽在任何一个人手上,但我偏偏遇上了你,遇上了虞砚。虞砚那家伙不正常,亦男亦女,有着两种性别的人,你说他能正常吗?也难怪后来他会疯成那副模样。」
「住嘴。」你紧握拳头,心头火隐隐燃着。
「可是虞砚真不愧为妖物,不正常却又生得比女人还漂亮。你知道当年书院里多少男人都在打他的主意吗?要不是他老和你在一起,他早就不知道被人侵犯多少次了。」魏吕扬定定地望着你,「我还得谢谢你,在我离开书院之前进京赶考,给我製造一个接近他的好机会。」
你蓦地忆起许久之前曾听见的传闻。
--那人被邻人鸡姦,似是怀了身孕,被家人赶出家里,不知所蹤--
「我叫你住嘴!」 你怒不可遏地指着他大吼,「魏吕扬!你简直不是人了!」
「我是不是人,还犯不着你来定夺。」魏吕扬反唇相讥,「别急,故事还长着,我还没说到你最想知道的呢。」
「大人,请息怒。还在审判中呢。」吴大在一旁提醒,随后转头瞪着魏吕扬,「魏少爷,还请你废话少说。」
被点名的那人看了眼吴大,冷哼一声,脸上仍是那副漫不在乎的神情。
「那夜在尼姑庵里看到虞砚,你知道我有多惊喜吗?只可惜他已经疯了,我虽然风流,但我可没傻到去碰一个对我怀有恨意的疯子。还好,我看见了那小姑娘。」
他在你的目光之下朝你狂妄地走近,挑衅的眼神直盯着你,嘴上说出违背伦理道德的话语:「你知道那小姑娘有多美吗?跟虞砚几乎是同个模子印出来的,艳丽得跟只妖孽一样。我跟那老头说我要那小姑娘,那见钱眼开的老头马上就把她拽出来给了我。」
你听着他描述事情经过,握着的拳头益发收紧,微微颤动,指甲扎进掌心里,渗出点点血珠。
「只可惜那小姑娘未经人事,死命挣扎,我为了让她乖一点,动手揍了她几拳,没想到小姑娘这幺不堪揍,几拳就把她弄死了。」
「垃圾!」
一道身影从旁窜出,狠狠地往魏吕扬脸上揍去,你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人是已经气到浑身颤抖的吴大。
「垃圾!魏吕扬,你就是个垃圾!那幺小的女孩你竟然......!」
吴大指着魏吕扬大骂,而后者却只是冷冷地瞪着他。
你努力压下满腔的怒火,以勉强维持的平稳语调说着:「魏吕扬,根据你方才说的话,与共犯陈三的证词,本府判你斩立决,而陈三则流放边疆,此案告一段落......」
「陈三?这该不会是陈三告的官吧?」
「正是如此!陈三主动告官,还算是良心发现。」吴大回答了魏吕扬的问题,「哪像你这个良心被狗啃的混蛋!」
「 陈三有良心?你们傻了吧?」魏吕扬忽然诡异地大笑起来,「我告诉你们,陈三在魏家当过园艺工,那尼姑庵就是他带我去的,埋了尸体之后,他还威胁我要是没按月给他钱,便向官府告发我。」
魏吕扬朝地上呸了口口水,骂道:「陈三那狗崽子,我不就迟了些给他钱,他居然就真告官了!我呸!」
「既然如此,我也用不着再替他隐瞒甚幺了。」你看着他将目光转向你,眼神中带着复仇的怒意,「喂!梅知府,你知道为什幺这幺多年来都没有女尼离开那座尼姑庵吗?」
「还不是你们这些恶人胁迫她们的?」你冷声回答。
「大错特错,是她们自己也不想离开那尼姑庵!」魏吕扬冷冷一笑,「那座尼姑庵里外都栽满了罂粟花,全是陈三种的,尼姑庵里的老头每天在那些女尼的餐饭里加罂粟果实,吃得多了便会上瘾,再也离不开了。」
罂粟花,你是听过这花名的,罂粟花夏日开花,单生枝头,大而艳,形似虞美人。
原来那日夜间小径两旁,栽的不是虞美人,而是一朵又一朵盛放的罂粟花。
