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朴不管京中如何斥责,他只坚守不动。直到六月底接到孙氏的信,答应面晤,郭朴才小有笑容,对自己说了一声:“好!”
来使就在身前,是郭朴的旧友崔复。郭朴请他入座,单刀直入问道:“你数次往返京中,是为贵妃和孙王妃传信?”
崔复纠正道:“是辽东王,刘据造反,王妃恢复辽东王!”郭朴无赖地问:“她总要寻个男人!迟早还是孙王妃!”
愕然的崔复有一时不言语,再开口淡淡道:“你说得是。”
帐篷里挂着硕大地图,郭朴走过去,手指其中一块地方:“我离孙王妃处有五百里,我往前去三百里,以示敬意。请孙王妃出迎两百里,也表示她的敬意。”
见崔复面有难色,郭朴冷淡起来:“请转我的话,见我一面,她只有好处。”他重回座位让人看茶,崔复等了又等,不见有信,提醒郭朴道:“难道不给一信?”
“你传个口信吧,”郭朴面有倨傲之色,从崔复见到他,他还没有这样的傲气过。崔复差一点儿没转过来,想到自己来使的身份,不得不责问于他:“平东将军是为平东而来,还是为摆架子而来?”
郭朴捶了书案,咆哮道:“王妃是想平叛,是想任其溃烂!”
半个月后,郭朴只带一千人往前三百里,脚下野花遍地,路上有红林大雁,他慢慢腾腾磨到下午到了约定地方,见炊烟升起,原本是空地,现起小小一处营寨。孙氏王妃在帐篷里大发脾气:“他竟敢如此怠慢与我?”
这是一个年过三十的女子,虽然不是美貌如花,却带着爽利精神。自幼习武,让她精神抖擞。除了对郭朴的怒气以外,孙氏王妃还算是一个有魅力的女子,只除了不是绝世美貌。
崔复适时来到,见帐篷里水晶灯四碎飞散,不多问的他回话:“平东大将军到!”孙王妃冷笑:“大将军?他从京里来,带的有多少兵马?”
平东将军是数十骑到此,孙王妃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此时不得不出迎,孙王妃勉强披上大红披风,按品正妆坐好。
外面有人高呼:“平东大将军到!”靴声囊囊中,郭朴带着人大步而来。两个人打一个照面,都微有寒凛。郭朴没有想到见到双眸如冰的一个女子,孙王妃也没有想到他如此年青。
王妃嘴角浮现出不屑,这一个,只怕又是一个丢盔卸甲而去的。郭朴是微微一笑,和他想的差不多,见到孙王妃,郭朴更接下来的话,更胸有成竹。
孙王妃轻轻抬手:“大将军请坐!”她是起身相迎,候着郭朴入座自己好归主位,郭朴手中马鞭子还没有离身,晃动一下道:“不必,我就几句话,说过我就走!”
压抑着心头涌动的怒气,孙王妃掀掀眼皮子,语凝寒冰地问道:“就几句话,你不能让人传话?还要我亲自到这里来见你!”
郭朴冷笑比她更冷:“王妃听仔细!我奉圣命而来,只管平叛,不管你们的家务事!我来问你!你占据地利,占据人和,屡屡坚守城中不发一兵一将,是何道理?”
“叛贼对我兵力熟悉在心,我不敢擅动!”孙王妃硬硬的回答他。
郭朴闪动冷笑:“我来问你!这辽东全是你的封地,一民一草莫不视你为主!你坚守城中,任由叛贼刘据在城外烧杀抢掠,是何道理!”
孙王妃哑口无言,见身边的人有露出不忍的神色垂下头,在城外住的人,有一些是他们的家人。
郭朴来到两句话就占上风,乘胜追击再喝问,这一次厉声厉色:“我奉圣命前来相助讨贼,不是容你袖手旁观!孙王妃,七月底以前你必出兵,我来相助!你不出兵,任由叛贼肆虐,我,哼哼,等上你三年五年,等到你不能支撑,等到你失去人心,我再来不迟!”
气得发抖的孙王妃,见郭朴转身要走,她嘶声大呼:“我夫妻原本过得安稳,是贵妃京中送来美貌女子,刘据小儿无仁无义,我要他一辈子落草为寇,要看着他一辈子溃烂在这里!”
“你不守妇道,其罪一也;不思忠君,其罪二也;无有夫妻之情,逼其造反,致辽东重陷战乱,其罪三!”郭朴狞笑:“你还要我说下去吗?”
孙王妃怒不可遏:“给我拿下!”一阵白刃出鞘声中,作势要走的郭朴猛的蹿过来,只手就摄到孙王妃脖子,把她掐到在书案上,对着眼前刀兵毫不放在眼中,只冷冷对手下俘虏道:“你要死,我陪你血溅五步!你这等人,置子民们于不顾,纵容流寇!皇上发兵到此,你竟然还敢两不相助!”
这话再一次说出来,随孙王妃来的人刀尖剑尖又垂下来。孙王妃被掐得眼睛发白,勉强出声:“我……说过,怕打不过他!”
“辽东孙氏有这么脓包,你就不必在这里再呆!”郭朴圆睁双目看帐篷里的人,大呼道:“你们自己想想,有我们打仗,你们看着的道理!这地方,是你们长居之处!”
手一用力带起孙王妃,郭朴浑身上下紧绷着,神色却转为悠然:“古人有关公单刀赴会,鲁肃相送,今天少不得王妃要相送于我。”
他一只手负后,另一只手紧掐住孙王妃,跟来的人两边仗剑保护。出了军营一千人会合,临安带马过来,郭朴毫不放松,把孙王妃横放马上,打马出去十数里,才把孙王妃推置马上。
身子落在泥土面,孙王妃立即跳起大骂:“小人,卑鄙!下流!”郭朴悠然:“与你,实在不能大丈夫也!”
