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二.入宫
二月十七。
「启稟陛下,太后娘娘请您中午一同用膳。」一名小厮半跪在轩辕苍跟前,是太后那裏派来传口信的。
御书房内,轩辕苍正在案前批阅成堆的奏摺,随意应了一声便让那小厮回去覆命。
前些日子恢复出席朝议后,事情一下子多了许多,都不是一时半刻解决的下来的,本来因为担心离月的身体,让人把所有摺子搬进了寝宫偏厅处理,不过这样一来有任何事情通报也都得到皇帝寝宫,来往官臣络绎不绝,侍卫太监更是数不清,都快把偏厅的门槛给踏平了。当日下午,正想运功的离月被偏厅传出来的声音吵到受不了,抓着轩辕苍就是一阵抱怨外加碎骂,秉持「别让离月不开心」的原则,轩辕苍随即将一切事务挪回御书房处理,另外将寝宫的侍卫里里外外添了好几层,守了个死。
只能说,天大地大他皇帝老子最大,万人之上就怕惹亲亲离月不爽。
这些日子下来,离月身子已见起色,但解毒这件事还是只能慢慢来,而轩辕苍仍时时刻刻对她挂记在心,无处不小心呵护,至于他原本在宫里该做的事,在离月「别让人追债追到没命还我的债」的督促下,倒也一件没落的都兼顾了,当然没漏掉给太后请安,所有事情一如往常,可还未告诉太后离月的事。
他怕这一说出口,到时离月就算想回凝烟山,很可能无法再有从前的安宁,也怕皇后来太后这里套话,让离月的事给后宫嫔妃知道了去,届时又有处理不完的麻烦,以及……挡不完的有毒膳食。
这回太后找他用膳,八成是已经捺不住想问他关于离月的事了,即使他伤癒后离月不曾公开现身,但毕竟当初离月带着阴阳令闯寝宫,看见的人可不少,如今更是处处流言纷扰,太后会知道也不奇怪,而轩辕苍却没打算告诉离月太后这件事,终归怕她心烦,反正他会护她毫髮无伤的。
午时一到,轩辕苍理了理衣袍,同离月说了一声不用等他用膳后,便往太后的乾清宫而去。
乾清宫内,一处立于莲花池中央的凉亭,太后已让人给备妥了一桌好菜,轩辕苍刚到,她也正好踩着水上的步桥走来,一身衣着简单素雅又不失太后威仪,唯一比较夸张显眼的,只有髮间一踏一晃荡的镶玉翡翠金珠钗。
「儿臣参见母后。」轩辕苍行了礼后,稟退在场侍婢,亲自扶着太后入座,顺道替她添好茶。
「苍儿,身子好些了吧?」太后动了筷,随意扒了几粒米,立马开启聊天模式,显然这顿饭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轩辕苍倒也不介意,反正凭太后和他之间的母子之情,无论其意何在,都不会是坏事。
自古少有皇帝能与皇家人亲情常在,多半在算计之中消磨殆尽,而太后之于轩辕苍,光看太后至今仍唤他一声「苍儿」而非皇上就知道。
「是,只要再调养一阵就可以了,劳母后挂心。」
「唉呀,你明明知道母后的重点不是这个。」太后一把放下筷子,拉着轩辕苍让他坐在自己身侧。「是谁医好你的?我看那老太医根本不像是那种精明能干用药精準立即见效的人。」
轩辕苍在心里暗暗叹息。太后果然是想问离月一事……不过,既是早有预料到,他也不可能毫无準备。
「母后,儿臣是受一位友人所救,那人生性淡漠,不喜俗世纷扰,此次是为保住儿臣的命才出手相救,母后就别多动歪脑筋了吧……」
太后不满的奴了奴嘴,道:「咱家儿子聪明,我也就直说了。人家会来救你,十之八九是对你有意思,否则一个年华正好的姑娘何必捨命犯险来皇宫?再说你肯给出黑白令,就表示她不简单。而且你们不也都一起在寝宫里独处好几天了,你想用什幺解释?就算她是贵客,有哪个贵客尊贵到要住皇帝寝宫?我看哪,苍儿你就纳了她,给她个名分,这样人家才好名正言顺的待在宫中嘛!正好现在后宫妃嫔正少,你不肯找其他贵女,那就是她了啊!」
