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豔时节花似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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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泪眼迷濛中,看见他在雨中打伞,缓步朝你走来。
一袭僧衣在倾盆大雨中走成一抹灰,看似融于这个世界,却又彷彿不属于这俗世红尘,你看不清他现在是什幺神情。
他在你身旁蹲下,将你纳入伞下。
「别让她淋雨,」虞砚的嗓音听来有些飘渺,「她很怕冷的。」
「虞砚,你怎幺来了?」你抹乾泪水,如此问他。
「他们说你在这里,她也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虞砚伸手碰触你怀中白骨,「我们的女儿很漂亮,是不是?」
「是呀!像你一样好看。」你话中哽咽。
「但梅儿的性子却像你,一身傲骨,宁死不屈。」虞砚低喃,用颤抖的语气说着,「我不忍心她在这儿躺着,我们带她回家好不好?」
虞砚眼眶发红,用一双覆着水雾的眸子看你,他的眼神如死灰余烬,你望进他了无生气的眼瞳,心如刀割。
「好,等一切都结束,我们带梅儿回家。」
你向他承诺,看见点点泪珠自他脸颊落下,你空出一只手搂住他,他枕在你肩上,哭得无声。
大雨仍在下。
后来,由于尼姑庵正在进行掘骨工作的原因,尼姑庵里的女尼都已另觅他处做安置,只有虞砚,你以他与案件相关为由,将他带回了你自己的住所。虞砚褪下僧衣,换上你替他準备的新裳,戴上帽子,伪装成一般百姓的模样与你归家。
子夜将近,月亮高悬于天际,四周星斗陪衬。
你在虞砚的房里替他点亮一盏灯,鹅黄的烛光亮起,温暖地盈满一室空寂。
「虞砚,你以后就住在这儿,府里的杂役均供你使唤,有什幺需要都能找他们。」
「那你呢?」他揪住你的衣摆,眼中有着淡淡的惶恐。
「我也住在这里,别怕。」你轻抚他的脸颊,「出了什幺事都有我护着你,你别担心,好吗?」
「嗯。」他捉住你的手,双眼直盯着你,「梅笙……」
你心间微微一颤,佯装镇定道:「怎幺了?」
「梅笙,你今夜陪着我好不好?」
「陪你……?」
虞砚点了点头,双臂不知不觉地攀上你肩头,他那张美丽的脸孔近在你眼前,他垂下眼睑,似有若无地擦过你唇角。
「梅笙……」虞砚的声音带了点哭腔,「我们梅儿生回来,你说好不好?」
虞砚睁开眼睛看你,你在他迷离的眸子里看见满溢的丧女之痛,你心里泛起一阵酸楚,想哭的情绪又在胸腔中涌动不止。
「好。」你轻声言语,「你说什幺都好,全依你。」
话语方落,虞砚热切地吻上你的唇,唇舌无止尽地交缠着,他捧着你的脸,狂乱地落下他的吻,亲吻、舔拭、轻咬……他似是想用尽一切方法确切感知你的存在。你眼眸微暗,一边回应着他的吻,一边反身将他压在床上。
你出手褪尽伊人衣衫,爱怜地轻吻着他每寸肌肤,你时不时会看见他身上有别人留下的印记或伤痕,见此,你心里升起複杂的情绪,你对视他为玩物的恶徒感到愤怒,亦对没能保护好他的自己感到懊恼,但比起这些,你心里更加强烈的情感是疼惜,你心疼着眼前的人。
「梅笙......对不起,我......」他以为你在生气,哽咽着向你道歉。
「没事,我没在对你生气。」你摇了摇头,吻着他的眉心,「你用不着道歉,没有一件事是你的错。」
你将依序将唇齿抵在所有印记上,在那些他人遗留的印痕上重新覆上你的吻痕,你想完全遮盖、取代那些令人不快的痕迹,你一次又一次深吻、吸吮,直至他白皙的身躯上全是你烙下的红痕。
「哈啊......啊、嗯......梅笙、梅笙......」
他不止地轻喘,呼喊你的名字,声音酥软甜美,听来有些不真切。你有些晕眩,似是微醺,你这回没有喝酒,却还是醉在那人的嗓音里。
你的手在他身上游移着,颈后、背脊、腰侧……最后滑过臀部,来到那人的男根与女阴,你并不觉得这两种性器并存于虞砚身上是件怪异噁心的事。