见孙王妃的人就要跟至,郭朴放声长笑:“命尔速速发兵,休得有误!”
长笑声仿佛贯穿清宇,孙王妃一个人在后面跳着骂着,直到崔复带人把她接回。回到帐篷里,孙王妃还在怒骂:“胆小如鼠!自己不敢出兵!”
崔复和几位将军在旁边劝:“上折子到京里参他一本就是,我们离城两百里,只怕已被反贼盯上,还是速速拔营的好!”
外面近黄昏,几道炊烟被风吹得直飚云宵,崔复等人走出来,有人问:“再不赶快走,此地久留恐生不豫。”
崔复摇头,对帐篷里不无焦虑:“王妃还在生气!”他看看四面苍茫,安置下来守护的人,并吩咐:“明天一早再走也好,夜路虽然只两百里,要有伏兵反而不好!”
郭朴来得就不早。
静夜无声无息来到,不时有野兽叫声震动大地。营火半熄半明时,悄悄的一队人往这边开拔。为首是个鹰鼻厉眼的中年人,前辽东王刘据面带戾气盯着孙王妃的营寨,冷笑在心中想,总算你要出来!
新来的平东将军畏畏缩缩,得到几道训斥不能上前。刘据先是夸他聪明:“他初到此处不占地利和人和,他在等孙氏贱人着了急,和他通气!”
这一天,果然等到了!
孙王妃说得并没有错,她固然占据人和,还有一半人和是刘据占去。刘据身为辽东王十数年,有不少人只听他的。
夏汉公在这里猛打,士兵歇宿在百姓家里就死不少人。关于京里出兵的事,自以为是平叛这师。这里百姓们向着刘据的,向着王妃孙氏的,都有不少认为这是夫妻之间的事情,与京中无关。
夏汉公不要说多一倍的兵力不行,再多一倍,也是不行。
见营寨就在眼前,刘据用力挥了一下手,月色下露出恶笑:“走!”他们为谨慎,先是火箭嗖嗖不断,箭一射到帐篷上,马上火起。
烧了片刻,不见一个人出来。身后倒传来阴森森熟悉的女声:“刘据,你还是来了!”刘据急忙转身,见月色照苍穹,苍穹下一个高坡,一株粗大的古树伫立着,下面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银色战袍战甲,露出刚毅的眸子,手提一把青铜宝剑,刘据和她夫妻多年,知道这是一个古物。是孙氏代代相传下来的传家宝。
“是王妃!不好,中了埋伏!”有人见到孙王妃,就惊恐万状!孙王妃没有上马,她站在树冠下,依树而立更为直挺,心痛地看着自己嫁了十数年的丈夫,一挥宝剑,孙王妃大声道:“诸人退后,饶过尔等叛逆之罪。这是我和刘据的私事,刘据,你上来!”
幽幽宝剑发着寒光,刘据狡猾地左右一看,见只有孙王妃在,他用力带转马头:“兄弟们,我们走!”
孙王妃呼哨一声,大树后走出她的座骑,纵身上马的孙王妃如见仇人,其实离仇人也不远。她心里闪过那一幕又一幕。
贵妃送来的女子,实在是无可挑剔。现在为孙王妃所用,很是得心应手。只是刘据有叵测之心,当然也和贵妃不无嫌疑。
那一晚刘据回来,命这两个女子献舞献酒以为王妃乐。孙王妃推杯而起,酒落地面溅起火花。刘据反出王府,从此夫妻反目。
这一切,又和贵妃不无嫌疑。夏汉公到此,孙王妃先是推说伤心人不堪为战,再就无法出战,亲眼坐视夏汉公惨败,解了她一部分的气恼。
不想郭朴只一封信入城,声明孙王妃再不发兵,他就命人天天到城外去喊,张贴告示,声明王妃草管人命,拿陷入贼手的百姓们与不顾。
孙王妃咬牙跺脚,也只能出兵。天知道那陷入贼手的百姓们,有多少其实是拥护刘据的呢?
前面马蹄奔得急,后面马蹄追得急,一排青山幽幽出现,刘据等人过去后,草丛中忽起伏兵,数百道钢箭乌光,直袭孙王妃等人!
郭朴在另一处山上,他的身后静坐着他全部的五万大兵。这是在前几天就分成小队赶到这里,郭将军的一千人,是最后离开营寨的人。
他自言自语:“是什么人与刘据勾结?”见孙王妃的人马纷纷落马,有嘶声传来:“平东将军,你这小儿!”
孙王妃是追在前面的人,被人护到最后面,恨声对着苍穹大骂不止:“骗子,小儿!”就差叫着郭朴两个字来骂。
月华缓缓升着,有几丝把郭朴面上的笑容照得清楚。他生得英俊笑得有如金童,夏汉公看在眼里不寒而栗。催他出兵的那一句话就此咽在喉中,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去。
“出兵!”郭朴轻轻挥挥手,对身后的将军们笑得一口白牙。
按照来前吩咐,几队人马都下去后,郭朴只带五百人,悄无声息隐入夜幕中。绕过小山头,直奔幽幽青山深处而去。
捷报八百里加急快马去京中,到的日子是十一月初。夜晚北风呼啸,内宅里不多,也有穿门击窗之声。
凤鸾房里其乐融融,房里天天晚上坐满人。
“多吃包子,笑一个给你包子,”二妹还是不喜欢弟弟,拿着一个蟹黄包子咬一口,余下的对弟弟亮一亮。
郭世保笑得口水滴滴,在榻上对姐姐爬过去。凤鸾又要怪:“你咬过的给弟弟吃?”念姐儿不乐意,帮着二妹道:“不就是和他玩玩,母亲真是的,不让我们和他玩吗?”
