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苏很好脾气敛衣起身,披上紫貂毛的大麾正要出门,月影又叫住了她,犹豫了片刻才问道:“持剑山庄有什么消息吗?”
他的眼神一闪,摇头道:“我没有去过,不清楚。你想知道的话,我这就叫人去打听。”
她轻轻的恩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耳边听到他带门而出,然后在外头吩咐了几句,随后便有大夫和女侍进来替她料理伤口。
她静静的躺着,热潮退去,脑子里却渐渐清晰,诸般事情纷至沓来,一时纷乱不休。
此刻她最想知道的,是持剑山庄的火是不是灭了?阿朱究竟有没有找到无重?大酉的守军有否击退了白朔骑兵?……一旦想起这些事这些人,就恨不得能够有双翅膀立刻飞回山庄里去!
但是,她不能。
并不是因为背上的伤,而是因为慕容苏。
她知道他刚刚的回答一定是假的!不只是因为让她送去的剑坠,也不是因为斑雎莲的话,甚至不只是因为他们再次遇到的地方根本不在赤峰,而是――
每当他说谎的时候,眼神总是特别笃定,瞳仁晶莹灿烂,似有幽光。
那一次青公主大婚,这一次颜陌寿辰,还有方才……这细微的变化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可是,她已经上过太多次当,她了解!
她明白一旦紫霞关异动,整个大酉和白朔都会有变数。慕容苏既然参与了这个布局,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他的手中还有一道杀手锏,足以令天下大乱。
她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一天持剑山庄里无辜宾客的哀嚎,那些濒死绝望的眼神,箭雨刀光,血流满地……都还在眼前。她忘不掉,怎么能忘掉?
如果这件事是他一手造成,她决不放过他!
哪怕他不得不为的背后或许情有可原,哪怕他纵酒高歌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哪怕他这一次很君子的没有趁人之危……她把脸埋在被褥里,眼中的清辉一闪即逝。
良久,对女侍慢慢道:“请王爷来一趟,我要见他。”
这一次,她绝不再做被动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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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苏慢慢的走出院子。司徒星被派往持剑山庄查看,他的身边如今空无一人。
一条鬼魅般的影子悄悄潜到他的身侧,一身琢玉工匠的打扮,身手却颇为矫健。
他俯低身子轻声道:“王爷,事情办妥了。”
慕容苏停下脚步望向远处雪峰巍峨,半晌才问道:“什么时辰动的手?”
“亥时刚过。那时候紫霞关援军正过大石裕隘口。那里积雪本就深厚,地势又狭窄。只需半斤雷火就足够引得散雪崩落……”
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眉目间神色疏淡。亥时刚过……正是月影在他车上的时候。他竟沉迷心醉至此,连雪崩的声音都没听到。
“一共多少人?”
“塌落的雪太厚了数不清,大概有五六百人。”
“可好好善后了?”
“已经按您说的布置,一切证据都落在白朔单于身上。请王爷放心!”
慕容苏微微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颜陌呢?”
“死了。不过如了意侯那里也折了不少人手。”
他听到这消息,终于清幽的笑起来,眼神却没有温度,望着皑皑白雪自语道:“如意侯铩羽,紫霞关守军蒙难,这回皇兄恐怕要坐不住了……”
借如意侯的手剪除了持剑山庄,两国的梁子也就此结下。边关对阵,已经是避无可避。
“皇兄,你会派谁来呢?这么重要的战场……”
他低低的叹了口气,收回神思,朝前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淡淡道:“雪崩一事到此为止。如果有人走漏了风声――”他的唇角勾起冷淡一笑,“你们的赏银就到地府去拿吧。”
那人浑身一凛,慌忙诺诺而应,退了下去。
他的眼神又轻轻的飘了回去,落在月影所在的那重院落里。
即使他不可能停止他的计划,即使他的手染上再多血腥也不会后悔,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事。他变得贪心了,不想让她恨他,就算彼此没有信任也好――至少现在他们还可以好好的相处。偶尔喝酒聊天,或调侃吵架――这样的时光,他也想要。
第三十六章良辰美景一宵倾
崎岖蜿蜒的山路上慢慢走来一个小小的影子,仔细看去是一个穿着青革猎装的少年人,身形瘦小,但清秀面庞上两道长眉却是斜飞入鬓,十分英气。
他背着一个几乎和人一样高的竹篓,里面装满了绝云山麓特有的树茎,篓子边还挂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药囊,露出里头几棵朱红色的雁血草来。
他的步履很矫健,很快就绕到了隐在山坳里的一个小村庄前。一进村口的木楼,几个正在干活的壮丁便争相上前替他卸下竹篓,俱笑道:“大雪封山,又有兵匪,也只有代宗主敢上山。”
少年人微微一笑,抬起手揭开头上的皮帽,一头乌黑的青丝披泻下来。竟是个妙龄女子!