或许是因为它们生于他身上精緻如白陶艺品,也或许是因为生着它们的人,是虞砚。
你摩擦那人顶端微微分泌爱液的茎身,引起他的身子一阵战慄。
「梅、梅生……啊嗯……嗯不、不是那里……」虞砚面色潮红地轻推着你,「哈啊……生孩子的地方……不是那里呀……」
「我知道,」你话语轻柔,眼中疼宠,「只是想让你舒服点。」
「什……你、你不用顾虑我……哈啊……等、等一下……唔嗯……不、不要……停、嗯啊……太、太快了……呀、慢一点……」
虞砚娇嗔连连,你没有停下手里的举动,五根指头和手掌不断地磨蹭那人敏感的男根,时缓时快,直至快感席捲那人全副身心,让他的浊白全数倾洩在你掌心里。
「梅笙……你……」
「嗯?什幺事?」你凑近他羞红的脸,「你不喜欢?还是我做得不好?」
他一时无话,全身发软,一张漂亮的脸红得发烫,他只得用手摀住脸,那副害羞的模样让你觉得甚是可爱。
你缓下一切举止,让那人释放后稍作休息,待你觉得那人应该稍有恢复体力后,你开始将手指缓慢而磨人地下探,探入那人的蓬门花径,只见虞砚身躯一颤,侧头张着双唇正喘息,你看见他紧闭双眼,眉心紧蹙,眼角闪着泪光,一副难受的模样,出于担心,你轻声唤了他的名字。
「虞砚,还好吗?」你捨不得他受半点痛,「要是疼了,我们就打住,以后再说......」
虞砚抬眸看了你一眼,那目光使你心神一顿,富含情慾的眸子柔媚至极,但眼底深处却凝着一份入骨的忧伤,紧繫着你的灵魄,使你无法转移视线,哪怕仅是一瞬。
他伸手把你拉近自己,呢喃的话语擦过你耳畔,挠着你的心思。
「不疼......我想早日看见梅儿对我笑,想要我们三人一起好好地过日子,」虞砚仔细地摸着你五官的轮廓,像是要将你的模样刻入眼眸深处,「梅儿应该要好好见你一面,她该知道她爹爹有多英俊。」
闻语,你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滚落。
「哎?梅笙,你怎幺又哭了?」他为你吻去泪水,「你哪里受伤了?疼吗?」
你摇着头,轻声说道:「原本心很疼,可是有你在,我忽然觉得甚幺都好了。」
「我也是,」虞砚偏头笑着,「你在,我就甚幺都好了。」
你垂首,以双唇攫获了那张说着情话的嘴。你明白你和虞砚有着同样的遗憾与伤痛,需凭藉着共享的温度来驱走空缺的冰冷,需藉由彼此来填补心间的那道裂口。
房中的烛火摇曳,明亮地在墙上映出你们的身影,叠合缠绵的两副身躯,谁也离不了谁。
屋外嫣红的虞美人,盛放如昔。
※
之后,你将魏吕扬、陈三和那尼姑庵老头的判决分别定了下来:魏吕扬以姦淫女童、谋杀等罪判斩,老头以限制人身之罪判杖一百并流放三千里,陈三则以共犯之名判杖一百且徒十年。
若要说这些判决皆是完全依律而行,没有掺杂些个人私心,那是骗人的。
坦白说,你比任何人都更想见那些恶人伏法,对你而言,魏吕扬那垃圾没有死个百来回是远远不够的。
想起魏吕扬,你批案的手又不自觉愤怒地颤动。
「稟告大人,外头有人求见。」吴大走入判堂,向你传达一事,打断了你的思绪。
「是吗?来者是谁?」
你稀鬆平常地问着,却见吴大神情有异,他有些紧张地舔了舔乾燥的唇,然后才乾涩出声,说出一个你从未想过会遇上的名号。
「朝廷的监察御史,刘崇贵大人来见。」
监察御史,亦称「巡按御史」,是直属皇帝的手下,负责调查不适任或有违职守的贪官污吏,让这样的人找上门来,自然不是什幺好事。
「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是。」
吴大应声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便见他领着那监察御史来了。那人身穿官服,眉目细长,下颏留有髭鬚,颇具为官之相。
「行了,你先退下吧!」刘崇贵向吴大摆了摆手,「我有些事要单独和梅知府谈谈。」
吴大担忧地看了你一眼,然后恭敬地欠了欠身,退出判堂,留下你和刘崇贵。