凤鸾不再说话,对女儿讨好的一笑,再对二妹小心看一眼,这神色越发的谨慎。郭夫人忍住笑,顾氏也在房中倒没看到。凤鸾小时候是掌中宝,凤鸾对外孙女儿好,顾氏很是习惯。不过她最喜欢的,也是多吃包子小子一个。
两个大火盆隔开放着,外面飞雪飘到窗口就融化不见,只给房里增添几分湿气。郭老爷子虽然老态龙钟,自从曾孙子出来他精神就更好。
并不是一直看着曾孙子,郭老爷子在和郭有银说话:“朴哥有捷报,街上小茶馆里都在说捷报。”郭有银杞人忧天:“不是又要起谣言吧?”
周士元是他们谈话中,他每天出去坐小茶馆,大街小巷子里走,尖着耳朵只听这些消息,很有把握地道:“依我看不会,辽东是拖的有年头,朴哥去一回打赢了一仗,所以谈论得多,论理说,算是侥幸……。”
顾氏马上横他一眼:“你才侥幸,你去试一回。”周士元马上认输:“好好好,我怕他年纪不大傲气上来,”
“你又懂什么,在这里乱说话。”顾氏再给他一句,直到周士元闭上嘴。凤鸾窃笑一回,见郭世保爬到二妹身前,小手扒着她要吃的,二妹得意洋洋,高举着包子:“来拿啊,你够得着吗?”
包子里的油从她小手上一路流下来,濡湿衣袖。
念姐儿还没有发现,她才说过母亲只疼弟弟,这一会儿又来推二妹:“给他,快给他吧。”二妹嘻笑着:“不给,偏不给。”正逗得弟弟得意时,头上被母亲敲了一下,凤鸾薄怒站在她身前,抱起郭世保,郭世保对着她:“嘿嘿。”手一伸,又去拔母亲手上戒指。
二妹乖乖让开,“呀”地一声才看到:“我的衣服!”她老实出来,不敢看母亲怒容。郭有银对凤鸾道:“不必说她,二妹从小儿就是如此。”
“她可嫁给谁,我实在忧愁。”凤鸾取一块点心给郭世保,任由他把点心渣子抹在自己身上。见长辈们听到这话都看自己,先支开念姐儿:“去看二妹。”
念姐儿鼓一鼓嘴,装出来人家本来就要走的样子出来。凤鸾在房里才叹气:“依着朴哥说以后不愁嫁,说他帐下有的是将军。可是我心里,实在不愿意让二妹再嫁将军。说一声走,又担心又害怕,世保算是生出来见到父亲,可是朴哥夜夜,难道不想他?”
她有个主意一直不能说,对郭夫人先笑着找个援助:“母亲,几时再去看一回朴哥。”郭夫人在给郭世保做过年的小围领子,闻言道:“十一房里爷们上个月就对我说过一回,这一回我也得去,旧年里送念姐儿去见的人,都送出瘾来。这不在京里的,也殷勤地到京里来,对我说路上好山好水,听说你们还带着马坐船。这船得多大,我只坐过中等的船。”
“母亲也去?”凤鸾喜欢得一直身子,带动郭世保呀呀几声,格格自己笑两声,把手里碎点心抹到凤鸾嘴里,凤鸾总是受宠若惊样子:“乖乖,真是好吃。”
顾氏看得有趣,郭夫人只看一眼就低下头:“我说凤鸾,这儿子要摔打着带,你天天亲着,念姐儿对我说过两回,说这多吃包子,怎么总不睡觉?我说不是睡得挺多,她又怪他总睡着你要看着,还有二妹,一天告他一回状,看到你生这三个,我就觉出一个的好,你这三个简直就是捣蛋三个。”
凤鸾有些心虚:“念姐儿不会,从来懂事。”郭夫人不敢相信的听这句话,后来一想:“是了,你并没看到。”
“母亲告诉我?”凤鸾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自郭朴不在家,她自知是多陪郭世保,可是两个女儿也放在心上,并没有怠慢过。在她心里,是这样来想。
郭夫人见房里人人要听,道:“中秋节进宫,我说朴哥不在,我们请辞吧。贵妃说一定要去,念姐儿又要会人,你在宫中坐着,我去找念姐儿,见文夫人和念姐儿说话,我无意中听到几句。”
略一沉思回想起来,郭夫人就着烛光道:“文夫人说郭大姑娘,你母亲房里还有谁?念姐儿说你想知道谁?”
听到这里,凤鸾气得浑身颤抖,下面的话不用再听。别的人要听,郭夫人再道:“文夫人下面说,女子要贤淑,说你母亲房里居然没有别人,这样叫嫉妒不好。”
凤鸾稳定下来,见郭老爷子笑得不放心上,郭有银身为公公,觉得应该评论一下,道:“这京里地面上,倒比家里复杂得多。”
周士元跟上:“孩子们外面见人,要当心。念姐儿还好,来往的都是官宦的小姐,二妹我真担心她,她父亲不在,我无事就只盯着她,那汾阳王府里,就不管管小王爷。”
顾氏不会说狠话,只有一声叹气:“唉,要管紧!”