她道:“客人怎么样了?”
有人叹了口气:“一天没出门,也没吃饭。大家看他手里有剑器,都不敢说话。”
少女皱了皱眉,提着那个小药囊走进了村子后头的大厨房里,过了一个时辰才出来,手里多了一个药罐和一个粗瓷大碗,里面满满的盛着雁血草制成的药膏。
然后穿过堆满铁砂的晒场,走进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明亮的天光照进来的时候已经被窗纸滤的黯淡了,却仍然能看清楚屋子的角落里倚着的人,白衣的年轻男子,怀里抱着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剑眉深锁,一言不。
少女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道:“颜少主,该换药了。”
他抬起头看她一眼又低了下去,冷淡的眼神里有种疏离漠然。
少女不以为意,继续道:“你手上的骨头断了,不好好接起来的话以后就不能拿剑了。”
颜啸云冷淡的笑了一声,低语道:“能拿剑有什么用?”
“你千辛万苦从雪崩里逃出生天,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少女的神色间带了一丝不屑,“颜老庄主九泉之下都难瞑目!”
颜啸云眉睫一跳,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凌厉的神色,忍不住低吼道:“住嘴。”
少女的神情如旧,只淡淡问道:“你不换药是吗?”说罢拿起桌上的药罐和瓷碗,打开门,将方才化了一个时辰辛苦熬制的药汁药膏尽数倾倒在雪地里,半点都不剩下。
这回颜啸云终于抬起头,怔怔的望着她,却见她回转身带上门,站在他面前道:“不用惊讶。虽然熬药用了很长时间,但病人不需要的话,不如倒掉。”
他似有所动,皱着眉慢慢的低头,盯着怀里的寂夜。
“我的话,颜少主是明白的。”她的语气柔和了一些,“令尊养育了你二十年,你现在放弃自己,那二十年就没有任何意义。颜庄主的侠义,威镇天下的持剑山庄,全都没了。”
颜啸云的手越握越紧,连寂夜都出咯咯的声音。
他想起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晶莹透亮的雪突然间化为狰狞的巨兽,铺天盖地砸落下来。伴着震耳欲聋的巨响,身边的人一个个的被看不到头的冰雪吞没,刹那间无影无踪。
那个时侯,他正带了五百人的先锋队穿过大石裕的隘口。和贝叶书季芒等了太久,不光无重没有回来,月影没有回来,就连父亲也没有回来。他不想再等。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天地自然之力面前无法呼吸的恐惧,周围很冷很冷,冷得连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他手臂上的骨头被压断了,最后凭着寂夜的锋利才能奋力的爬出雪堆。他看到原本狭窄的隘口已经被白雪填平,天地间一片看不到头的茫茫。
和空无一人的持剑山庄一般模样。
他找到父亲的时候,颜陌的尸体正倒在离密道不远的地方。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嘴角的血迹已经结成冰。胸口和腹部有两个清晰的掌印,这是斑雎莲的祭水寒冰掌。
以前的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个世上还有人能杀得了他的父亲!
但是这一次,这个宛如战神一样的男人真的死了。在他面前,没有呼吸,身体已经冷却。
那一刹那他恍惚的想起,自己已经逍遥自在的做了这么多年的少主,走到哪里都被人称颂,他是少年得意目空一切的“四方君子”――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他不过是父亲的儿子。如果没有持剑山庄,没有父亲,他什么也不是!
