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水色丝缎抓起来,攥在手里。不禁想起,她叮嘱他,要贴身放着,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他就满口允她,只要还有一丝气,就将它捧在心间藏着,丢不了。如今,连这贴身之物都送回来了,是不是,真的彻底弃了她,回他的云都长眠,走得干干净净?
靠坐于床头玉枕,看着手中遗物,几日来的干枯心田,终于有些湿润之意,一阵鼻腔酸意,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一颗地,滚落在那丝滑缎面上,如清露坠荷叶,滚七分,浸三分。
皇帝本是日日来看她,她都如寒冰般,拒他千里之外。此刻她自顾神伤,无暇撵他走,那人倒是趁机在床边坐下,出言劝慰她,却又是踩着她的痛处来,也不知是故意还是语拙:
“阿姐,歇些伤心,身体要紧,后头日子还长……你看,他连死,也不愿回来让你看一眼……”
言下之意,他连死,也要归于云都,毕竟非我族类,与你的缘分,也就尽了。你也趁早收了心,养好了身体,准备再择佳婿吧。
在皇帝看来,站在她的角度,替她作想,夫死再嫁,于曦京贵女而言,再平常不过,更何况,她一皇帝长姐,自然也不愁再嫁。为后半生计,也无可厚非。
然而,在夜云熙听来,却是无尽的冷情,无比的辱没。不觉哑着声音,撕破无情天子的假意面纱:
“蚩奴,他死了,你也安心了吧,大巫的卦言,你也无须担忧了。”
说什么出师大捷,女主天下!说什么将星与女主分离,才能趋避破解!说穿了,不就是忌惮她夫妻二人联袂吗?如今,将星都没了,她也无所谓威胁。难道天意造化,冥冥中,她的良人,就以这种狠绝的方式,让她可以不用违心休夫,狼狈再嫁吗?
心中涌动,又听得皇帝叹气说来,却句句印证着她的想法:
“阿姐言重了,凤将军身亡,朕心里也痛惜。……至于东桑之事,阿姐若是不愿意,朕再从长计议便是。……朕其实也不愿意,看着阿姐远离曦京,许久也见不上一面。”
皇帝金口玉言,便算是撤了再嫁东桑之事。且言语间,形容渐显哀戚,假意中,似有几分不舍的真情。
夜云熙抬眼看着他,心中泛起一阵惆怅。唯一的血肉至亲,怎么就到了今天这般地步,她当他年少继位,天子难当,便一忍再忍,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猜忌与算计。此刻,又回过头来与她话骨肉亲情,真是莫测帝王心。
突然,思及那日太极殿前青鸾之言,又有些警觉。这九五尊位上坐得久了,就难免会滋生些唯我独尊,为所欲为的狂妄,若是想放任一下心底的私欲,怕也无人敢阻挡的。若是真对她起了什么淫乱心思……
立马起了个执拗念头,想要逃离这曦宫深处,一刻都不愿等待,索性直直地提自己的要求,试探皇帝的深浅:
“你放我出宫。”
“……阿姐想去哪里?这里就是阿姐的家。”皇帝略略沉吟,微微笑着反问她。那笑中,带着冷意,那话里,透着强硬。
“我要去找我的夫君,不管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我都要去找他。”她哑哑说来,比他,更冷,更强硬。
找到她的阿墨,是生是死,她都陪他,生亦同衾,死亦同穴,他之归处,才是她的安身之处。
皇帝直直地看着她,等了好半响,看不到她的神色缓和,只得自己放软了语气,劝她:
“阿姐现在的状况,哪能外出?先在宫里把身子将养好了,再说吧。”
夜云熙知道,这是在敷衍她,便不做声,只管盯着手中丝缎出神。之后,皇帝又说了些什么,她也没怎么听清楚,兀自沉思。
皇帝见她不再言语,也觉得自讨没趣,少息,干脆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临走时,又想起一茬,转头问她:
“青鸾那丫头,还真是稀奇,放着御前女官不做,日日求着,要回来服侍你,阿姐可愿意?”
“让她来吧。”夜云熙顺口接了。如今,她的心,早已飞跃千山,在都不在自己这里了。一个背主的丫头,爱回来不回来,她也没那闲心去置气。
等皇帝出门,换了一个人进来。本以为是紫衣,进来唠叨叮嘱她躺下休息的,抬眼一看,却是青鸾。
几日不见,那丫头似乎消瘦了些,细条的身形,尖尖的下巴,径直快步行至她床前,一个矮身跪下来,未语泪先流。平日颇为沉稳的性子,泰山压顶不绷色,比她还有过之无不及,怎么瞧着,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夜云熙看得叹气,幽幽问她:
“你放着陛下身边的女官不做,回来做什么?”