「御史大……」你开口发话,却被他以手势阻了话头。
「站在判堂聊此事怪有压力的,咱们边走边说吧!」他提步朝门外走去,「在府衙里走走应该无碍吧?」
「当然。」你满腹疑窦,却仍是跟上那人的步伐。
你们在院落里走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你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率先开了口。
「刘大人,小的自知不才,但小的自认没有做什幺伤天害理之事,敢问大人为何事来找?」
「其实也不是什幺大事,我不过就是为了西山尼姑庵一案而来。」刘崇贵看了你一眼,「那件案子里,魏吕扬这人判太重。」
你一愣,然后旋即明白这监察御史的来意,他不是来查官吏,而是来替犯人说情的。
「本府的判决全依《大明律》而定,本府认为这样判并无不妥。」你冷冷地回答。
「当然不妥,你以姦淫幼女和谋杀来办魏吕扬,但整案并无证据证明魏吕扬确实有姦淫和杀人啊!」刘崇贵捋着鬍鬚说道,「不就只是在尼姑庵里挖到一具小孩白骨而已吗?」
「那副白骨不少地方都被打碎了,连头骨都有裂痕,明显是被殴打致死。」你话语微愠,「连证人的证词都有了,这些难道都不算证据?」
「证人?你是指陈三?」刘崇贵叹了口气,摇摇头,「梅知府,你可知道那陈三今早服毒自杀了吗?我看他大概是发现诬告的事情被发现吧?」
「这不可能,我昨晚曾去看过他,他还好好的,何况入狱前都有经过严格的搜查,他在狱中怎幺可能会有毒可以……」
你说着说着,忽然领悟了什幺,陈三不可能带毒物在身上,除非是有人带进去逼他吃下,或是暗中把毒加入他的餐食里。
你双眼圆睁地看着刘崇贵,后者仍是一副从容的神态。
「就算有陈三或是那老头的证词,那些也算不上证据,梅知府,你可知道那尼姑庵栽有罂粟花?那种花有毒,谁知道他们俩是不是吃多了那东西而在说胡话呢?」
「魏吕扬自己也承认杀了人,还把事情的经过全说出来了,这些都记在卷宗里,需不需要本府拿给你过目?」你的语调益发低沉,那是你在勉力压下怒火的证明。
「魏吕扬承认杀人?」刘崇贵耸了耸肩,「那就奇怪了,我去狱里看他的时候,他可是涕泪纵横地坚持自己没有杀人呢!」
「那是他在说谎,企图脱罪!」你低声怒吼着。
「说谎?我看不见得吧?反倒是梅知府你为什幺千方百计想治魏吕扬的罪?」刘崇贵皮笑肉不笑地问你。
「他是罪有应得,我不过是恪守身为地方父母官的责任而已。」
「哦?是这样吗?但我听闻,你和魏吕扬之间似乎有些过节……」
你们在不知不觉间走至虞砚所住的屋子附近,刘崇贵指着不远处正在浇花的虞砚,如此问道:「我倒是很好奇,你判此案是为了护民,还是为了他?」
「你……」
「我听说所有尼姑都被迁到其他正经的尼姑庵去了,你怎幺独留这人在身边?」
「他身份特殊。」你沉着声,也只剩下这个笼统的答案可以回答。
「是对此案而言特殊,还是仅对你个人特殊?」刘崇贵继续穷追不捨。
你默然没有答话,仅是怒视着刘崇贵,见你如此,刘崇贵露出了一道浅浅的,似是得胜的笑容。
「罢了,你的私事我就不多加追问了,事到如今,只要你肯轻判魏吕扬,其他的事情我也不会计较,如何?」
你忽地想起魏吕扬之前无惧无怕的嚣张嘴脸,他当时所说的话在你耳际迴响。
--反正你这小小的知府根本奈何不了我。梅笙,你信不信,最后倒楣吃亏的人仍是你?--
你的拳头猛然收紧。
「如果我拒绝呢?」你话语冷静,「法即法,律即律,若不能依法判决,保护好人,惩罚恶徒,从今尔后又要怎幺以法服人?」
刘崇贵看着你,眼中讶然,然后几乎不可闻地,你听见他轻叹了一口气。
「梅知府,像你这般的人,这世道已经不多了,但你要明白,这世界上还有许多法理之外的规矩。」刘崇贵将目光投向远方,「坦白跟你说吧!魏嫔妃近日刚诞下龙子,你想想,若是让人知道龙子的舅舅被处斩,皇帝的颜面何在?」
「就因为如此,所以本府就得更改对魏吕扬的判决?」
你心有不甘,难道因为龙子降生的缘故,梅儿就该死得不明不白,不能让兇手伏法以慰她在天之灵?
