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阎被裴夏那几下猝不及防的动作一弄,牵扯的身上的伤剧烈疼了起来,眼睁睁看着自己又是被迫吃了药,又是被人搜身,心里怒火茂盛又苦于身受重伤无能为力,只好用眼睛恶狠狠瞪着裴夏,强忍了背上的痛在心中将裴夏用亢龙拍了几百遍。虎落平阳被犬欺,若不是苍云那卑鄙的人给他吃了化功散,他何至于在这个破谷底遭人欺辱,若他没受伤,早抡起这个小白脸让他知道知道他苏阎的厉害!
裴夏瞅着苏阎因恼怒而睁的硕大的眼,放松了捏着他下巴的力道继续淡淡道:“若不想死,我这就发了烟花弾,唤了你得同门来,不然,你我二人就只能相伴死在这谷底,一起去往那阎王殿了。”
苏阎被迫仰着头,很想告诉眼前之人他才不要和他死一块儿,他还没找媳妇儿,怎么能英年早逝?!但眼前之人不知是故意的,亦或真没注意到,他被迫仰头的姿势使得他发不出声音,喉咙处塞了几大团血,他唯有努力闭着嘴,才勉强让它们不喷出来。
裴夏看着苏阎眼里的不甘,痛苦与隐忍,忽就想起了万花花海里小鹿的眼,黑黝黝的,闪烁着倔强与固执的光芒,任人怎样驱赶,怎样无视,都粘着你,跟随着你,不长记性不记教训。裴夏心里泛起苦涩,捏着苏阎下巴的手一松站起来居高临下道:“怎么,还当真想和我一起死在这谷底?可惜,我可不想陪你。”说罢,自顾自放了烟花弾,吹了几声竹哨,然后后退了几步,低了头不发一语。
苏阎的头摔在地上,唇正对着泥地嗑了一嘴的沙石,这一摔似乎真把苏阎的怒气给摔了出来,他挣扎着,一点一点坐起来,断了的肋骨时而戳戳那里,时而戳戳这里,裴夏只是居高临下看着一动不动,身姿如那纯阳宫的华山,挺拔又寒冷。
苏阎先是坐着,咽了几口血,咽不下的任由它肆意流着,然后手撑地吃力的又一点一点站了起来,丐帮弟子哪能如此轻易遭人欺辱,即使还不了手,亦不会当个丧家之犬听之任之。苏阎抬着头直直看着眼前的裴夏,原本含在嘴里的血此刻顺着下巴流过胸膛沿淌至裤摆。这谷底静悄悄地,唯有苏阎因动作而发出的声响。一点一点,慢慢地,苏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了,然后他笑了,双唇翕动着,满是过去。
谷底外的天色也许已临近黑色,裴夏藏于袖袍下的手握紧了松开,握紧了松开,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力支撑着自己站着,脑袋嗡嗡作响带来反胃的眩晕感,苏阎边笑,边看着他大声道:“大丈夫顶天立地,生于乱世,纵身死魂不散!不屈服!不恃强凌弱!不轻易放弃!忠义二字长存于心,保家!卫国!更要……”苏阎话语一顿,深呼了口气咽下一口血,双目如潭,看着裴夏一字一字道,“更要保护心中所爱之人,让他此生无忧,快活人间!”裴夏倒吸了一口气,猛地踉跄着倒退了数步,背抵在了山壁上,不可置信的看着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向他走来的苏阎,那血,那笑,那眼神……裴夏心生惊恐,手指扣着岩壁,一动也不能动。时光好像倒流了,或者说时光从来没有流淌过,对裴夏来说,时光,早就停止了。
他叫苏阎,是丐帮近年最出色的弟子之一,一根长棍舞的密不透风,不过几月名震天下,直到某日静静陨落,江湖再无他的消息;他叫裴夏,万花谷神医,出名早在苏阎之前,医术超神入化,连死人亦能救活,求医者无数,也有脾气骄纵蛮横者,他却从来耐心以对。
两人的最初相遇颇有点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意味。
当年裴夏还未如此沧桑老成,苏阎却仍旧如此倔强固执。
君山后山位于关帝庙不远处,有一大片的桃林、杏林,再远点,有座巍峨高山,苏阎闲来无事,用轻功飞了上去,落地时候怎料一时不稳,扑棱棱滚了下去。彼时裴夏应丐帮掌门之邀,前来赏花,丐帮君山的杏花名扬天下,裴夏早就神往已久。有缘的两人,似乎无论在哪个时间段里,他们的相遇总是惊人的相似。
譬如此刻。
裴夏饶有兴致地看着滚到他脚边的人,听着他躺地上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苏阎并不知道自己的丑样已被人看的清清楚楚,仍旧在地上诶呦诶呦地叫唤着,叫了一会儿自觉玩够了,于是转身想要平躺着看看今日的蓝天白云,甫料一转身正对上裴夏低着的脸,惊得苏阎一声大叫,猛地蹦了起来,期间额头还撞上了裴夏的肚子。