郭夫人最后下个定论:“以前让孩子们在京里长大,想着好,现在看来,还不如那时候我接回家去,亲戚们嘴里有三言两语的,还可以还她。”
“怎么念姐儿回来不对我说?”凤鸾不能接受的是这个,她对儿子亲香是一回事,女儿有话不对她说,凤鸾心里失落不少。
郭夫人劝她不要恼:“是我不让她说,朴哥走了,何必你又添气。”凤鸾冷静下来,见郭世保伸手去抓茶碗,把他小手收起来,对着长辈们关切的眼光看过来,说出自己心底的主意:“我想,住得离朴哥近些。”
满室中人都惊呆!
什么?不会吧?没有一个人不是瞪圆眼睛,幸好年纪都不小,又都恢复自如,彼此互相看看,笑声此起彼伏。
凤鸾唯一懊恼的是:“就怕皇上不答应,”
“去求贵妃和公主,”最先赞成的,是婆婆郭夫人。凤鸾底气下去三分:“对公主说过一回,我说世保才这么小,怎么能不见父亲。公主说,”她嗫嚅道:“说将军出征,家人留京!”
郭老爷子马上道:“我留京里,其实我也想去,不过路上远,你们肯定不让我去。”周士元很想说自己也留京,后来一想自己不能算,至少皇上眼里,自己应该不算忠武将军家人,只能算九族之一。
雪夜里大家闲谈的一个话题,让所有人有了谈话的兴趣。郭世保越到晚上越有精神,不时啊啊几声,再尿上一回以示自己的存在。
错开几间窗户,念姐儿和二妹在房里坐着,低着头小声商议着。念姐儿手里握着一个纸条,二妹还认不全,也看得认真,再仰起头问姐姐:“这是真的吗?”
念姐儿嘟嘴,一脸的揪然不乐:“我不瞒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母亲。”二妹拍拍胸脯:“当然不说,不过这是真的吗?”
她就要过七周岁生日,依然是稀里糊涂:“张家的公子,要和刘家的小姑娘定亲?他原本是和齐家的姑娘定亲?”
“二妹,你太小了,真不应该让你知道。”要十周岁的念姐儿埋怨的是自己。二妹瞅着她稚气的面庞:“可你只大我三岁。”她三根小手指比划着,咧开嘴问姐姐:“什么叫房里有人?”
念姐儿倒吸一口凉气,吸过才发现自己学的是别人。这是她相处好的几个闺友,小姑娘们无话不谈,念姐儿问过她们:“房里为什么要有人?”别人倒吸凉气,念姐儿深以为自己问得不对。
她从小生长在家里,父亲不在,亲戚们中房里有人有,不过没几个往大姑娘面前去。不是不知道,是一直很纳闷,问过母亲一回,把凤鸾乐了半天。本着不懂就问,却被笑的念姐儿放下没多久,就到了京里。
闺友们无话不说的时候,彼此会说家里的事,房里有人这句话,再一次被念姐儿问出来。现在二妹问,念姐儿也给她一声凉气。
二妹是糊涂,又从来是个处处不服气的孩子:“不能问吗?”念姐儿颦着小眉头:“房里有人,就是父亲多了侍候的人,”
“是丫头,我知道了,母亲房里有好多人,”二妹马上明白状。念姐儿笑嘻嘻:“不是,就是侍候多了父亲会疼她,我问过褚先生,先生说妾是侧室,母亲最大,”
二妹一听父亲会疼她,就要皱鼻子不喜欢:“父亲多疼丫头?我会打她!”念姐儿费尽唇舌解释了一会儿,她自己尚且不太明白,没有亲眼见到,只知道姐妹们都不喜欢。
有的人是家里有妾贤淑,也是一样的不喜欢。有的人压根儿就是不喜欢。带得念姐儿也不喜欢。
二妹跟着姐姐,现在也不喜欢。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念姐儿把指间小纸条要收起来,刚一动,二妹问题又来了:“是刘家的小姑娘要给张家的公子当妾?那齐家的姑娘以后可以打她?”她扮个鬼脸儿:“看在齐家的姑娘和姐姐好的份上,我可以帮她打架。我最会打架,小王爷说,对了,”
她飞快跳下榻去,寻自己的弹弓:“小王爷说明天带几个活的东西给我打弹弓。”慌里慌张打了一回,喊她的丫头。
念姐儿对着烛火又看一遍,想为自己朋友齐姑娘掬一把同情之泪,奈何二妹让丫头打开房门,冷气呼呼进来,二妹还在高喊:“小鸽子,取我的弹弓来!”
念姐儿最后笑起来,笑嗔妹妹:“丫头不能叫小鸽子。”二妹的丫头名字,凡是她起的,都稀奇古怪。
郭家在纵容孩子们方面,也算是京里首屈一指。
第二天念姐儿去上课,二妹照例先在房里玩上一通,她现在打拳也好,打鸟也好,凤鸾都不再怪她,反而怂恿着二妹一早打拳,让自己想一想郭朴在时,一大一小身影在一处,二妹的独家拳法实在好笑。
每每挨几下,二妹才老实不打扰父亲。
褚敬斋进来,师徒坐下,当师傅地先问:“今天姑娘们可有信来?”念姐儿恭恭敬敬回答:“先生料得不错,张家小公子果然要退齐家的亲,要定刘家的姑娘。”
要是让郭朴听到这些话,不知道会不会剥褚敬斋的皮。要是问褚先生,他会翻着眼睛振振有词:“公子不纳亲,保不住小姑娘们遇到这样人,我当先生的,当然是教以致用。”
凤鸾多么相信他,郭朴多么相信他,情投意合的一对夫妻,不是没有考虑过女儿长大的事情,但是现在还小,十二岁再说不迟。
这京里的环境,让念姐儿提前开了蒙。
褚先生摆出高人架势:“大姑娘,你贤淑贤德,外面不贤的人多得是,处处要小心。”念姐儿和褚敬斋几年相伴,很有感情,她手托小腮帮:“要是,和父亲一样的人,多好。”
“像公子这样的人,千年万年难遇一个。”褚先生清咳一声,拍拍书:“今天我们学三十六计中第二计,前天学的一计瞒天过海,那刘家的姑娘已经用得很好,是不是?”