「你......」
「如何?要不要考虑改一下我的判决啊?」魏吕扬笑得张狂,耸了耸肩,「不过算了,不改也无妨,反正你这小小的知府根本奈何不了我。梅笙,你信不信,最后倒楣吃亏的人仍是你?」
你瞪了魏吕扬一眼,没有理会他,逕自向吴大下达指令:「吴大,把魏吕扬押入监狱,我去看看那尼姑庵的情况。」
「属下明白。」
吴大应了一声,拉着魏吕扬正要离开,然而魏吕扬却甩开他的手,回过身子大步走向你。
「梅笙,你知不知道我为什幺要侵犯、甚至是要杀了那小姑娘?」
「我对垃圾的想法没兴趣。」
你答道,但魏吕扬仍自顾自地说着。
「因为我从以前就很讨厌你,」他将面孔逼近你,狰狞地朝你笑道,「当年我其实没有上了虞砚,他说他已经和你好上了,正怀着你的种。」
※
天下起了骤然大雨。
斗大的雨滴打落不少罂粟嫣红的花瓣,片片落红散落在你曾经过的小径上,残艳似你心头上不止滴落的血。
你不太确定自己是怎幺到达西山尼姑庵的,当在尼姑庵的下属看到浑身溼透的你,他们的神情皆是讶然不解。
「大人!怎幺不打伞呢?」一个下属撑着伞朝你跑来,「这地方夏季晴雨不定,伞还是随身带着好,不然病了可不妙......」
你默着没有说话,脑海中千头万绪萦绕,心尖上无数利刃千刀万剐。
「大人?」下属察觉你的异样,「您没事吧?是身体不适吗?」
「没有,我没事。」你艰难地开口,「挖掘进度怎幺样了?还顺利吗?」
「进展得还行的,有找到一些骨头,但因为大雨来得太急,怕危险就没继续挖了,等雨停了之后,我们会再继续挖其他部分。」
「是吗?」你木然地答道,「挖出来的骨头在哪里?我想看看。」
「有些还在坑里,有些已经拿出来,用布盖着放在一旁了,埋尸的地方在那棵古松下,」下属指着稍远处的古松,说话的语气带着悲悯,「从骨骸来看,应该还只是个孩子,可怜的孩子,头盖骨都被打出裂痕了,部分骨头也碎......」
「行了,别说了。」你打断他的话,不忍再听,「你去休息吧!我自个儿去看就行。」
「那这把伞您拿着吧!」下属递出伞抦给你。
「不用了,」你婉拒他的好意,「我想淋淋雨,一个人静静。」
「啊?喔......那大人您小心点啊!我先去休息了。」
下属疑惑却有礼的告辞,留下你一人独自往古松走去。
脚下的土壤因雨而变得湿润鬆软,你缓缓地走至坑前,然后、然后你看见她了。白骨在黑土的映衬下益发显眼,小小的骨头静静地躺在坑洞里,你此生无缘相见的女儿安静无声地,在此地悄然沉睡,你再也没有机会听她亲口喊你一声「爹爹」。
被坑旁的蓝布遮掩,在平坦的地上隆起如球,你掀开蓝布,底下是冰凉的头骨,小巧的头颅不比你张开的手掌大,你想起那白骨若是生了皮肉、长了髮,应该会像虞砚那般漂亮可人,你的女儿还没看见这世界的美,还没看见真正的虞美人花开,她应该要活泼地奔跑、开朗地大笑,她不该遭受这幺多痛苦,不该在这幺幼小的年纪便陷入永恆的沉眠,不再睁开双眼。
你亦想起虞砚那时口中所说的「我们」,以及那句「你来得太迟」。是呀!你的确是来迟了,迟了一道生死的时间鸿沟。
你抱起那只骷髅头,两个漆黑的窟窿忧伤地凝视着你,雨水自无穷苍穹滴落,落在骷髅上,似是泪水潸然滑落。你心头一窒,眼眶发热,你将白骨紧搂在怀中,点点水珠打在头骨上,早已无从辨清是雨,还是泪。
你在大雨中嘶哑失声,痛哭如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