裴夏猛地吃痛弯腰捂着肚子,看着那个一脸惊吓模样的人心中微有不快,别人看到他的脸从来都觉惊为天人,这个人……。苏阎捂着额头,抬眼看着前方一袭紫衣的男人,心里先是一愣然后是疑惑,最后是感叹:任他行走江湖多年,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真绝色,可惜是个男的,不过……苏阎又瞧了裴夏几眼,长这样好看,男的…也无所谓。苏阎心里快速地打了几个小算盘,眼眸狡黠地转来转去,裴夏心里突觉好笑,面上却仍是那个吃痛的表情,看得苏阎赶紧放下捂着额头的手,上前一步抱拳道:“这位公子真是不好意思,没撞疼你吧?”
裴夏摇摇头不发一语,苏阎又上前一步,脸上满是抱歉之色,“实在不好意思,方才你出现的突然,我才受到了惊吓……你…没事吧?”
裴夏依旧只是摇头。
苏阎见他只是摇头不说话,心内以为他是肚子疼的厉害说不出话,暗骂了一声自己愚蠢,突的上前拉了裴夏的腰带一扯,手按上了他捂着肚子的手,“我看你的服饰,应该是万华谷的大夫吧,文人柔弱,我刚刚那力道也不轻,可千万别内伤了。”
裴夏身躯一震,微低头看着苏阎的头顶,忍了又忍,正欲一掌劈开他整理衣服,身后却传来一人清脆疑惑地声音:“裴大夫,你在这儿做什么,还有你的衣服……?”
裴夏面色一僵,眼疾手快地将想要说话的苏阎点了穴,然后微移步子,恰好将人遮住,“是丐帮的小师妹么,说来令你见笑了,刚刚上桃树摘花不慎,划破了内裳,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可劳烦小师妹回总舵向你师哥们借套衣服?”裴夏话刚落,紧接着就有一个大笑着道:“哈哈哈哈,传闻裴大夫的武功与医术一样厉害,怎的如此大意,竟会被树枝划破衣裳?”
裴夏一听这声音,身体一僵垂眸看了一眼苏阎,正思量着该如何回答,苏阎已冲破了穴位,抬头就是一声“掌门师兄”,原本按于裴夏肚子上的手化掌拍出,裴夏闪身一躲,苏阎一跃,定在了丐帮掌门面前。
气氛一时变得极为诡异。半响,丐帮掌门“哈哈”一声大笑打破了僵硬诡异的气氛,“这里的桃花开的真不错,真不错。”
裴夏默然,背过身整理自己的衣容,苏阎后知后觉的察觉出自己做了什么愚蠢的事,尴尬地红着脸左顾右盼。
“阿阎,原来你和裴大夫是旧识?怎的不早说。”丐帮掌门伸手拍了拍苏阎的肩,语气中饱含深意,裴夏整理衣容的手一顿,侧头瞥了一眼满脸羞窘眼中却满是恶作剧的苏阎,眉间一跳,不好的预感迎面而来。果不其然,就见苏阎扭捏了几下,随后用一种既甜蜜又惆怅的语气道:“师兄说笑了,夏夏…他不愿让别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我都随他,他觉得好就好。”
裴夏猛的闭上眼复又睁开,捏着衣带的手一紧嘴角一挑,转身笑盈盈地走到了苏阎身边:“让郭掌门见笑了,我本是不想给阿阎带来麻烦,但眼下……”裴夏将苏阎一勾,揽进自己的怀里,随后落了个吻于他的发心,侧头一脸深情地看着苏阎。
丐帮掌门呵呵一笑,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又客套了几句后带着身后一众弟子快速地离开。两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随后如离弦的箭迅速分开,打了起来。四周的杏花一片、两片、三片的落下,飞入他们的生活与记忆当中,最后化做两千多个日夜的见证者——纵有一日身死,人影与花影,永存世间。此心不改,此情不灭,于下世,下下世,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光阴易逝,太平不再,分分合合似乎是一切事物的趋向,安史之乱的爆发作为□□,乱世间,祸百姓,兵戈扰攘,白骨露野。
苏阎站于城门之上,日色西斜染红了山川大地,暮色苍茫,远处硝烟断断续续,盘亘天际的苍鹰如狼牙军,虎视眈眈,伺机而动。那如血色中加了碎粉金子的上弦月低低悬挂着,傍晚的大风吹得身边的旗帜烈烈作响,血腥味揉杂着□□哭泣声若隐若现,苏阎握紧了手中的棍子,心中思量着即将到来的明日之战……。
狼牙士兵人数众多,太原城中百姓已悉数撤出,若要守住了这四个城门,必须奋力一搏,各个门派已纷纷就位,只待号角声起,杀敌卫国!