念姐儿佩服地点着小脑袋,褚先生更有得意:“今天我们学围魏救赵,就是分散敌人兵力。比方说那齐家的姑娘,给刘家的姑娘定一门亲事,也就是了。”
小小惊呼从念姐儿嘴里逸出来:“真的,”她想一想,似乎是可以。褚敬斋对她的惊呼不满:“大姑娘坐好,坐要端正。”
念姐儿嘻嘻一笑,收敛笑容坐直。褚先生满意时,再缓缓道:“刘家的姑娘和齐家的姑娘是表姐妹,所以才能瞒天过海,让张家的公子以为她是齐家的姑娘见到面,一直在来往。现在很好办,齐家要是有聪明人,给刘姑娘定上亲事,这就无事!”
他一拍案上响木:“三十六计说完了,我们来上课。”
课到中间,念姐儿趁褚先生出去走动散乏时,飞快写好一个小纸条,交给晚来的二妹:“帮我送到齐府去。”
二妹对于出门儿跑的事,从来不讨厌。又是姐姐交待的,她去回凤鸾:“让长平哥哥带我出去逛。”
长平跟着,凤鸾也是放心人。二妹一个人大摇大摆坐上车子,长平跟着,先装腔作势在街上逛一回,再大模大样去齐府:“我去看她们做什么,好回来对姐姐说。”
没到齐家门口,遇到程知节,认出来是郭家的车,欢快地叫一声:“二妹!”他和母亲汾阳王妃坐在轿子里,汾阳王妃点他一手指头:“舅舅对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你过了年,就要定亲,不要再二妹二妹的!”
马车里欢快回出来一声:“小王爷,随我办事儿去。”汾阳王妃抿紧嘴,这都是什么话!有心说郭家的孩子不好,自己儿子先这么样!
程知节又欢快答应一声:“好,我就来!”见母亲面色不豫,程知节猴在她身上缠:“让我玩一会儿,我才陪你见过客,晚上还要见客,”
“记住了,你是小王爷,是个男孩子,那是郭家二妹妹。”汾阳王妃再狠狠交待,程知节答应着,如脱缰野马般出轿子,他新会骑马,披紧斗篷在轿后小马上,随着二妹马车去齐家。
汾阳王妃拿他没有办法:“人家的小公子都斯文得如女孩子,怎么我们这一个?”随她轿子的贴身丫头笑:“这是王爷的主张,王爷年青的时候,也不是斯文人。”
要是斯文,也不会误闯庵门,无意中见到长阳侯府的二小姐。
把儿子当斯文女孩子养的,比如公主府上,养大了只让廖大帅扼腕叹息,悔之不及。把儿子当男儿汉养的,比如汾阳王,只要有人跟,没有太多拘束。
到目前为止,不过就是爱和郭家的二姑娘玩,这在古代可以纳妾的制度下,不是什么大问题。
忠武将军家,不是系出名门,至少是个可靠家庭。
程知节带着几个人,好似郭二姑娘的一份仪仗,边走边高谈阔论:“我才养了一头鹰,还不熟,不能带出来给你看。父亲说我现在不能学熬鹰,其实我想学人熬鹰,弄不好就被鹰叨一口,你敢吗?”
“我敢,你取来给我!”二妹牙尖嘴利。长平跟着笑,二妹遇上小王爷,从来要占上风。到齐家二妹进去就出来,外面雪落遍地,见程知节身上不时积雪,从人给他拂去,二妹诚心邀请:“你要坐车里吗?”
长平重重咳一声:“嗯哼!”程知节愣一下,他和念姐儿一般年纪,大声道:“我今年才十岁,二妹七岁!”少年脾气上来,对身后的人道:“抱小爷下马,我要坐车!”
长平碰了一鼻子灰,在车外和跟小王爷的人左看右看打眉毛官司,大家心照不宣跟在车后。
车里说话声就没有断过,说了十几句全是打架打猎射箭弹弓,指着二妹说一句衣服首饰,那只有在家里夸自己母亲姐姐祖母的时候。
忽然声音低了,是程知节小声问二妹:“你去齐家有什么事,进去就出来,肯定送什么?”再小声问:“知不知道他们家有丑闻?”
二妹反问:“什么叫丑闻?”程知节小声道:“就是不好听不体面的事,齐家的姑娘,被人要退亲。”
“哦,我知道,我姐姐给她们出主意,嘘,你可不许说。”二妹扯扯程知节衣袖,把小拳头握紧:“我打人!”
程知节握紧自己拳头,怎么看都比二妹的大,和二妹碰了一下,外面就有人敲车厢问:“小王爷,车里暖和不要睡着了。”
长平不甘示弱,也道:“二姑娘,招待客人。”车里一没了说话声,又是两个健谈的孩子,不由外面人十分担心。
程知节送二妹回家,郭朴不在,他胆子大上不少,登门入室当了客人。和念姐儿几个人玩了一会儿围棋回家。
过上几天,常来拜汾阳王妃的人闲话,程知节踩了一身雪水来换衣服并吃东西,把外面的话听到耳朵里:“张家现在又不想退亲,倒是齐家一定要退亲。想想也是,齐家是女家,被张家小公子不懂事,当着人扬言要退亲,怎么能过得去?”