他甚至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喜欢的女子,更没有能力保护家,保护亲人!
彼时,雪停,初霁。他咯血伏地,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能对空长啸,长啸当哭。四周山川和鸣,天地萧杀。
再后来,他浑浑噩噩的迷失在绝云山脉,被这个村子里的人带了回来,遇到了这个少女。他不知道究竟过了几天,也不知道这是哪里,连每天给她换药的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么颓丧,被父亲看到了,一定会罚他绕着北庄练武场跑上一百圈,不许吃饭。
父亲会说:“一个男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有担当!”
如梦初醒。是该醒了!
他看着正准备出门的少女,突然问道:“这是哪里?你叫什么?”
少女挑了挑眉,轻轻道:“我姓水,水横枝,是藏锋馆的代宗主。这里是铁岭村。”
“藏锋馆?”他一愣,正想再问,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有人道:“代宗主,大酉蜀王的使又来了。这次还是说你不在吗?”
水横枝长眉一轩:“可真是好耐性……恐怕这次不见下次还要再来。我还是去做个了断的好。”
“蜀王的使吗……”颜啸云心中一动,“大酉的慕容捷想问藏锋馆定制兵器?”
水横枝淡淡一笑:“颜少主怎么突然对红尘俗事感兴趣了?说的不错,确有此事。”
“你为什么不答应,是怕皇室宗亲私下囤积武器会引起兵燹之灾,还是怕祸起萧墙引火上身?”
“我没有你想得这么伟大。铁岭村不属于任何国家,大酉的皇亲国戚要做什么和我们无关,我们不过是一群靠打铁过日子的手艺人。”水横枝淡淡笑道,“拒绝蜀王,只不过因为蜀地太远,他们开出的条件又不够诱人。如此而已。”
颜啸云一愣。这样的理由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平生遇到的不是大j大恶的贼人,就是以天下安康为己任的侠士。他不知道原来生活也可以这样简单。
水横枝收拾起已经倒空的药罐,道:“我会吩咐厨房重新熬药,颜少主请安心疗伤。”
说罢转身离开。想起那位看起来威仪天成,一点也不像普通人的蜀王使,不免有些头疼起来。
影子的闲聊:最近又开始看《bsr》(《婆娑罗》),很老的漫画了,看了不知道多少遍,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啊……
真希望自己的小说也能写出这样恢宏的感觉~~
第三十七章更隔蓬山一万重
所谓的蜀王使,其实正是慕容捷本人。
正如慕容苏所料,慕容捷这次愿意卸印出京,并不只是为了接朱丽,最重要的是要找藏锋馆打造一批精良的武器。
蜀地并非没有铁匠,但铸造工艺粗糙,所铸兵器多有瑕疵。如今京城之中风声鹤唳,局势诡谲,难保哪一天既是起事的时机。到了那个时侯若只有兵将悍勇,装备却逊人一筹,不免给人可乘之机。
藏锋馆世代以锻造武器为生。祖辈几代积淀之下,不光是一般的刀剑枪戟比普通作坊中的好上数倍,其中所出的名刀名剑更是不计其数。馆中异人还能自行设计新式的箭弩机括,更非常人所能及。
他费尽周折才找到了这个鲜为人知的铁岭村,谁知宗主铁无极却在闭关。馆中上下事务如今由一位水姑娘掌管。这位水姑娘是个脾气古怪的人,自从第一天见过一面之后,就此拒不相见。就算是唯一见到的那一面,她也只说了两个字,“不行”。
慕容捷是长于武略的将士之才,对这种事情却是一筹莫展。他看了一眼身边沉默不语的朱丽,眼中闪过一丝微微的不悦,道:“阿朱,你对藏锋馆的人怎么看?”
自从那日在赤峰见面,他便改口直呼她的名字。蜀王的大婚,定在了六月。
朱丽神思微敛,笑道:“来了这几日,我看这群打铁的山民很是顽固。唯有三个法子可以收服。”
慕容捷看她又露出狡黠的表情,忍不住微笑颔:“哪三个法子?”