最后一丝残阳不甘心地消匿在黑夜之下,身后的太原城亮光闪烁,在漫天星辰的笼罩之下显得渺茫而脆弱,一如人,在天道之下,连反抗都只是一场微弱的戏剧。苏阎无声地叹了口气,肩上一沉多了一件暗棕色披风。“极少见你叹气,怎的,对明天的大战甚感忧虑么?”裴夏细心的替苏阎系好披风,拉起他的手与他并肩而立。
“夏夏,你怎么来了?”苏阎略带责备地看了裴夏一眼,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道:“万花谷的神医可不能在此时受到半点伤害。”
裴夏轻笑一声,撇过头揉了揉苏阎的发道:“我的本事,你难道还不知道?”苏阎无奈的摇头,嘴角带了了一抹笑意紧挨着他。
“怎么在这儿叹气?担心明日的大战么?”裴道问道。
“没。”苏阎摇头,两人十指交握紧密无缝,一时突然全沉默了下来,唯有风声,城中喧哗声及士兵盔甲碰撞声和萧萧树声。
战火无情,多少生命因此而逝去,多少家庭因此支离破碎,多少爱人阴阳永隔,未来的事终究不似从前的事:已然知晓一切,不用害怕,不用担忧。未来……一直活在未来的他们,会不会有一天也会相忘江湖,再见是陌人?
裴夏低头瞥了一眼一脸凝重的苏阎,下意识更加握紧了他的手,苏阎有所感悟地转过头来,对着他安抚性地拍了拍,示意他别担心。
“生死相随,永世相伴。”
“恩。”
次日,当辰星还未褪尽之时,厮杀声已响彻云霄。苏阎作为丐帮弟子,首率门中弟子冲入敌军之中,一招亢龙一招龙跃,退敌数里,龙啸之间,灭敌无数。苏阎边冲边观察着四周环境,眼角瞥见前方敌军大将正斩杀着门中弟子,烟雨前行,一跃而起蓄力对着敌军大将一棍击下,打狗棒法,打遍天下不平事……!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被抬出,击鼓之声跌宕着逐渐拔高,鼓舞着所有人,箭矢破空而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直至傍晚,双方各自鸣兵回城。
苏阎拖着疲乏的身体慢慢行走在中央大道上,与昨日仍略闲适的景色不同,今日诸人行色匆匆,眼含焦虑,时有压抑的哭泣传入耳中,待苏阎转头望过去时,却又空空如也。此刻,他只想安安静静呆在裴夏身边,什么都无谓了,只想呆在他的身边。
安置伤员的大殿此刻拥挤不堪,裴夏犹如陀螺般行走于众伤员之间,汗浸透了衣裳,因长久未喝水的嘴唇干燥发白,一向重视衣容形象的他此刻乱了发丝,脏了衣裳,浓厚的药味钻入皮肤深处,似乎活人,都即将倒下。
蓦地,原本安置重伤人群的区域有几人一跃而起,对着四周人群便是毫不留情的致命招数,裴夏立刻反应过来,小轻功而上与他们缠斗在一起,四周的人也渐渐反应过来,逐渐将他们控制降伏。裴夏怒极,待苏阎急匆匆赶到时,裴夏正欲给他们喂□□。
“夏夏,你有没有事?”苏阎焦虑地挤到裴夏身边,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看着四周乱糟糟地场景,疲惫化作怒气,一脚将躺于地下的一人狠狠踢出。这场战事,本不该发生,只因人的贪欲,将这世界拖入无边地狱。
裴夏看着满身怒气和疲惫的苏阎,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手心,转头对着身边的小师妹嘱咐了几句,便欲带人回后殿休息。两人穿过人群走出大殿,此刻,浩浩荡荡地火烧云将天空搅乱地一塌糊涂,苏阎禁不住眯了眯眼,心里没来由的惶惶不安,脚下一顿,落了裴夏几步。
裴夏神医之名,响彻中原外邦,若擒贼先擒王,杀了裴夏便是剔去了众大夫的主心骨。那四枝涂抹了剧毒的箭从后面金戈铁马破空而来,穿过苏阎的身体,擦过裴夏的衣摆,直直钉入远处的檫木上。
血花……微笑……话语,从前现在重叠,他究竟存活于哪个时空里?裴夏背抵在山壁上,嘴唇哆嗦着恍惚看着还在向他走来的苏阎,如果一切相聚只为演绎生离死别,那么你所流的血,是否…就是我的悔恨?