“青鸾回来谢罪。”那丫头止了眼泪,平了平起伏气息,清晰说来。
“谢什么罪?”夜云熙一声无奈的轻笑,反问她。
“其一,不该受了陛下蛊惑,背叛公主,听了陛下的差遣;其二,不该不听公主吩咐,偷减了将军的药,让他……送了性命。”青鸾直身跪地,痛陈自己的罪状。
夜云熙更觉叹息,那随性蛊惑她的人,尚不觉得自己错,那自己不惜命之人,亦尚不觉得自己错,一个小丫头,却将这些沉重,齐齐揽在自己身上,来向她认错?
“你起来吧,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原谅你了。”她没来由地顿生怜意,不禁脱口说来。话出了口,竟还真的觉得,天地不仁,苍生蝼蚁,是非恩怨,乃至生死离别,真不是什么大事。
那丫头突然低头,哭得伤心。哭得整个人往地上坠,眼看就要瘫在地上了,突又一个摇晃,挺直了腰背,止了抽泣,仰面悲戚说来:
“公主仁厚,原谅了青鸾,青鸾却不能原谅自己。”
“你……”夜云熙本想问她,你不原谅自己,还想怎么?突地瞧着那丫头额角的异样,却再也问不出口。那几缕青筋,从鬓角青丝中,若隐若现地,蔓延至白皙光滑的额面上,如一件洁白瓷器,出现了细细裂纹。
“半个时辰之前,奴婢服了青花,此时已经渗入血脉,至多再有半个时辰,便会气绝身亡。青鸾此生,再也不会做对不起公主的事情了,请公主相信。”青鸾说完,再次俯身低头,冲她行叩头大礼。
曦宫诸多密药奇毒,可制人,可赐死,可自尽。后宫赐死,常用青花慢毒,无剧烈穿肠之痛,无七窍流血之丑,服药之后,还能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从容装扮,交代后事,静待死亡。且以鬓角发丝为端,长出丝缕青筋覆面,于那白皙容颜上,犹如瓷上青花,仿佛自带妆容入敛,故因此而得名。
“……你这傻丫头!”夜云熙不忍去看那义无反顾赴死的模样,转过眼去看手中心衣,那小衣被她先前的泪水浸得半湿,水色素缎上,呈现出些龟裂纹样,看得她一阵眼花,恍若见着那云上之都,白云筑城,黄金为宫……
心中执念升腾,云都为聘,她既然嫁了,自然要生死相随的。可是,山高水长,路途遥远,心向往之,身却难至。床前这丫头,倒是提醒了她,眼下有种最快的方法,最短的路径,能够飞跃千山万里,马上就到他身边去。
一念潮起,便再难消退。一个俯身过去,垂头去问地上那等死之人:
“你身上若是还有青花之毒,就分我一点吧。”
第四卷 画锦堂 第一百八十八章 高处不胜寒
那日,晚些时候,夜云起在御书房里,览奏章,批朱笔。
他自认理政勤勉,间日早朝,亲阅奏折,国泰民安,蒸蒸日上,且那开疆扩土,征伐天下,也做得不差。到时候,不至于像先皇那般,麻巾蒙面,才敢去见先祖。
至于他那娇气的皇后,总说他冷情,他那挑剔的长姐,不怎么待见他,太极殿的密使信报中,有时也能看出,朝中多叹圣心难测,多少对他有些畏惧。他亦觉得,身为帝王,这样就好。心慈手软,优柔寡断,情深意重,悲喜外露,确实能讨更多人的喜欢,然而,他不需要去讨好任何人,只需稳坐这大曦江山。
直到高大全进来,神情期艾,极其艰难地禀报,说是薨了。皇帝脑中轰地一声炸开来,扔了手中事物,夺门就往桂宫跑。那一路的狂奔,怕是继位以来,最失态的一次。
寒风刮面,衣袂如风,皇帝心中有些恍然。他一直不太理解,为何凤玄墨的死讯传来,他那皇姐那般执拗与痴傻,一定要眼见为实,不就是个外族妖人,还怀着异心,带着野性,怎么都养不熟的?
此刻,倒是亦有些感同身受了。他不信,半日前,还与他说话来着的人,虽说对他极尽挖苦讽刺,可毕竟还有心思与他冷眉相对,是个活生生气冲冲的人儿,怎么能够说没就没了?