“其一是威逼,可王爷如今身边只有白衣青衣二位,这法子怕是行不通;其二是利诱,虽然王爷也许以重金,恐怕还达不到让水姑娘动心的数目,王爷……”她看了他一眼,眼波娇嗔带笑,“你的府上可没多少银子呢。”
对她这句毫不避讳的大胆之语,慕容捷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大笑起来:“阿朱说的不错,这两条都不行,那还有一条呢?”
朱丽笑道:“还有一个么,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如今这里的代宗主是位豆蔻年华的姑娘家,王爷不妨把她娶回家去,这样一来,不光整个藏锋馆都是王爷的,还能抱得美人归……”
看到他冷冽的眼神,她住了口,却又不识趣的问道:“王爷觉得不好么?”
“当初不许我娶上官浣星的人是你,如今要我娶不相干女人的人也是你,本王难道是交换品不成?”他沉着脸靠近她,一手擒住她的下颚,眼中闪烁着危险凌厉的光芒,道,“你对本王的‘倾慕’之情殷殷,没想到出手倒是大方得很。”
朱丽眨了眨眼,居然还笑道:“应该的。”
见他眼睛眯细,就要作的样子,她急忙吐了吐舌头,正襟危坐道:“王爷息怒,阿朱只是开个玩笑啦……这群山民也不难对付,只是王爷没有满足他们的要求罢了。照这几日的观察,阿朱想了三个办法。”
他挑了挑眉:“又是三个?”
“王爷听不听嘛?”
看着她明媚的笑脸,慕容捷只觉得无可奈何,作不了却又拉不下脸来点头,因此只是放开了手不言语。朱丽看了他一眼,笑道:“先呢,此地的村民看起来十分满足于眼下的生活,如果兵器在此地铸造,运输起来就十分不便;若是请工匠前往蜀地,路途遥远,这里的人多半也不愿意远行。阿朱倒是认为,王爷可以向水姑娘提议,只请一二技艺精湛的师傅,聘以重金,届时随季帮主的船队前往蜀地,教授当地铁匠铸造工艺,年后即回。这样一来,又不用劳动全村,又可以替王爷省银子。”
他不置可否,道:“然后呢?”
“第二,只要王爷答应水姑娘,在鸿水帮运送铁矿这一单生意里,分给藏锋馆一成。这里世代打铁,但绝云山脉的铁矿却并不算上佳,储存也不丰富,若有这一成的利益,想必她也会很乐意”
他挑眉:“那我岂不是要亏本?”
“怎会呢?”朱丽笑道,“等王爷一统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区区的蜀地之铁,自然不在话下。”
“你也真是口无遮拦,整天把此事挂在嘴上,也不怕别人听到了。”他终于展颜一笑,显然这话甚得他心。
“最后一点,却是琢磨着水姑娘的性子才想出来的。这几日阿朱准备了一些新奇的玩意儿,请王爷拿给她过目,她这样的女子,想必应该喜欢钻研手艺吧?”
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叠整齐的绢纸,摊开。上头绘着一推奇奇怪怪的图形,都是些车马刀剑,俱构思独到,细节之处更是拆分精细,闻所未闻。
“王爷就说王府之内要打造这些器具,水姑娘一定会同意的。”
慕容捷从那些复杂的图形中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眼中又有他所念想的那种熠熠生辉。他不禁看得有些失神,直到外头传来敲门声,道:“蜀王的使先生,代宗主请你过府一见。”
朱丽把那些绢纸往前一推,笑得甜美:“她愿意见王爷真是最好不过。阿朱在此预祝王爷马到成功!”
“你不去?”