他叫苏阎,原是丐帮大弟子,太原一战,命丧狼牙军毒箭之下,后连尸体都消影无踪;他叫裴夏,原是万华谷的神医,太原一战之后,神出鬼没,偶有出没,传来的皆是他又杀了几人,仁心仁术一去不返,只偶尔听得人言,为了他那心中爱人,遍尝世间□□,人不人,鬼不鬼。
苏阎摇摇晃晃地朝着裴夏走去,身体各处因疼痛而嚣叫着,他只是面带微笑,好像那些痛都不在了。他说,夏夏,你抱抱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丐花,这是身边真实存在的CP,希望他们最后能在一起,苏师兄和裴花哥要幸福啊~
☆、第三个故事 一念三千间 万般皆空
七千和尚一人住在这瑞云寺大约也有七年了,原本寺里还有一位方丈与几位师兄,因安史之乱爆发,他们死的死,走的走,最后只有他一人。他无地方可去,这瑞云寺虽残败偏僻了点,紧凑着点过日子,倒也无碍。
七千当年来瑞云寺时,它大约有几十个僧众,人虽不多庙也不大,但上香拜佛者络绎不绝,荻花城附近的人家都愿意来瑞云寺祈福求神,大家都听说这瑞云寺里的菩萨灵验得很。
七千和尚刚入而立之年,时常一人拿了扫帚从这一端扫至另一端,他仍做早课,一切生活轨迹与从前无异,除了院子里的杂草日渐茂盛,来寺庙里的野兽日渐变多外,什么都和从前一样。偶有别处逃难的人误入寺中,七千见着了,也会赠人一碗稀粥,留人几宿,逃难的人常会拉着他絮絮叨叨哭诉世道的不太平,说外面的惨象,如此多了,七千也渐渐知晓了许多天下大事。
这一日,七千正坐在屋檐下听着蝉鸣发呆,寺庙的门“砰”地突然被人撞开,七千看着远处群山浩浩荡荡,因是盛夏,已是久未下雨,空气混沌所见之物都似被渲染脏了的彩画,附近原本喧闹的蝉鸣声被这碰撞声惊的闭了嘴,世界静寂如天地初开。七千在心里漫无目的的看着远山近景,也不去过问进来的是谁,也不去查看那人的模样,人如浮萍,结个路人之缘,也便够了。再深入,也是枉然而已。那撞门而入的人似乎也没有看到坐在屋檐下发呆的七千,一径抗着肩上昏迷的人,微喘着气踏入正殿,将肩上的人小心翼翼放下后,才张望着将这正殿仔细打量了一方。
寺中佛像已不如当年整洁光亮,唯有那示意着普渡众生的笑,似乎哪怕沧海桑田也不变分毫,总言我佛慈悲,无论何时脸带微笑眼含慈悲,这永恒的表情哪怕见了受苦受难、濒临死亡的人也是神色不动,陆子息对着佛像勾唇冷笑一声,蹲下身看着昏迷不醒的人,为难地蹙着一双墨眉。