轩辕伤默默的一叹再叹三叹。
「母后,儿臣知道您担心什幺,儿臣若真要传位,也不一定是非儿臣子嗣不可,传给堂兄或是堂兄的世子也行,反正都是轩辕氏的血脉。儿臣还是和之前回答您的同样一句话。不喜欢的,儿臣不碰,喜欢的,若她不愿,儿臣更是不会强迫她替儿臣留下子嗣。」
此话一出,太后开始唉声叹气,然后抽抽噎噎的哭得一副儿子不孝顺她一样,哭到后来更是从袖中掏出手帕抹眼角,就算那里一点水光都没看见。
「母后,口渴了喝茶。」
「咳……」太后清了清嗓子,本想说话,却发现还真是有些口乾舌燥,便从善如流的拿起茶杯一饮而尽,但回头见轩辕苍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又让她一肚子怨,想再哭一阵刺激刺激他却又犯懒……
殊不知,这样的把戏太后演过无数回,要是轩辕苍再上当,还真枉费他身为一国之君。
「儿子……唉,你且听母后说说。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录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嗣,三不孝也。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这样寥寥娶了几个却不留后,是要为娘日后黄泉路上无颜见你父皇啊!」
这带着哭腔的一番话下来,旁人或许会觉得这皇帝实在不孝,但先皇也是属于看不顺眼的女人就绝对不碰一下的那一型,人尽皆知,会留下子嗣也单纯是因为先皇比较花心,看得上眼的女人比较多……不过儿子死的速度比起生的速度还是差了那幺一点,到现在也就剩轩辕苍一个了。
可惜了他轩辕苍标準高,要美女哪里没有?就没人能得他一个正眼相待,连皇后也一样,后宫那几个女人,说漂亮是漂亮,有姿色是有姿色,可惜难就难在他轩辕苍没兴趣。对于没兴趣的女人,他肯纳,只是碍于太后又或者其他因素,他肯过完洞房花烛夜,那就是上辈子烧好香去了,更不乏连处子之身都来未破的。
「母后……」轩辕苍一时半刻不知该说些什幺,话说得重了,惹母后伤心,他自己也心疼,无奈之下又默默地替太后添满一杯茶。
其实就这样放着太后不管,她也会自动放弃的,爱子如命的母亲,怎幺可能捨得强迫他去做他不喜欢的事呢?
「苍儿……唉唉唉唉唉,真是的,你又不说话,是故意让母后没辙嘛!算了算了,反正现在这一个好歹你也看着喜欢,总有点机会……母后等你的好消息吧。」
太后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说完话,便转头回去吃那一桌冷掉的饭菜,也没让人上来换热的上来。
「儿臣定当尽心尽力。」
***
「小离,身体好点没?需要什幺说一声,我让人去準备。」普天之下大概也就离月有这能耐让轩辕苍变得稍微多话……外加小题大作。
此刻离月正懒洋洋的倚在软蹋上歇息,刚运完功法,失血一口,身子还有点使不上力,而且只稍一运劲,胸口就闷闷的疼,大概是毒伤还没好全的症状吧。
身为一个重伤患,轩辕苍当然要求她好好休息,离月就大大方方理所当然的把这里当自家后院的闲晃兼休养,于是轩辕苍几乎只要是下午走进自己的寝宫,看到的景象不是她百般无聊的上下跑跳,就是运完功后浑身无力斜卧软蹋的模样。
「不用啦,药材在凝烟山都有,而且复原是需要时间的嘛。」离月挑了挑嘴角,压下四肢无力的不适感。
轩辕苍点了点头,坐到软蹋的的一侧,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轻轻按摩着她的太阳穴。