闲话无人不爱,汾阳王妃笑问:“可退了没有?”“齐家说一定退,说他们家今年只会嫁出去一个表姑娘,再不会有别的亲事。”
“哦,嫁出去一个表姑娘?”贵夫人们对这些事,大多一点就透,大家笑一笑再说别的闲话。
程知节听在眼里,把二妹想起来。当天近天晚怕出去母亲要说,父亲要说嬉戏有度,小王爷还是能沉住气,忍到第二天下午,带上人往郭府里来。
和他同时进门的,是滕家小公子滕应聪,是念姐儿定亲事的那一个,生得并不是面如冠玉的白面小公子,却是瘦削挺拔的一个孩子。
家里大人都认为没到避嫌的时候,念姐儿十一月里生,要过生日,他奉母亲之命,来送东西。见是小王爷,滕应聪虽然小,也充当了半个主人的身份,停下脚步斯斯文文的相请:“小王爷请!”
滕应聪去见凤鸾,把礼物送上,又和郭世保玩了一会儿,去见郭夫人等人。郭夫人很喜欢他,从见到就夸亲事定得好,让丫头领他出去:“到妹妹们那里去,她们那里暖和,再者妹妹们前天还说你会念什么书,你去告诉她我的话,认几个字就行,不要晚晚熬着写字,丫头来回我,我担心她。”
滕应聪在这里坐着的时候,程知节到了二妹的小客厅。姑娘们的房里分里外间,郭朴多此一举一定让二妹把厢房安成小客厅,就是防备小公子们。
二妹只和程知节坐了一会儿,就频频出去。见她再一次出去,程知节尾随而去,见二妹趴在念姐儿窗户后面,不顾积雪侧耳听着里面动静。
程知节在二妹身边趴下来,二妹先是要推他走,后来听里面有人说话,就安心不管他。长平带着凤鸾悄步过来,凤鸾嗔怪地看着二妹,再低声命她:“不许说话,带小王爷去你的小客厅!”
长平警惕性最高,对于马车里没有声音的那一刻,他盯得算是严紧。接下来盯出来的事,是凤鸾没有想到的。
窗户里传来念姐儿的声音:“你听到齐家和张家的事了?”滕有聪是个一板一眼的孩子,先皱眉:“这话你不应该听。”
“我问你听到没有?”念姐儿有些急,滕有聪和她青梅竹马,赶快道:“我听到,不过,”他还是皱眉:“你不许听!”
念姐儿从来没有对他这么有火气:“我听了,而且不喜欢。张家的小公子是你的学友吧?”滕有聪点头。
“那你早就知道,”滕有聪摇头。
“你们两个人是学友,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句话,滕有聪才回答:“我要是早知道,会劝他不要做这样的丑事。”
念姐儿接下去:“那你不喜欢这种事?”滕有聪很点头:“我不喜欢,以后会少和他在一起。”凤鸾正心里怪女儿不该说这些,又想到念姐儿大了,是不是应该和滕有聪避嫌?不避嫌的也有,可夫人们私下里说话,避嫌的才是有规矩的好人家。
房里传出来一句话:“此生此世不许纳妾?”这是滕有聪奇怪的声音:“念姐儿,这是什么?”念姐儿的小嗓音第一次听到凤鸾耳朵里,不是聪明的。
“你写上名字,我收起来。”念姐儿说过,凤鸾差一点儿撞到窗户上,长平也惊得张大嘴站不住。
滕有聪还在狐疑,他认为这种事也不对,拿在手里只看着。凤鸾急步进来,沉着面庞:“你们在看什么,给我看看。”
念姐儿飞快起来,一把要夺过去。滕有聪一闪,自己卷巴卷巴:“我带回去慢慢看,看明白了回你话。”
念姐儿飞红了面颊,不顾她素来小淑女的身姿,跳到滕有聪身后去夺:“给我,”把他袖子扯出来多长,再对母亲含羞看了一眼。
滕有聪笑嘻嘻让开:“岳母在这里,你不要胡闹!”
凤鸾忍无可忍,更黑了脸伸手:“有聪,给我!”再数落女儿:“这种东西不知道丢人?小小年纪跟哪一个学出来的,”
掌上明珠念姐儿垂着头不说话,滕有聪全都看过一遍,他用与年纪不符的老成不肯交:“岳母,这是念姐儿给我的,我带回去慢慢看。”
“让你父母亲知道,我们家就丢人到家。”凤鸾气急败坏,对着女婿陪礼:“有聪啊,念姐儿胡闹一回,你回去千万不要说。”
念姐儿涨红脸局促不安看过来,可见眼里噙着泪水,滕有聪被凤鸾逼得急了,想一想看一看念姐儿的泪水,把纸张从袖子里取出:“我签!”
他对凤鸾欠欠身子:“岳母稍候。”念姐儿房里他无处不熟,除了马桶在哪里不熟。走到念姐儿书案上,对念姐儿招手:“给我研墨。”
凤鸾怔在当地,见念姐儿快乐地过去,研着墨,不过就三个名字,没一会儿滕有聪回来,双手呈上纸张:“岳母请收好。”
念姐儿伸一伸小手想拿,又缩回去。凤鸾从头到尾地看,目瞪口呆:“这,这是哪里弄来的?”念姐儿低声回道:“是我写的。”
滕有聪还在夸她:“你写得好,你的写从来好。”
凤鸾很生气很生气,忽然伤心落泪,把女儿养在京里,就是指望着她们能成为闺秀。二妹是不指望,念姐儿是母亲的骄傲,出来去哪里都不弱于人,不想今天这一幕,真是伤人心。
成亲前逼着未婚夫不纳妾!