“阿朱一介女流之辈,倒是不适宜在这样的场合出面,没得辱没王爷英明,”她低头掩口而笑,“王爷别忘了表明自己的身份,水姑娘就不会轻易赶你走了。”
慕容捷眼神微闪,他倒是忘了,她一向懂得进退得宜。
他站起身来,却又俯底身子,沉声道:“政商之事,本王不能缺了你。”
他这般的诚挚,到叫她愣了愣,忍不住抬起头来,慕容捷趁势倾身,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一下,低笑道:“若能成功,回去有赏。”
这般诙谐轻松的语气让她有些不知所措,白皙的脸上飞起一丝红晕,只是低头浅笑。慕容捷多看了几眼,这才随来人去见水横枝。
直到关门的声音响起,朱丽脸上的红潮才渐渐散去,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慢慢的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每日强作欢颜,不是不累的……她回想起慕容捷临走时候的神情,忍不住有一丝隐约笑意。就算是这般心比天高的男子,她也可以得到他的心!他正在慢慢爱上她,慢慢信任她,然后,从此离不开她……
……可是,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以后还会爱她,信任她吗?
她的手慢慢的抚上心口,清晰的感知着掌下的跳动。她的心还在跳,还是会疼痛,那种疼痛避无可避。可是再怎么银牙咬碎,夜不能寐,那个温柔清雅的人,那些相伴依偎的日子,也再不会回来了。
不后悔……她强迫自己说,她不后悔!总有一天……
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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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颐州地方志》记载,宝庆四年四月末,大酉蜀王慕容捷与北境藏锋馆签下协议。六月,藏锋馆数名工匠随船西行,将铸造锻冶之风带入颐州,一时百姓争相授学,蔚然成风。
第三十八章却是旧时簪花人(一)
宝庆四年四月初二,大酉帝阙凤仪殿。
裕德帝慕容晟的手里正拿着印着朱红火漆的边关急报。八百里快传的文书,从紫霞关到辽阳京不超过三天。
他原本俊逸温文的脸此刻布满阴霾,薄薄的嘴唇紧抿一线,很久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殿中的蜜蜡燃了过半,柚香也添了好几回。皇后时不时的看他,秀眉微蹙,手中一下一下的拨弄着腕上的金钏。
皇帝起先许诺今日要留宿凤仪殿。为此,皇后早已经沐浴净衣,焚香洗尘,只为了等他――她的夫君已经很久没有驻足此处,纵然贵为皇后又如何?她依旧要和很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
但是这一封火漆加密的急报从满脸惶急的秉笔太监手中呈上的时候,她的期待就被彻底打碎了。
白朔如意侯血洗持剑山庄。紫霞关五百先锋守军遭遇雪崩袭击,所有的证据都表明是白朔单于斑雎勰所为。这是张狂的挑衅!
皇后偷偷瞄到文书一角,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北方兵乱一直存在,但自从十数年前龙虎二将重创六国联军于紫霞关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正面为敌。可是如今,虎骑将军朱佑舜亡故多年,龙骑将军奚仲看护京畿,少将奚月华驱逐西南蛮夷未归……帝党之中余下的将领不是老迈就是弱冠,皇帝身边竟找不到一个可用之人!
她攒紧了手掌。慕容晟继位不久,朝政并未尽数收归,帝党力量尚且羸弱……难道真的要去求助于太后麾下的那些老顽固?
她想起自己的姑姑,眼中闪现出隐约的刻毒。那个大酉国最尊贵的女人曾经对她说:“子墨,你只需好好安顿着后宫,皇帝的政事可不是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插得上手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慈祥,却也处处透着机锋。皇后听得明白,叫她不要管,因为她自己要管。这个帝座是德馨太后一手带着慕容晟走上去的。走上去,就下不来了。
皇后知道皇帝的心思,他不想一直受制于人,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母亲。若这一次不能启用帝党的人领兵,不光先前的一切部署都将付诸东流,帝座之旁也会受到更多的掣肘。向太后求助,他不肯,她也不肯。
大酉最尊贵的男人只有一个,最尊贵的女人也应该只有一个!
她想了想,轻声试探道:“皇上,已经很晚了。”
慕容晟一惊,回神道:“既然如此,皇后先歇息吧,朕还有些国事要想。”
皇后顿了顿,大胆问道:“皇上可是为紫霞关一事忧心?”
慕容晟骤然抬头,半晌才道:“皇后原来知道了。”
“臣妾也是方才看到了一眼――这么急的关报,一定是大事。”皇后朝他坐近了些,体贴的替他拉拢明黄金线盘龙的披风,道,“臣妾是妇道人家,这些国家大事本不便多说。但臣妾既然身为一国之后,也想替皇上分忧。”
皇帝一向不喜后宫干政,但他此刻心思烦乱,随口便道:“皇后之意如何?”
