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摸着裙上的绣花纹样,一边去想那民间寓意,又想着这过几日就要戎装重甲高头大马统帅三军的大将军,今日却围着一根粗布绣花围裙在厨下,且是只为她,不禁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脱口称赞道:
“这围裙挺好看的。”
“公主!”那人陡然一声低呼,本是要伸手来捉她,又怕手上油污弄脏她,无奈虚晃着双掌,抽着冷气,沉声呵住她:
“不要乱摸!”
夜云熙手上一按,才恍然明白过来,不觉笑出声来,这人怎么比她还……敏感,也太不禁挑逗了。
“真是小气……就这么禁不住?”她便出言戏谑。见他僵硬模样,又觉得有些好玩,甚至还隔着围裙,手上寻着要害,使坏地捏了捏。转念又有些浮想,这一点就着的血气男儿,马上就要离开她,数月不能归,便来了些恐慌,闷闷地问他:
“若是别的女子这样摸你,你是不是也会……”
“我没有试过,也不想试!”那人没好气地,回了她一句,终于彻底搁下手中物什,在灶台上寻了一盆清水,几下清洗了双手,胡乱往裙上擦干,再狠狠地捏住她的双手,拨开,分离,转过身来,将她打横一抱,从灶台后面请开。
夜云熙倒是顺从,赶紧抬手收脚挂稳了,由着他抱起。可脑袋中的浮想,已经收不回来。这在家里守着她,且是一副贪得无厌的样子,眼下要行军打仗,在男人堆里过上好几月,那光棍日子,该如何打发……一时嘴贱,忍不住还是问了这个让她好奇的问题:
“那出征几月,你怎么办?”
“我……不怎么办!”凤玄墨已经被问得哭笑不得,瞪着双眼,红着耳根,将她放在长桌旁的条凳上,搁稳了,又抬起双掌,在她双肩上按了按,似乎是要她别再乱动,也别再乱说。
她微微地挣开,见他那局促地回避的模样,本还想捉狭一番。那人赶紧俯身下来,与她凝目对视,像是极为严肃认真地与她说事,说的却是诓哄之言:
“先吃饭,吃完了,等下,我陪你午睡,好不好?”
说完,忽又咧嘴一笑,像是生怕她听不懂一般,极为殷勤地补了一句:
“到时候,公主想要我怎么服侍,我就怎样,嗯?”
“走开啦……谁要你服侍?”她嗔怪娇骂着,一把将他推开。这人最拿手的一件本事,便是把他的需求,变成她的欲念。
凤玄墨倒也作罢,顺着她的推攘,直起身来,捏了捏她的手,便转身过去,将灶台上的菜肴,煨在锅里的,温在罐里的,一样一样地取过来,往她面前摆。
摆好了桌上菜肴,又用一玉瓷小盆,打来清水,给她洗手。捉着她的双手,泡在清水中,捏着纤细骨节,搓揉了半天,末了,竟熟门熟路从她袖中摸出她随身带的手绢子来,给她擦干。
等她举了快箸,准备大快朵颐,尝尝那些据说全是他在紫衣和胖厨娘的指点下,亲手做成的菜肴之时。那人突然又喊停,转身取了一碟清水来,将就那张手绢子,沾湿了,给她擦唇上的胭脂,一边捧了她的脸,轻轻地点擦,一边又开始语重心长地喋喋不休,让她别老是和着唇上的胭脂吃东西,对身体不好。
终于一切准备就绪,他就往她身边的条凳上坐了,侧着身体,满眼期待,等着她吃。说是等她吃了菜,再给她煮面。
那桌上的一堆碗碟所盛,食材稀松平常,无非是些家禽肉食,夏日的时鲜蔬菜,做法也简单,连个讲究的名字也叫不上。想来也是,复杂讲究的,怕是紫衣跟胖厨娘没有信心,在半天功夫之内,将他教会。
但其实卖相不差,每一样,也都甚合她口味。一口一口地尝来,爽口开胃,唇齿余香。
再一转头,便撞见那人正直直地盯着她的吃相,笑得傻傻的,那神情,似乎是比他自己吃到嘴里,还觉得满足。
在那憨痴目光的注视下,她却渐渐地食不知味。
突然想起,前年的三月十七,春夜细雨,他腆着脸皮,说是他的生辰,她让紫衣到厨下煮了一碗寿面,便惹得他抱着她的双腿,埋头在她的裙裾里,闷声哭泣了好一阵。那种感动到哭的心境,彼时她尚有些小瞧,此刻,却是有过之无不及。
当所有人都刻意遗忘了她的生辰,他却一心一意地记得,且还这般费尽心思地,讨她欢心。她自然是欢喜,可是,乐到极处,反生悲凉,今日喜乐无比,便贪婪地期盼着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那股莫名的忧伤又袭上心头,于是,最后那一夹桂花蜜藕,咬了半口,便再也咬不下去,眼泪直往外涌,执筷的手亦在抖,蜜汁胡得满嘴都是。
凤玄墨见状,赶紧抬臂扶住她,偏头问到:
“怎么了?不好吃吗?”