不纳妾是对的,写这个东西像是不对。
小王爷和二妹在小客厅里,二妹说得眉飞色舞:“我姐姐出的主意,高吧?”小王爷附合:“高!”实在是高。
“我姐姐说房里有人不好,”二妹继续说得不停,小王爷又附合:“对!有人不好。”他附合得如此响亮,二妹由不得问他,很是好奇:“你家里房里有人吗?”
小王爷一本正经回答:“我父亲房里当然有人。”二妹好奇心更重:“你觉得好吗?”对于常玩耍的人,说得多是实话,小王爷道:“不好!”
“那你以后可别不好,”二妹兴致勃勃,而且是出于一片好心:“那你也签一张吧,免得你以后忘记,我会提醒你。”
十岁的孩子,说懂事早的有点儿懂。程知节支愣着耳朵看着二妹,他一直拿二妹当成好玩伴。现在见她笑得一嘴白牙,洁白整齐,这就是书上说的贝齿了。
贝齿外是红唇,嫣红得好气色,可比红梅。程知节面上一红,二妹比表姐妹们,比小公主们还好看。
还有她的眼珠子,乌溜溜转得不停,很是灵动。
二妹正问他:“你写还是不写?”程知节在这种时候,这种气氛下,他乖乖地道:“你弄一张来,我也来签上名字。”
这就犯了难,二妹为难地道:“只有一张,我不会写那么多字。”横一眼程知节,马上有了主意:“我说,你来写。”
两个人到念姐儿念书的地方找笔墨纸砚,二妹来念:“我记得是不许房里有人,”程知节纠正:“不许房里有别人。”二妹恍然大悟:“是了,就是这样,你写出来我看一看。”程小王爷写好,二妹装模作样看看,学着褚先生夸姐姐的话:“笔走龙蛇,不错。”
程知节忍俊不禁:“你懂吗?”二妹不理他,候着干的时候好心地问他:“你收着,我给你收着?”
“你……我也不知道,”程知节瞪着这张纸,心里有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十岁的孩子加上七岁的孩子,只能叫青梅竹马。
褚敬斋在房外听着捂着嘴,肩膀被人轻轻一拍。猝不及防,褚先生惊了一回。长平在他身后咧嘴笑:“先生,你事发了,少夫人请你去问话!”
外面动静吓到孩子们,小王爷跑得最快,一把夺过二妹手中的东西,带着二妹躲避到书架后,听外面没有动静,程知节呼一口气出来,二妹傻乎乎看着他:“你不喜欢这样,你为什么要写?”
“我,喜欢写,不过我自己收着。”程知节见墨干,收到自己怀里。
凤鸾数落念姐儿:“先生要说不是他教的,我今天一定打你。这叫丢人,知不知道?”念姐儿气哭了:“母亲心里只有世保弟弟,几时还有我和二妹?”
凤鸾震惊住,滕有聪阻止一句:“念姐儿,你乱说话。”念姐儿不理他,难得没有礼貌,奔到房里去哭。滕有聪跟过去,在里间门帷处犹豫一下,先扬声:“我来了。”
他也进去了。
凤鸾才品出女儿话的滋味来,罪魁祸首褚先生到来,他直言不讳:“是我教的,”他还有得意洋洋:“这是三十六计上的一计,大姑娘用得不错。”
“这叫什么计?”凤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褚先生回答得一点儿不打结:“这叫擒贼擒王。”长平笑得要打跌,见少夫人面色不好,才收住笑容。不过嘴角笑嘻嘻,总是不能敛去。
褚先生认认真真的说了一席话,说得凤鸾没有脾气。“贵族王侯之家,都有教养妈妈教这些,我本来想物色好再对少夫人说,现在看来是找的时候。”
凤鸾半信半疑:“小小年纪学这些?”房里不许有人?她忧愁地想起来郭朴:“要是让朴哥知道,一定说我没带好孩子。”
“少夫人说哪里话来,你不是天天围着小少爷和姑娘们转。少夫人不信我的话,请去问问夫人如何说。”褚敬斋这样劝她,凤鸾没有办法,且先答应下来。
到晚上,郭夫人把两个孙女儿叫到身边,细细地问过,来见凤鸾:“先生说的教养妈妈,我没有经过,但听说过。现请去,并来不及。不如这样,过了年我和你公公回去照料生意,把二妹带走。念姐儿还罢了,是和自己以后丈夫。二妹却是和小王爷,咱们招惹不起。”
凤鸾愁得从下午就掉眼泪,她道:“我不想让二妹走,也不想让父母亲走。只是,唉,这可怎么见朴哥?”
念姐儿的那句话“母亲心里只有弟弟”,也一直压在凤鸾心上。她一夜没有睡好,到早上见女儿们来请安,竭力打起一个笑容,对女儿们讨好的笑笑:“昨天夜里都睡得好吧?”
念姐儿原本忐忑不安,怕母亲又要说丢人。见她笑容明媚,念姐儿扑过来抱住她:“母亲,”二妹跟着过来也要抱。
凤鸾张开手臂全抱住,亲亲念姐儿再亲亲二妹:“乖孩子,全是母亲的好孩子,弟弟小,父亲不在家,当然多看着他。”
她搂着女儿们想郭朴:“要是父亲在家,该有多好。”
凤鸾和女儿们重归于好,尽量让她们多陪郭世保,陪多了,也就喜欢上了。
腊月里雪下得更大更厚,凤鸾亲自到滕家来送年礼,见滕夫人和璃珞坐在一处,滕夫人是绣翠蓝竹袄子,璃珞是杏黄宫缎面袄子,被火盆烘得都容光焕发,请凤鸾一处坐。
凤鸾和璃珞同是出征在外的将军妻,平时也分外要好,有话不瞒她,道:“有件事儿来同大嫂商议,念姐儿和有聪都大了,是不是以后无事少见面?”