直到跑至桂宫,入庭便见着,满地的宫人侍女,已经着了丧服,只等着他的御旨,便要开始举哀发丧。
左右环顾,见着殿门口匍匐跪地的紫衣,披着白孝,哭得稀里哗啦。皇帝心中莫名起火,大有将这满庭吃闲饭的奴才,齐齐送去给他的阿姐殉葬的念头。
快步过庭,上阶,两步行过去,脚尖直直触了紫衣的额头,低头怒目相视,正要开口质问这失职的奴婢。
紫衣不等他问话,已经微抬了头,强行收了些悲伤,冲着他哭诉开来。
说是午后他前脚走,留了青鸾在桂宫侍候。哪知那姐姐是存了死心来谢罪的,进殿之前,已经服了青花之毒,进去与公主说了一会话,就自绝在公主床前。
公主觉得晦气,让她去找明世安来,将青鸾的尸首赶紧送出宫,扔义庄去。等她张罗了一圈回去,公主又让她去取朝冠服饰,她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地去取了来,发现公主也服了那青花毒,正等着她来更衣梳妆……
皇帝勉强听完,抬脚进殿,转进寝房去看,一眼看着,那床上捧腹平躺之人,云鬓工整,金玉点翠,一身山河地理公主朝服,穿戴得齐当,只等备棺入殓。
他一下子双腿发软,幸好一路追过来的高大全,一把将他搀扶住,才没有当场瘫软下去。再去看,榻上亡人那熟悉的容颜,明明冰冷惨白,青花覆面,偏偏粉黛朱唇,画得明艳,甚至有些妖冶。
他便不忍再看,掉开头去,出了里间,转回堂上坐着。沉了心神,四平八稳端坐了,才开始思索后着,一边想,一边金口御旨,朝着高大全吩咐,丧夫失子,悲痛至极,服毒殉情,停灵桂宫,宫中所有妃嫔,皆为天子长姐服丧,让钦天监择日,葬西山皇陵。
将军身亡,公主殉情,也算全了她的身后名声吧。可是,这死心眼的阿姐,想要以这种方式去追随她的亡夫,他偏不让她如愿,偏要让她与她的良人天各一方,永不相见。再说,按例,夜氏的公主薨落,本就该入皇陵,百年之后,他亦可以到那里去见她。
等她下葬,他再下旨,让这里的所有宫人,都全部去陪她,甚至,等那八千鸾卫班师回朝,也全部去替她守陵吧。她身前喜欢热闹,那就多些人去陪她。
皇帝一边口中下旨眼前事宜,一边想得更幽远。等吩咐妥当,高大全再一通安排,回过身时,小意提醒他,陛下该回去了。
他却不想起身,也披了白孝,在拥樨殿上,如生根般,稳坐了。
听着鸣丧钟,放炮仗,远远近近的,依稀回响,甚至仿佛听见丧讯,在一个个小太监口中,一层一层地,从这曦宫深处,传向整个曦京城。
见着起灵堂,焚香燃纸,抬棺入敛,就直直摆放在他眼前。他也未挪身,将那口金丝楠木大棺盯着,棺身上,金丝光泽隐隐。他不禁冷笑,这内宫中,诸事懈怠,可处理这些丧葬,倒是响应得奇快。诸人倦懒,可听闻丧讯,赶着来悼唁,却是跑得疯快。
半个时辰不到,皇后领着小太子,加上所有的嫔妃,到得齐整整的。
一来,见着他稳坐灵堂,那嘤嘤呜呜的哭声,渐渐响起,倒得后来,亮得跟比赛似的——就像两年前,皇姐嫁北辰,从云台宗庙出发,他听见的送嫁哭声一般。
皇帝心中联想怪异,又不禁心烦,索性让皇后带着这一群伤心人撤退,各回各宫了事。且冬日天短,夜色已浓,宫门即将下锁,宫外有心来吊丧的人,最早怕也只有等到明日清晨,他正好图个清静,他的长姐,停灵头日,他想一个人守。
高大全进来问他,可需用些晚膳,他也浑然不觉饿,只喝了几口茶水,便依旧在那棺椁边枯坐着,任由心思散游四极八方。
其实,也有些四肢疲软的困顿,可不知为何,就是起不了身,不愿离开这里半步。突然而至的生死相隔,太不真实。
他知道,从亲政开始,他就总是惹她不高兴,杀她的面首,盘算她的钱财,收缴她的兵权,削弱她的母族,又将她当个价值连城的礼物,在四国间,送来送去,换来换去。甚至,听着她与凤玄墨那些恩爱得放肆的传言,他也忍不住,想当个拆鸳鸯两下里的恶人。
他告诉自己,身为帝王,不容大权旁落,不容他人虎视,自当警醒,用些手段。可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其实……就像个捣乱的孩子,想要换起她的重新注意。
是她,将他从那冷宫泥地里牵了出来,陪他度过三年任人宰割的质子生涯,再一路将他送上太极殿最高处。
他以为,她会一直陪着他,共在高处,共谋天下。然后,她却头也不回地去找她的幸福,不再管他,不再训他,不再以他的抱负为己任,亦不再当他是唯一的重要。
眼看着她越来越远,在她眼中,他亦越来越坏,可是,他宁愿这样,阴沉冷漠,也不敢对她好,那心底深处的隐秘凶兽,如何敢放出来?
前年七月,西凌大军围栖凤城那回,她一个人救一座城,全了他与万千守军平安,回到凤栖将军府里,见着那个刻意装扮后,与她竟有几分神似的丫头,心底猛兽突然出匣,抑制不住地,将那不可说的隐秘渴望,尽数宣泄在那丫头身上。
然而,千般察辨,那青鸾丫头,终究不是她。且那乱了伦常的念头,贪多了,要遭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