“皇上是为紫霞关守军费心?”
慕容晟抬眼看她,随后颔道:“不错。朕的确在想此事。”
皇后道:“眼下奚老将军替皇上看着京畿,少将军又在西南――听说还没到雅丹城便遇到了望月蛮夷的纠缠,一时半刻也不回来。紫霞关一事却刻不容缓,依臣妾愚见,心中倒另有两位领军之人。”
皇帝微微的眯起眼睛,淡淡道:“如果是母后的人,皇后就不必说了。前朝老臣年高体迈,朕不敢劳动他们。”
皇后心中雪亮,面上却有一丝委屈,低头叹道:“臣妾一心为皇上着想,皇上却疑心臣妾。姑姑那里有些什么人,我可不认得……”
见她眼眶微红,娇声细语,慕容晟忍不住心中一软,拍了拍她的手背道:“皇后多心了。你心目中的人,不放说来听听?”
皇后抿了抿唇,这才敛容正色道:“第一位,便是祁阳的魏王。”
“四弟?”慕容晟愣了愣,沉吟良久才缓缓摇头,“不可。四弟的郡要替朕守着京都的西南门户。蜀王如虎狼窥伺,朕焉能不知?若是将这二十万郡撤了,难保他趁机作乱――此次奚少将未到雅丹便遇袭围困,那些蛮夷消息灵通真假莫辩,朕疑心正是蜀王的手笔……”
他凝神思量,禁不住多说了几句,却又突然打住,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道:“皇后属意之人还有那一位?”
皇后早知道他不会让魏王带兵出征――不光为了震慑西南的蜀王,也是为了防其拥兵自重――皇帝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对各位郡王都有所忌惮。宫廷之内无父子,这是上位不得不有的顾虑。
她浅浅一笑,敛衣而起,走到院中的瑞兽青釉花缸旁,伸手折了一枝菡萏,又走了回来,将之放在皇帝面前。
皇帝看着那支犹带夜露半开未开的花,心中顿时省悟:“何……你是说他?
“正是他!朝中有此名将,皇上却弃之不用,岂非可惜?”
“可是当初何妃一死,先皇便将他……”皇帝一顿,手掌紧紧的攒起,“不对,是母后!……军政司大将军何倥偬被疑欺君削爵流放,那一年是隆华十三年。”
“不错,正是我与皇上大婚的那一年。”皇后的脸上露出一丝娇羞,幽幽一笑,“这虽是先皇颁下的圣令,却是太后做的主,虽说那时候是为了皇上着想……”说到这里她略微停了停。军政司大将军何倥偬是何氏外戚,手中握有重兵。何妃死后,成为朝中扶持信王最强势的力量。德馨太后一向视之为眼中钉,那一年终于极力谋划,撺掇先皇将战功卓越的何倥偬卸去兵权,流放西部边城做了一个小小的总兵。其党羽也在其后数年被太后剪除干净。
这些往事触及朝政密辛。皇帝并不愿意提起,因此皇后也不再多说,只是随口接道:“当年的事与皇上并无关系,皇上何不借此机会施恩,将何将军召回京城?何将军蒙受圣眷,也定会为边关之事尽心尽力。”
皇帝思虑颇多,依然有些犹豫:“可是何倥偬毕竟是三弟的舅舅……”
“信王殿下不擅武略,况且他人在京城,一举一动逃不过皇上的眼睛――“皇后继续道,“事有轻重缓急,皇上请三思。”
皇帝又陷入沉吟中,半晌才抬起头来道:“皇后说的朕还要仔细商榷。”说罢站起身来:“时间不早了,安歇吧。”
皇后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话,上前倾身道:“臣妾替皇上更衣。”
皇帝见她一双素手雪白,凑近了看去,面容虽然依旧美丽,眼角却有了微微风霜的痕迹。他忍不住想起多年前两人成婚之时,少年夫妻,鹣鲽情深。她亦每日替他更衣,一样的素手罗扣,却已是此去经年。
她或不是他此生最爱的女子,却是陪伴他最久的那个人。结夫妻,焉能无情?