蝉鸣声又再次此起彼伏,七千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厢房走,途径正殿大门时侧头一瞥右眼角一跳,脚下却是未曾半步犹疑,佛家偈语有言: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七千低着头站在厢房前半晌,右手轻按在门扉上,隐约觉得这听久了的蝉鸣声此刻恼的人又热又晕,似乎有火从大殿那边一路燃烧过来,七千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咽了口唾沫,吃力地推开门缓缓走了进去。
说是厢房其实不过只有一张木板床,所有能典当的或略有价值的东西都已送的一干二净,关上门的空旷厢房刹那扑灭了即将燃烧的火,转瞬间,炎炎夏日化为寒冬腊月。七千走至床边,直挺挺的仰身躺下,躺了一会儿,背后黏黏腻腻的冒了一背汗,他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又翻了回来,如此翻来覆去的在床上不得安宁,就像他从前将一尾活虾放置于铁板上慢慢灼烤,那虾蹦来蹦去,但总归还是由青灰变成红,然后进入人的肚子里,他此刻便觉得自己就是那一尾虾,离被烤熟行将不远。
七千记起来曾有一个从洛道逃难而来的男人在寺中短居了几日,那几日那个男人不断重复提起洛阳附近城镇村落因安史之乱而烽火连天,鬼哭兽嚎的凄厉景色:附近村落残毁,百无一存,路上若有运输米粮的车子,附近饥民便会一哄而上围绕着不愿走,原本热闹的村镇破损仅剩断壁残垣,路上随处可见来不及掩埋的尸体和发出最后声响的呜咽声,孤狼野兽,虎视眈眈,人烟断绝,千里萧条!只因执政者一念之差,生灵涂炭,万劫不复!原本生前做恶之人若死当下地狱,如今上天终于公平一次,让所有人共入地狱!七千这一觉,睡的梦魇不绝,醒后看着破了一个洞的屋顶,恍若隔世。他静坐了会儿,待神志清楚了不少方缓缓起身,走出了厢房。待又路过正殿大门之时,他停身踌躇了好一会儿,却是仍未进殿,而是转身进了对面的厨房。
陆子息迷迷糊糊醒来,捋了捋汗湿的前刘海,大殿里烛光暗黄,众佛像影影绰绰,白日里看去慈眉善目的佛祖、菩萨们此刻面目狰狞,笑意破败。
陆子息站起身冷冷的看着这些同人一样表里不一的佛像们,嘴角紧绷,眼中冷意深重。她低头看了看仍在昏迷不醒的人,蹙眉走了出去。七千此刻正坐在屋顶上,右手食指拇指捏着一片竹叶旋转着。
陆子息出了大殿,在荒凉的庭院里转了一会儿,蟹青色的天空荡荡的,透着股肃杀苍寂的味道,却是难得宁静平和。她将寺庙逛了一圈,推开每个房间仔细查看,直至进了厨房,逗留了小半会儿随后空手出来。七千将手中的竹叶递至嘴边吹了吹,竹叶发出的轻微声响引得陆子息随声转身,她抬头,看着七千半晌,七千低着头仿佛很投入的吹着,陆子息摸了摸背上的棍子启唇叫道:“和尚。”顿了顿,在心里挣扎了一番后又道:“我的朋友受伤了,你……唔,贵寺厨房里的吃食可否卖与我?”
