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就克吧,如他所言,兴许,他就是那受得住之人呢。兜兜转转,坎坷几年,千难万险,出生入死,如今不也修得了同床共枕眠,且又是难得的恩爱两不疑,她应该惜福,知足,而不是终日贪婪惶恐才是。
大不了,生时同衾,死亦同穴。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遂此后日日,继续过着那蜜浸过的日子,心安理得地受着那人的娇宠。
只是,暗地里,也旁敲侧击,探听这征伐布置。得知那一直驻扎在京畿大营里的五百云都隐者,皆要随他出征,且萨力和早已往返了边关几趟,如今又回了京畿,等着与他一道开拔,便觉得心安了些。
又去求贺兰铮,求他跟着凤玄墨出征。好言好语,好酒好肉地伺候了,贺兰铮却懒得搭理她,她索性劈头盖脸给那伪疯子一阵臭骂,说他空有一身通天入地,起死回生的法术本事,不用来保护贺兰伊的儿子,不用来向北辰人讨云都之债,却藏在她家里装疯卖傻,吃闲饭养老等死,算什么?
贺兰铮果真被她激得暴起,彻底抹了那疯癫面具,跳将起来,冲她大吼,去就去,我当他亲儿子,比你还心疼他!她看着那最忌别人说他苍老无用之人,燃着雷神怒火,跳进她的圈套,又心安了些。
于那床第之事,也存了些克制。一则,怕寅吃卯粮,把那血气男儿给掏空了。二来,出征在即,倒时候少不了长途跋涉,搏命拼杀,需得提前养精蓄锐,不可乱耗了气血。又让给厨下做些滋补壮身的吃食,一口一口地,守着他海吃山吃。
就这样旷了他数日,那些滋补汤水,又吃得他赤红了双眼。有时唉声叹气,一脸痛苦地看着她,拉着她的衣角,求她垂怜。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若是身后有尾巴,怕是早就摇起来了。
她忍着轻笑,硬着心肠,次次都撵了他去书房休养。本来也是,按曦军惯例,大军出征前,将士皆是要禁房事的。只是,究竟有没有禁,禁不禁得住,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七月二十八日,大军出征前一天,那人终是熬不住了,夜色未尽,便逮了个机会,将她按在窗边软榻上,欺身上来,要霸王硬上弓。
夜云熙瞧得唏嘘,想着这离别在即,怕也绕不过去。索性一个蛮劲翻身,反将他压在榻上,伸手替他解带宽衣,说是不能让大将军劳累了,不如换她服侍他。
那人哪里受过如此恩宠待遇,不禁喜出望外,乖乖地仰躺了,笑意盈盈地,双手扶在她的小腰上,由她纤手翻飞,捉弄摆布。满脸渴饮甘泉的欢喜,仿佛只要她肯施舍,怎么都好。
正衣带渐宽,意乱情迷之时,又是青鸾那妮子,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门口,说是陛下身边的高公公来了,请公主去云台,看钦天监大巫之卜言。
夜云熙被扰得心下火气,顿了动作,飞快地想了想,钦天监大巫今日卜卦,定是大军出征之前的问吉。可这出征卜言,自然会在明日誓师时酌情宣布,与她有何相干?叫她去看什么?心生疑惑,然而,皇帝派了心腹近侍大内总管高公公亲自来请,她只有去的份。
美目流转,带些恼怒神色,朦朦水汽,去看那榻上之人。
那人倒是好脾气,扶她起身,一边给她合衣整饰,一边轻声嘱咐她:
“快去快回。”
“你到书房里,看会儿书,消遣消遣?”她瞧着那忍口模样,觉得有些对不住,便出言哄他。
“不,我就在这里……等你。”那人浓浓地叹了一声,嘴角一撇,骄气说来。忽又揽过她后脑,在她唇上狠狠地吃了一口,探手在她腰臀间,重重地抚了一把,才放开她来,示意她下榻快去。
那做派,明明小气,却又大度,明明难耐,却又强忍。散乱黑发,敞胸抹怀,箭在弦上,浑身发浪,却抽着冷气,迁就着她,真是妖得不行。
第四卷 画锦堂 第一百八十章 钦天监之卜
纵然是妖得不行,惑得她心旌摇荡,仍是只能扔了他在那窗边软榻上。唤了紫衣,替她换宫装,整饰妥当,带了青鸾,立即跟着高大全进宫,径直上云台去。
皇宫西面,云台宗庙,供奉夜氏历代先祖,亦为钦天监观象之所。
每逢国之重举,或皇家大事,皆要祭祖求吉,观象问卦。征伐前夜,自然是皇帝亲自上云台,与钦天监大小巫史一道问吉。