这么多日子对她不闻不问,虽是因为周氏姐妹得宠,却也因自己对太后的不满抗拒所牵连,她不过是一个深宫女子,又有什么错呢?
他忍不住情动,握住她的手,柔声唤她的小名道:“子墨……”
皇后的脸上飞起一丝红晕,不胜娇羞的低下头去,轻声道:“皇上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臣妾的名字了……”
他轻轻揽住她的肩,帝后二人相携入内,殿外春风轻拂,暖意醺然之间,犹带了一丝未尽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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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章节讲得是一些相关人物在这段日子里的剧情~~
第三十八章却是旧时簪花人(二)
宝庆四年四月初三,白朔单于斑雎勰遣骑兵五万,从王都高昌出,挥军南下。
因持剑山庄之乱,紫霞关守将陆醇接到前方探子密报的时候,铁骑已越过白朔草原,进入交界地带的戈壁。陆醇大惊失色,一面遣人快马回报京城,一面欲向相邻的彤云关求助,但使却接连在途中遇害。等朝廷接到军报的时候,白朔骑兵已兵临城下,紫霞关顿成孤城。
彼时的陆醇,手下只有不到五千兵马。
军情危急之下再不容裕德帝多做斟酌,连夜下旨,召回十年前被先皇流放瑶城的前军政司大将军何倥偬,敕封征虏将军,同时任命李新,李丘兄弟二人为左右副将军,京师长史杨宇调为征北军长史,即日点兵拔营。
宝庆四年四月十五,十万大军兵分三路,朝四面楚歌的紫霞关进。
这是裕德帝上位以来,第一次真真正正的边关战乱。
在领兵人选的任命上,皇帝曾和太后产生过争执。当日二人在御书房相谈甚久,最后太后满面铁青拂袖而走,书房之内笔墨凌乱,皇帝端坐其中,眼神讳莫如深。
朝堂之上的人心里都很清楚,任命李新,李丘兄弟为副将,不光因为二人是年轻将领中的翘楚,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奚仲一手调教的学生!长史杨宇出身帝党更不必说,就算主领大将军何倥偬,也受了皇帝的恩惠。这次北伐点兵十万出征,皇帝的目标显然并不止是紫霞关而已。
太后旧臣一人未取,皇帝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这对母子的关系也因此惹起朝堂之上猜测颇多,一时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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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酉帝阙,西宫含霖殿。
玉手执一柄金剪,将枝头盛开的海棠齐齐斫下。
周雨端详着手中的花儿,眉目之间一片明媚,笑道:“医正大人觉得此花如何?”
她身后端坐一位年轻男子,玉色长衣,腰束锦带,挂着行走宫中的腰牌,正是刚刚上任不久的太医院院正,御史大夫上官慕雁的第三子上官渔。
此刻他笑道:“鲜花虽美却易凋谢,怎比得上娘娘的花容月貌?”
“上官医正的这句话,我可不爱听。”她瞥了他一眼,将海棠插于髻上,返身道,“皇上已有数日宿在凤仪殿,你此刻称赞我的容貌,倒叫我情何以堪?”
上官渔不慌不忙的答道:“那让渔亲自替娘娘配一剂玉露娇颜,叫皇上早日回到您的身边如何?”
周雨听到这话,面上飞红,忍不住啐道:“胡说八道,我何曾要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请你来是为着王子敬的嗽疾,太医院那些庸医开的药吃了都不管用。”
上官渔挑了挑眉,慢吞吞道:“下官也是庸医啊!如果不是娘娘帮忙,又怎能坐上医正之位?”
周雨闻言手中一紧,却依旧笑靥如花:“上官医正此话差矣,明明是你才学渊博医术高明,皇上一向任人唯贤,本宫只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任人唯贤……”上官渔冷笑一声,声音微泯,复又笑道:“渔此来入宫,倒还有件事情要告诉娘娘。”
“医正大人请说。。”
“信王府今日延请太医院的胡大夫过府,侧妃梁氏――”他瞥了她一眼,慢悠悠道,“有喜了。”
她的手腕一抖,手中金剪拿捏不住,竟将一朵海棠绞碎了大半。明媚眼中一瞬间闪过千万种幻彩,最后却归于幽寂一点,淡淡道:“信王殿下年纪也不小了,有子嗣是好事。”
“……需要下官替娘娘除掉吗?”