七千过了几秒才静静抬眼瞥了她一眼,含着的竹叶发出幽幽的声音,陆子息睁大眼看着他,掏出一点儿铜钱,“可否?”七千点了点头,陆子息道了声谢,走进厨房端了碗饭出来。
在这乱世,能吃上白米饭足称得上人生第一件幸福快乐的事,陆子息咽了咽口水,蹲着去推仍旧昏迷着的人,她对医术一窍不通,这人其实也只是路上捡到的,江湖人士,能尽一点儿自己的侠义仁道,救人一命,也是一件大功德吧?陆子息推了几下,见人仍昏昏的不曾醒来,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心中突然有点儿懊恼自己的多管闲事。行侠仗义也不必捡一个将死之人吧,她看看手中的米饭,又看看昏迷不醒的男人,咽了口唾沫后还是挣扎着把碗放到了地上,这世道,平民百姓连饭都吃不起了,唉……陆子息内心叹气,挪了挪位置准备打坐恢复体力。
“贫僧那儿还有多余的吃食,这位施主想吃就吃吧。”平和稳重的声音倏然从背后传来,陆子息眉眼猛的一跳,攥紧了腰部的棍子睨视着后方,静听着身后的动静。
“贫僧略懂岐黄之术,施主若是信得过贫僧,厨房里应还有一些饱腹之物,施主不必客气。”
陆子息点点头,又猛的摇头道:“大师客气,我……”
“贫僧看这位侠士应是南疆五毒中人。”七千往前一步,打断陆子息的话道:“贫僧早些年时,因缘际会曾去南疆做客几月,看施主你的腰佩,大约是丐帮中人吧。”
陆子息低头看了看自己腰上的玉佩,不置可否。七千继续道:“五毒中人擅用毒,也擅解毒,我看这位侠士耳垂泛红,似是中了自家门派的仙引。”
陆子息探头定睛一看,耳垂处紫红一片,隐隐有薄弱的形状。
“施主先吃饭吧。”七千端起地上的饭碗,低垂的眼眸斜睨着地上昏迷的人一眼道:“我出去挖点药草,这饭他吃不了,施主吃吧。”
陆子息迟疑了一会儿,既不起身也不说话,耳中传来脚步声渐渐远去的声响,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她心中摇摆不定,一面想吃一面又担心七千如此好心的用意何在,话又说回来,五毒?一听就很毒。她的肚子咕噜噜闹个不停,几番挣扎后,她才下定决心般去了厨房填饱了肚子。她总觉得这个地方怪怪的,这个和尚也怪怪的。
七千走出院子,胡乱地拔了几根草放在鼻下嗅了嗅,脑海里一会儿想起从前,一会儿想起方才,学佛数年,尽数喂了狗熊。他重重叹了口气,蹲下身看着远处显得灰蒙蒙的天,风中有水的气息,大概是远方在下雨,就像那美丽苍郁的地方,总是充满了潺潺流水声。
七千从前还没出家的时候,是江湖某大门派的长老之一,一个不过二十几岁的少年人如此年轻就当了门派长老,所遭受到的非议与压力可想而知。他当时年轻气盛,听见了那些非议常常暴跳如雷,卯足了劲儿想要在某一天好好表现一番。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彼时七千所在的门派为扩大门派声望,在全国各地皆有进行弟子的招生与宣传,连南疆与巴蜀等地亦派了门下弟子前去,启料过了大约两月有余,派往南疆地区的弟子突然断了音讯,若只是这样倒也引不起什么翻天巨浪,偏偏在过不了几日之后,被炼为毒尸的尸体突然出现在门派大门口,而江湖中也猛地掀起了一波毒尸浪潮。
七千便是抓住这个时机,在门派会议上抢在他人之前,得到了带领门下弟子前往南疆的任务。
七千此时终究还是年轻,一心的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做出一番成就,顺风顺水惯了遇到阻碍就暴跳如雷,沉不住气。后来他出家的时候无数次思考,如果当年他稍微沉得住气一点,不太过意气用事,不这样想要出风头,那就永远不会去那南疆之地了吧,也就……永远不会跨进那充满了异域风格的地方了吧……?可惜,时光不会倒流。
当时七千到了南疆之地后,心里着实悔恨,先不说南疆地区蛇虫极多,关是那重重弯弯的高山就足够人头疼。他们一干众人皆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前几天的状态尚还可以,没几天后个个水土不服,不是拉肚子就是皮肤溃烂,连七千自己也狼狈不已,但最为要命的是,他们在莽莽绿林中,迷了路,还未到目的地呢,已经损失了一半的人。七千心里又气愤又焦虑,这种表现若被其他长老知道了,真是脸都要丢尽了,可是这地方古树苍苍,遮天蔽日,鬼都没有一个,七千皱着一张脸仰头看着树叶缝隙中的若有似无的阳光,拿出剑狠狠砍着边上的树干。
什么鬼地方!什么破地方!他若能出去,总有一天会派人将这地方的树统统砍了,想他堂堂一个门派的长老,竟然就被这些树困在这儿,并且折损了不少人手……七千此刻太过年轻气盛,江湖阅历不多,一遇到阻碍就忍不住跳脚,他砍了一会儿树,眼见着那树干上出现了许多裂纹这才稍稍觉得舒服了点,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离开这里,不然……想到后果,以回想起门派中一些人的嘴脸,七千的脸色暗了暗,一掌拍在树干上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