她阖眼休息,而他也不出声,细细思索着,在她伤好之前该安排她住哪。毕竟就像太后说的那样,这种状况持续到离月痊癒他很乐意,但外头的人可就没那幺好搞定,要让离月一个人回凝烟山他也不放心……怎幺样都不太好,着实苦恼。
「小离妳……待到伤好吗?还是想回凝烟?」轩辕苍在心里把所有情形都假想过一遍后才开口问,不管离月想怎幺样,他都会用最好的方法处理的。
离月轻轻抬眸,沉默着没说话,其实她只是在考虑某件事,不过倒安静得让轩辕苍怪紧张一把。
「不喜欢宫里就回凝烟吧,我会天天去找你的,好吗?」轩辕苍接着续道,但离月显然是没察觉自己的静默让他悬着一颗心不上不下。
「回凝烟自己一个人要记得喝药,运功的时候用结界提防妖兽,去採药草小心一点,如果累了不想动就找我,我帮你处理……」
他大概是把平常该说的话通通省下来,留到这种时候一次性宣洩,虽然声线依旧冰冷,但啰唆程度绝对不是原来那个皇帝陛下会有的,至于一手造成这种现象的犯人,正状况外的躺人大腿打着心里算盘。
直到轩辕苍停下那一长串的叮嘱,离月终于有机会说话。
「那个,轩辕苍,我没说我要回凝烟山啊。」
可惜她话的意思没说完整,害轩辕苍又开始另一段唠叨。说实在的,这样话多的轩辕苍,离月反而是真不习惯,原本还觉得他用字精简到那份上挺彆扭。
「我的意思是,我要留下来……永远。」
「……不愿意进宫就回凝烟,我不会……」他话被离月截了去,就一下子的犹豫,许是因为那永远两个字,唯恐她背不住,他受不起,太沉重。
「难道你想说你现在反悔、不想收我了?」
「不是,小离,我是怕妳……」轩辕苍欲言又止,一脸被欺负了的憋屈样。
「怕我不喜欢?怕我勉强自己?」离月低低的几声轻笑。
「阿苍,你这是关心则乱幺,我不是那种会委屈自己、陪伴一个我不爱的男人的蠢蛋。」
她仰起脸,望着轩辕苍深沉的眼。
「无所谓,阿苍,无所谓的。凝烟山以外的世界我不是完全不懂的,只是以前离开久了也不想碰了,但不代表我不敢。待在皇宫会怎幺样我不知道,离开凝烟山会发生什幺事我也不知道,我只能慢慢习惯,习惯这个世界正常人该有的生存方式。不用想也知道,你中毒是有人设计好的,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或许在我看不见的时候你会莫名其妙地在其他地方送命,我已经习惯你在,也不想离开这个习惯,想杀你的人是谁不重要,他们来几次我便救几次,好吗?如果我任性的撒手不管,代价是你的一条命,那我宁可不要。」
山里山外,对她来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人们眼中正常与不正常的界线,她还想要他的话,有朝一日无可避免地必须跨越,因为他不可能一辈子陪她躲躲藏藏。他是皇帝,他有必须挑起的责任。她不期待一生一世一双人,因为对于永恆羁绊的信仰早已在不堪回首的过往中消磨殆尽,可她只是要换他一个平安,一张笑颜。
唯一的迷惘,是她始终看不清,爱恨与他,孰重孰轻。
进宫、进宫——
「……小离,从现在起,你是当今皇帝的一品贵妃,宠冠后宫,你无须向任何人请安,无须忌讳妃位尊卑;你是轩辕王朝的禁军统领,十万菁英,你无须向任何人跪拜,无须忌惮朝中官臣。」
「只要记得,天下江山任你倾覆,万里山河任你反转,小离丰满的羽翼,无须蜇伏。」
「把天捅破了,我都在后头给你补上。」
当年不知归处的弃子,如今他最珍视的掌中玉。
一品贵妃,禁军统领,作为她的挡箭牌,足矣。
落落山漫夜融雪,渺渺山间柳絮飞。
几渡谁人梦中魇?不问伊人归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