“好吃……”她猛地摇头,又猛地点头,哽咽说到,“好吃得我想哭……”
那人一愣,似乎是听不懂她的逻辑,一边笑着给她擦泪,一边轻声问来:
“好吃的话,怎么又想哭?”
“我想你以后能够经常做给我吃……可是又怕吃不到……”她终于,像个小孩般,试着放开些许克制,委屈地撒娇,委婉说出心中的隐隐恐惧。
“傻瓜,你喜欢吃什么,我以后天天做便是,别哭……”凤玄墨听得叹气,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继续帮着她抹那跟打开了水闸似的眼泪,可抹了半天,越抹越多。
温软言语也无用,索性低头过来,用唇来止。双唇抵在她眼睫上,轻压颤动,吮吸湿润,待得她渐渐平息下来,关了水闸,那人却逮着不放了,沿着琼鼻,一路移唇下来,吃她嘴边残留的酿藕蜜汁。
双唇来啜,长舌来舔,啄了几下,模模糊糊嘟囔了一声“真甜”,索性按住她的后脑,压唇探舌,重重地亲起来。
正将她引入那迷离之境,突然门口传来青鸾不合时宜的朗朗声音:
“公主,宫里有信来。”
夜云熙心中一惊,那妮子站在门口这般大呼小叫。一则,定是见着了这厨房中的暧昧光景,不好冒然进来。二则,明明知道此刻不是来扰她的时机,却仍要这样嚷着打断她,那么,那宫中来信,一定是大事。
便想要挣脱开这缠绵,叫那妮子进来说话。却被凤玄墨死死地按住,唇舌相抵,半寸也离不开。青鸾的打扰,只让他略略一顿,继而缠得更近,亲得更浓。
直到亲得她软了劲,才放开她,扬声让青鸾进来。
夜云熙也深知他的用意。他倒不是色急非要先过足这口瘾,而是想要用亲吻,来平息她心中的涌动。那精明之人,其实已经摸到她的命门,再多的委屈,天大的事情,只要抱在怀里亲一亲,便是无比的安慰,她就会移了心神,心情转好。
然而,这屡试不爽的一招,今日却失了效用,等到青鸾将那锦书拿进来,又说明一番曲折来历,夜云熙盯着那张锦缎,看了半响,想了半响。猛地抬头,见着那不知何时进来的雪狐三郎,眼中暗淡,浑身瘫软,无精打采地伏在桌上,一副哀婉戚容看着她。
然后,丝缕连成线,万念化成灰,再也控制不住那本就被莫名预感折磨得脆弱不堪的心神,任凭自己坠入深渊,崩塌成泥。
边上那人,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使出浑身解数来哄,可是,再怎么哄,也哄不住了。
第四卷 画锦堂 第一百七十九章 惑世灾星命
那锦书,是北辰送来的,皇甫熠阳的绝笔信。
拜他所赐,皇甫头风发作,不能理政,退位半年,隐居深宫,勉强为三岁的新皇撑腰,数日前,固疾无治,驾崩归天。临终前,搁着诺大一个王朝江山要交代,却念念不忘派密使给她一敌国公主送来书信。
这叫她情何以堪?那书中,除了“三郎绝笔,小昭儿亲启”几个字以外,其余,什么也没有,却比任何只言片语,更让她心生哀戚与愧疚。皇甫的意思,她看得懂,不是在怪她,而是在求她。
求她,在余生之年,都能记得起他这个人,记得起他的好;求她,看在他的份上,对他丢下的孤儿寡母烂摊子,能照拂便照拂。
的确,那黄澄澄空茫茫一片锦锻,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她心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心头血作证,她会感念他一辈子。
再则,这书信,本是走的隐秘渠道,直接送到将军府,却被夜云起的人给截了下来,翻检过后,再捎带着皇甫驾崩的消息,一道给她送来,送到之时,偏偏是她生辰日这天,午时的节点上。云起的意思,她亦想得明白,亦不是在怪她,而是在……赞她。
赞她,深谋远虑,在北辰为质之时,一个求生保命的无心之举,却在多年以后,替曦朝消除了一个心腹大患,且不费吹灰之力。如今,北辰主少,政乱,恰是乘虚而攻之的大好时机。
赞她,克亲灾星,惑世乱四国的命。十二岁那年,七月十七日午时,在她的生辰宴上,先皇后薨。如今,西凌王,北辰皇帝,皆因她而亡,这于夜氏大曦开疆辟土的宏图大业而言,是何其伟大的功勋?