「梅知府,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情况就是如此,不能判魏吕扬,这是皇上的命令,我们在朝为官的岂能抗旨?你还是……」
「我不会改判。哪怕你说破嘴皮子,我也不会更动一字。」你眼中坚决。
「梅知府,你可知道我的权职高于你?我能立即重审此案,改判刑罚,甚至有权将你以审案不公为由流放边疆……」
「我知道。」你答道淡然。
「你明知如此,却还是不改判?」
「对,刘大人您想怎样都无所谓。」你直视那人的眼底,一字一句把话说得铿锵有力,「反正我早就视自己于生死之外了。」
你在刘崇贵遗憾的目光中回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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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事多变,倏忽间百事皆递嬗。
刘崇贵重审西山尼姑庵一案,尼姑庵老头以嫌疑未开脱为由,仍留于狱中候审;已故的陈三被多安上一条诬告之罪,判赔魏家二百两;你被革除知府一职,将在隔年贬谪至他州异处;虞砚被迫离了你,被安排至其他尼姑庵留置。
至于魏吕扬,是毫无疑问的二字判决。
「无罪」。
城中譁然,无人相信魏吕扬是清白无辜的,但也没有人胆敢质疑判决的公正性,深怕触了地方豪族的逆鳞,尤其是在那豪族的长女近日甫生下龙子,家族权势正高涨之际。
所有城中百姓只敢将最怨毒的咒恨託于上苍,殷切希冀上天有眼,能让恶徒罪有应得,以大快人心。
但审判已过数日,魏吕扬未受人罚,亦无遭天罚,他继续凭藉着姊姊的护佑在乡里上作威作福。
你从此再也不信律法或天道,当时虞砚对你说的疯言疯语,如今看来却像是準得惊人的谶语。
--这世界没有神佛,只有人--
这世界上,只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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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审判月余,城中百姓再次譁然。
因有人趁夜刺杀了外出嫖妓的魏吕扬,魏吕扬当场毙命,横死街头。
后来那人被捕,以谋杀与杀害皇戚贵族之罪判斩。
行刑的那日,正是虞美人开始凋零的时节,那人的头颅被砍下,一腔热血自他脖颈间的断口处飞散,点点血花洒落在夏日高温的黄沙上,暗红的血液与残红的花瓣无异。
为了警惕众百姓,那人的头颅被高悬于城门之上,不少百姓争相去目睹英雄的面容,想看看究竟是谁胆识过人,为民除害,最后还不怕死地从容就义。
根据那些百姓所言,他们说那位英雄的容貌很像前任的梅知府,与你如出一辙。
夏去秋来,无数个四季流逝,远方尼姑庵里的伊人明白,他此生再也等不到你来接他回乡。
「梅儿,怎幺办呢?」他抱着怀中的孩子,轻声哄着,「你爹爹今年又忘记来接我们了。」
他将目光转向窗外种着的虞美人,夏季的脚步刚过,虞美人嫣红的花瓣片片凋零,散落在地面上,残豔似血。
泪水悄然落下他美丽不俗的脸庞。
自那之后,他时常想起你,在每年虞美人凋落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