而那观象问卜的卦言,通常会由大巫酌情润色后,在第二日凌晨的三军誓师之时宣布。不管是凶是吉,被那些华藻词章一修饰,与那煌煌礼乐中颂来,便听不出个所以然,统统变成振奋人心的吉言了。
是故,夜云熙倒并不好奇紧张这问吉有何不妥,多半是她那皇弟,多年的习惯使然,每遇大事,总喜来找她说一说,询一询她的主意,实则像孩子般使点小性子,在她这里求一份宽心安慰罢了。
行至宗庙前面的云台,白玉大石铺就的阔场上,见着灯火通明,高冠黑袍的巫史,乌压压跪了一地。皇帝站在殿门中央,衮冕祭服,负手而立,见她来了,便冲着她微微一笑,示意她上前去。似乎是专门在等她的到来。
她于场中两路跪地的巫史中间走过,略仰了臻首,瞧着几阶之上的皇帝,幽亮宫灯下,映得那沉着容颜更加清冷,一身沉色冕服,衬得那高长身姿越发挺拔。
她突然生出一种陌生之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认识,她的弟弟,如今,已经再也不是那个凡事需要询她的少年儿郎,而是一个杀伐决断干净利落的大曦君王。
不由得有些发怵,今夜这阵仗,透着些鸿门宴的煞气。只是,她又想不出,她如今这深宅妇人的境地,还有什么是值得天子忌惮的?
心中翻转,举步上阶时,就差点被脚下裙裾绊住,赶紧双手提裙,踩得稳了,才一步一步地拾阶而上。
等她上了台阶,皇帝便伸手来牵她,一边扶着她进殿,一边笑着与她解释:
“不是朕不识趣,非要在这夜里扰皇姐清静。而是今夜的观象卜言,实在是有必要,请皇姐一看。”
对她,一如既往的恭敬,周到,只是,那似笑非笑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阴寒。
待入了大殿,更多的阴寒之气,便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将她缠绕。
大殿尽头,是夜氏历代先祖的牌位神龛,油灯戚戚,连接着遥远的年代,逝去的记忆。空旷殿中,连个坐处都没有,高大龙柱,青玉地面,幽光反射,亮得能照出人影,却只有清冷肃然,不带一丝红尘暖意。
尤其是龙柱旁边立着一人,更让她心生寒冷。
那人高冠黑袍,消瘦面容,鹰鼻深目,仿佛浑身沉寂,与这大殿融在了一起——这位大曦的钦天监大巫,隐在深宫不为人知,却是先帝最器重的观象占卜之人,亦是她从十二岁起,就一直不想正脸去瞧的人。
夜云起扶着她,径直行至大巫面前,从那高举齐眉的两份文牒中,取下第一份,也不说话,只示意她打开来看。
夜云熙接过一看,封面上尚有先帝嘉元年间的密存印记,再细看那日子,嘉元十七年七月十七日。刹那间,她认出这份文牒来,不就是她十二岁生辰之时,大巫所卜得,说她是惑世灾星的天象吗?
瞧着那已经破开的封印,她也不想再一次翻开看了,索性递还了回去,冷了声音,与皇帝说道:
“有什么好看的,这份密宗,我与你不是都看过?”
她不知皇帝将这封存于曦宫藏书楼之顶阁的密宗,拿给她看是何意。云起登基时,她摄政掌权,曾带了他,一道去藏书楼,登上顶阁,强行拆开了看过。
“不看也罢,皇姐可还记得,上面都说了些什么?”皇帝接过去,执在手中,兀自翻开来,凝目细看,带着不可思议的笑意。
她如何不记得,大巫说,七月十七夜,帝星降曦宫,已豆蔻初成。可扶少主,可乱四国,可平天下,可开盛世。但帝星错降女儿身,切记循善引之,万不可堕为惑世灾星。
可是,那又怎样?先帝震怒,不也束之高阁,对她宠爱依旧。彼时她姐弟二人看罢,不也付之一笑,只言要携手图谋天下。
然而,她却忘了,此一时,彼一时。彼时,他是个根基全无的傀儡皇帝,尚需依靠她的家族势力,仰仗她的铁腕扶持,而如今,她的皇弟,似乎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所以,此刻,皇帝合了文牒,抬起头,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叹息说来:
“朕只是惊叹,大巫卜算预知的神通。嘉元十七年,两位英武神勇的皇兄尚健在,皇姐多数时候,在千语山学艺,远离了这曦京是非地,而朕只是个出身卑微,幸得先皇后收养膝下却不得圣宠的落拓皇子,谁人能想得到,几年后,朕可为这大曦少主,而皇姐,亦可乱四国?”