看着那无字锦书,想着夜云起的用意,正觉得自己快要化作一滩泥,无所自立。也不知是天意,还是赶巧,那雪狐来凑热闹了,平日飞檐走壁到处撒欢的灵兽,此刻却软趴趴地伏在桌上碗碟边,赶也赶也不起来,伸手去扒拉着一看,那四蹄畜生,竟是心生感应,眼中含泪,且已奄奄一息。
夜云熙就再也无法自持,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管他山崩地裂,海枯石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近晕厥。
凤玄墨不知她心中覆侧,只以为她见着故人去世而悲恸,将她按在胸怀里,扶着她肩背,一阵轻拍,想要平息她的激动。
然而,那决堤的泪水,虽由皇甫与雪狐引起,但更多的,却是……对未来的恐惧,如何能平息?
“我就是个灾星命……你不要对我太好……离我远些……”她伏在那人怀里,想将他推远,却伸臂将他攀得紧紧的,终于,哭诉出心中的担忧与恐惧,却又满是依恋与不舍。
她想起阿依莲临走时说的,你莫要忘记了你的克星命,你越是这样缠着他,说不定反倒害了他;
想起七月七日夜的蹊跷,那么多的孔明灯,竟升不起来一个她想乞他平安的心愿;
想起他爱她如命,却总是为她受苦,熬筋磨骨,刀口剑伤,征战拼杀,波折起落,违誓天罚,情蛊禁术,身体之痛,心之煎熬……
她不是个克星是什么?
那人沉吟半响,终于听明白了她的话中之意,突然死命地将她往怀里箍,往骨子里嵌,一边大掌扣住,狠狠搓揉,一边急急地吐出些慌乱之语。
那些话,从他心底深处而来,直直地进到了她的心里,一点一点地撞击她的惧怕——
他骂她傻,说从来都是他让她受苦,怎么会是她克他?她是什么命,他都不怕,他生来就没了母亲,毁了城,灭了族,后来还杀了亲父,这天煞孤星的命格,谁能比得过他?
又说,他一定会陪着她,一直陪她到头发尽白,牙齿掉光的时候,等她不再留恋这人世间之时,送她走了,他再走。
听来无比安慰,却又无比心酸。越是渴望,期盼,越是害怕,倒头来镜花水月一场空。
索性继续窝在他怀里哭泣,任由泪水与酸楚泛滥蔓延。倒得后来,心神散乱,无法敛拢,四肢发软,无法自立,东西也吃不下了,便央他带她回房里休息。
凤玄墨正手足无措,蹙眉瞧着她那糟心模样,怜得发慌,赶紧照做。一路抱了她回房,解衣脱鞋,交颈缠肢,却是规矩地陪她一阵午睡。
心思猛烈激荡之后,便是困顿来袭,加之那人将她缠抱着,且还从头到脚,寻着穴位给她一阵点按轻揉,倒是放松下来,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
恍惚中,觉得这好好一个生辰日,怕是自母亲去世以来,最热闹隆重,最有人疼爱的一次,却被一封锦书扰乱了心境,留了遗憾,也不知,何日才能重来。
……
一觉醒来,发觉日头偏西,身边空空,那人不知何时起身走了,独留她一人,在丝薄锦被里躺着。
再凝神一摸,发现自己竟是初生婴孩儿般,不着寸缕地裹在丝被中。身无多余束缚,心中淤积亦发泄一空,怪不得睡得稳沉,连梦影都未寻着半个。
只是,摸到身上好几处黏糊糊的……残留,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那已经没了底线之人,是如何将她剥成光溜溜的软虾,又是如何趁她熟睡之时乱来了一番,她竟丝毫无记忆,也实在是没脸,也没那想象力,去细想了。
被他这样一番折腾,倒也心神稳定,想起午间在厨下那不能自已的哀伤,竟生出些距离之感。想起那灾星克命之说,虽说心中仍是沉重,却也能鼓起勇气直视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