听到他有恃无恐的问话,周雨豁然转身,眼中骤然划过冷笑:“上官医正是什么意思?”
“正是娘娘听到的那个意思。”上官渔慢慢站起身来朝她走去,幽幽笑道,“娘娘何必客气呢?渔也不是第一次替娘娘办事了,上次信王妃遇刺……”
“不必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周雨清冷的声音打断。他抬眼看去,但见那位平素雍容明丽的宫妃像是突然间笼在了迷雾之中,神情间泛起一丝阴冷,叫人不寒而栗。
“不必了?”
“你刚刚说的那件事……不必了,留着。”周雨敛起神色,漫不经心的回转身继续剪着枝上海棠,轻轻道,“听说信王殿下带着正妃四出游山玩水乐而忘返,阖府中只剩下孤儿寡母也怪可怜的,医正大人就当积德吧……改天本宫请人送些滋养安胎的补品过去。女人家怀孕,可最是要仔细的……”
听着她柔和的声音,上官渔的眼里闪过一丝冷笑。他在太医院供职,与宫中妃嫔多有接触,她的心思怎会不明白?这是借着这未成形的胎儿“分宠”哪!
……直到现在也不许那个男人爱上别人吗?
周雨看不到他的神情,继续道:“本宫另有一事,想请医正大人帮忙。”
“渔悉听差遣。”
“东宫里的那一位……”她说了半句就招手唤他过来,附耳低语,语意虽然模糊,上官渔却七窍玲珑,只听了大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只是他虽微笑倾听,眼中的神情却渐渐冷了起来。
四周弥漫这淡淡的香气,也不知是海棠香味还是她袖中的熏香……他忍不住想起许多年前初见的时候,她还是周家的女儿,及笄的年纪,穿一袭粉嫩的锦绣衣裳在花间起舞,甜甜的唤他“上官哥哥”。
只一眼,他的眼里就再容不下别人。
那种感觉现在回想起来竟如此狂热。只要她的一句话,就算杀人放火他都愿意。因此而成为她手中的棋子……年少的爱恋,真是可笑之极!
好在陪伴了她这么多年,他知道的内情已经足够作为提出任何要求的筹码。
他长长一揖,笑道:“此事渔一定尽力而为,绝不会让您失望。只不过,渔也有一个要求。”
周雨微一挑眉,显然没料到他居然也开始提条件。
“渔日前于玉清宫见了舞阳公主一面,从此惊为天人。还请娘娘帮忙成全。”
周雨一愣,忍不住冷笑道:“没想到医正大人也想攀高枝做驸马。只可惜人人都知道舞阳公主的心上人是太史杨大人,医正大人怕是要伤心了。”
“因此才要请娘娘帮忙。”听她说的刻薄,上官渔眼中闪过一丝怨毒,面上却依旧不以为意的笑道,“杨大人就要随军出征了,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本就不好说的……”
“你!”周雨心中猛地一跳,对上他琉璃色的眸子,从那里看到了一丝熟悉的――残忍。那样的神色,她常于镜中看到自己……
怔了片刻,她终于笑了起来,笑意明丽一如往昔:“医正的话本宫记下了。”
“说起来军中那位何倥偬将军,也是娘娘的旧识吧?若他有了麻烦,娘娘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何倥偬……”
她默默的念着这三个字,眼中慢慢的跳起冰冷的火。那一天!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是何倥偬亲手将那封笔迹娟秀的纸签交到她的手里,他的声音冷淡又空洞。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你不用等了,他不会来的。”
从那一刻开始她的世界一寸寸崩塌,神智魂魄全都死去,只剩下一个名叫“周雨”的躯壳,空寂的只剩下了――仇恨。
她惟有不停的恨才能让自己活下去。她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