女家来说这种话,滕夫人一听就紧张,身子往前倾着:“是不是有聪做了什么?”凤鸾没想到出来这样的误会,哑然失笑着。璃珞细声细语:“凤鸾是来说孩子们大了。”
滕夫人这才放心:“被你吓我一跳,这有什么,两个孩子一处玩,不是挺好。”又想起来:“难怪念姐儿生日那天,你有话要对我说,却是这件事情。”
“是啊,我心里一直忧心,依着我,倒没什么,”凤鸾把自己假撇清一回,璃珞格格一笑没说话,凤鸾再道:“我知道大嫂也没什么,只是怕别人家要说。”
滕夫人是个宽厚人,也露出不屑的笑:“那几位是不是,你不用理会。我倒怕他们说?”凤鸾不好明说,再一次道:“依我看,还是避一避的好。”
滕有聪走过来,他在外面全听到。小大人一样的滕有聪径直来回话:“回母亲,岳母,念姐儿大了,我更看着才行。”
滕夫人撇嘴笑:“你去看着吧,她比你乖巧,不像你硬邦邦的性子,你少说她几句。”凤鸾半放下心,知道滕有聪回来没有说,要是让滕夫人知道念姐儿干的事情,凤鸾真的要钻地缝。
从滕家出来,风雪中回到自己家。见有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圈又走一圈。大门上明明有门房,他并不进去。倒惹得门房上人不时的看,怕他出事情。
小王爷程知节自那天到今天,再也没有见到二妹,每每一来,都有人回他:“二妹出门儿不在。”
他牛性上来,就在外面等着。
见凤鸾车来,程知节大喜迎上来,见只有凤鸾一个人下车,他黯然失望:“郭婶娘。”凤鸾柔声款款:“小王爷到里面坐,看冻着怎么见你家人?”
程知节只问一句话:“二妹呢?”凤鸾笑得眼睛一眨不眨:“和祖母出京去了。”
“过年前回来吗?”程知节又追问,凤鸾笑眯眯:“只怕不回来。”程知节无话可说,凤鸾小心敲打他:“二妹小,不懂事儿,要是坐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写了什么不妥当的纸张,你千万记得给我吧。”
程知节说出来让凤鸾震惊的话,他头发上有雪衣上有雪,更衬得眸子里黑漆一般明亮:“二妹给我的东西,我自己放着。”
手一挥雪衣,大步走到街口,跟他的人一拥而上,把他抱上马走开。
凤鸾独自呆若木鸡在雪中,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孩子完全自己说的话。她记得自己十岁时,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还只知道要糖人儿。
对了,糖人儿。小王爷再不喜欢也不行,得对得起朴哥。
二妹在房里欢声笑语,她趴在地上:“多吃包子,到姐姐这里来。”快两周岁的郭世保手扶着椅子,呵呵笑着,滴一路口水过去。不时腿软摔一跤,自己格格笑着爬起来。
郭夫人和凤鸾笑看一眼,郭夫人也放在心上,比她的什么事都要紧,每天盘着二妹,不让她到后院子去玩,也不让她乱出房门。
上个月还让人乱写东西,写过以后再也不见人。程知节忿忿回到家,一个人坐下来生气。骗子,女人全是骗子!
这句话是男孩子中哪一个说的不知道,不是家里大人那里乱听来的,就是外面乱听而来。他们自以为有趣学出来大家取乐,程知节想到这话,深以为然,女人全是骗子!
小王爷今天被这句话启蒙。
他闷头生气,丫头去回给汾阳王妃。王妃很当一回儿事情去见汾阳王:“知节又去郭家门口等上半天,又一个人闷头回来。”
汾阳王不当一回事情,他生得俊秀,广有姬妾,对于感情上的沟渠烂熟于心:“不算什么,过几天自己就会好。他要去郭家,让他去吧。郭家看这样子也是知趣,这样挺好。”
大人们把孩子们的感情扼杀,这不是头一回。只有程知节最受伤害,以为女人全是骗人的!
取出二妹让自己写的东西,有心要撕,又咬牙收好,自己自言自语:“好好,今年不见明年要见,总有一天见到面,摔到她脸上!”
二妹在房里格格笑,笑格格,凤鸾让人从外面请来耍百戏的,各式玩意儿,哄着二妹直到过年。
大年初一上午,周士元把二妹带走外面去玩,凤鸾独自和念姐儿进了宫。程知节凑着空子要过来,见滕有聪一直在旁边,他自觉被拒绝,羞于当着人启齿。
小王爷的教导和尊严让他一直眼巴巴等着,直到念姐儿出宫,也没有问成。
新年里小王爷要陪着母亲吃年酒,他过了年又大一岁,更要当成大人来待。二妹玩得不亦乐乎,每天由外祖父和祖父带着京外看花灯,看集市,有时候外面住上几夜才回来。
出了元宵节,上学的要上学,程知节默默忍下,不再去郭家打听,也不听人打听。他苦学苦读,忽然变得用功,而且不再乱跑。
汾阳王妃喜出望外,儿子是她一生的依靠,她见到凤鸾的次数不多,每见一回,就更亲切。
这是个多么识情识趣的人。
春天到来,郭夫人把二妹带回老家。又到过年时捷报又传两回,凤鸾抓住机会,对贵妃委婉倾诉了一回:“祖父和父亲留在京里,我想带着孩子们给我家将军看看,想在关内住上一时,儿子长这么高,他还没见过。”
再就委屈:“平时就是一封信,他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