夜云熙听他说得惆怅,却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直想让他废话少说,长话短说,她家那妖孽大将军,还在榻上等着她呢。
但见皇帝将手中文牒放回去,与大巫托在手上的另一份作了替换,再次朝她递过来,同时话锋一转,示意她看这第二份文牒:
“所以,大巫的预卜,朕是深信不疑的。今夜的卜言,朕也……深信不疑!”
那末了几个字,咬牙切齿,斩钉截铁,字字敲在她心上,随着她翻开手中文牒一看,便惊得心头肉突跳。
今夜是问出征之吉凶,问出的倒是大吉,只是,还多问出了些其他东西。那牒片上,简简单单八个字,却将她打入地狱:
“出师大捷,女主天下。”
原来,心急火燎传她进宫来看,就是认定她即是那想要夺他天下的女主?也不怪他,前有帝星错降女儿身,惑世灾星命的预卜,如今,又有凤玄墨与她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可是,他看低了她,她要有那心,还需等到今日?还毫无防备地,一点点弃了手中所有,助他羽翼丰满,然后,主动变成今日这砧板上鱼肉的模样?同时,他也高估了她,她的心,根本就装不下什么家国天下,只装得下一个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相爱之人。
看得触目惊心,想得怒火中烧,啪地一声,将那文牒重重地朝青玉地面上一扔,再瞪眼去看那大巫,她才不管这问吉文牒扔得扔不得,她只想,挣脱这束缚她的劳什子天象卜卦,莫须有的命定之言!
只见那黑衣笼罩下的大巫,微微欠身,手中文牒高举齐额,眉眼低垂,充耳不闻,纹丝不动。
夜云熙觉得,这个人,才是她的克星,她与他,无冤无仇,毫无交集,他却一次又一次,寥寥几句替天开口的言语,便要定了她的命运,甚至,要了她的命?
她有些站立不住,直想转身,逃出这空旷阴寒的大殿。
皇帝却不恼,还亲自踱步过去,弯下腰,将她扔得老远的文牒拾了起来,托于掌心,一边轻抚,一边幽幽问她:
“朕只想要前头的出师大捷,不想要这后半段,请问阿姐,该如何是好?”
“这还不简单?寻个断头铡,一刀将我砍了,便可永绝后患。若是嫌我死相难堪,赐我一杯毒酒,或是一条白绫,皆可。”她心下来气,索性也敞开了天窗说亮话,说得狠绝,说穿了,不就是仍然忌惮她吗?
“皇姐这是气话了。”皇帝皱眉,继而微笑,一声轻叹,又与她宛转道来,“大巫说,所有不吉的卦象卜言,皆有趋避破解之法。”
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那文牒来,双手握住两边,突然骨节一凸,猛地使力,从中间扯成两半。然后,摊开那各执一半牒片的双掌,抬眸看着她说到:
“将星与女主分离便是。”
那眼神笑意,亦如往日,遇大事而不决,她执意让他学着自己拿主意,那少年天子,便试着说来,却带些犹豫与征询,求她的认同。
然而,神情依旧,却再也不是询她,也不容她置疑。
夜云熙听得心中一沉,恍然领悟。这疑心病重的蚩奴小儿,终日忌惮的,兴许不是她,而是凤玄墨吧?或者说,是忌惮她与他夫妻联手。
不觉冷笑一声,唤了皇帝小名,勘勘问他:
“蚩奴,我与他夫妻恩爱,你到说说,该怎么一个分离法?”
皇帝不答,将手中残破文牒搁回大巫手中,挥手示意,要他下去。那黑袍巫史一个躬腰转身,青烟一般,出了大殿,少顷,换了一个赤袍官服的人进来。
那是太常寺卿,亦是手中捧了两份文书,小步疾走,径直行至皇帝跟前。皇帝取过他手中文书,亦抬手让他退下了。
殿中空寂,独剩了她姐弟二人。皇帝将那两份文书,一起递至她眼前,示意她翻阅。
她逐一翻开来,草草一看,无须细读,便已了然。敢情,今夜这云台宗庙看卜言,岂止是鸿门宴,分明就是连环套,丝丝入扣,步步为营,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她入瓮钻套。
那两份文书,一份是东桑国书,一份是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