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今日午间,突然起了将她永远禁在这曦宫深处的贪心,束她半生自由,却可以触手可及,日日相见。却不想,半日功夫,一念才起,老天的惩罚,竟劈头盖脸,来得这么快。
又不禁埋怨那青鸾丫头,自己想死,便也罢了,为何还要表忠心,明知她心境颓废,失了生趣,还偏要在她床前作死,引她也跟着弃命。
思及此处,突然心下一动,站起身来,一把将那沉重棺木顶盖掀开,端过油灯照着,仔细去看棺中之人。
盯着那眉目,唇鼻,脸廓,看了半响,终于,看清楚了究竟,突然,又想怒,又想笑。又觉得,在这灵堂棺木边,怒也不是,笑也不是。
遂转开头去,看着敞开的殿门,定神。却见着庭下急急地过来一人,两步上阶,直直就冲进殿来。隐着气喘,乱着发丝,那心浮气躁的模样,怕是抢着宫门下锁之前,一路跑进来的。
皇帝瞧着那人的罕见模样,终于一声冷哼,出声问来:
“太傅教朕,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凝神缓步,不得失了礼仪,怎么今日跑得这么狼狈?”
沈子卿冲他仓促一礼,却不答他,见着他举灯立在棺木边上,也跟着两步扑过来,俯身往棺中看。
就这样,幽夜灵堂,火光摇曳,一君一臣,扒着一楠木大棺,又看了好半天。
良久,皇帝撤了灯,复将那顶木盖上,再转头去问,那个已经顺着棺木滑下去坐在地上的沈相爷:
“太傅大人也看出来了?”一边问,一边忍不住冷笑,今夜,他算是见识了,这位从来正襟危坐的国柱相公,也有这种不为人知的邋遢风范。
沈子卿仍是不答,瘫坐在地上平息歇气。可是那脸色,明显褪了来时的悲戚与急切,缓和了许多。
皇帝却被那棺中之人,激得来了精神,冲着门外大喊:
“明世安呢,把明世安找来,还有那个叫紫衣的婢子,也叫她进来,朕要问话!”
同样的金蝉脱壳之计,在他眼皮底下,用了两次,他却是次次都被蒙得团团转。说什么见着晦气,赶紧送出宫去,明世安那小子,竟也瞒着他乱来。还有那个紫衣,八成也是同谋。
候在殿门边的高公公听见他喊,立即闪身出现,正要听候差遣,却被沈子卿抬手止住。那地上散坐的太傅大人,很快恢复了国相应有的模样,囫囵站起身来,两步行至皇帝身侧,于他耳边轻声说来:
“陛下,凤将军身亡,殉情,这不是陛下想要的最好结局吗?”
一句劝阻,反倒又提醒了他更多,将军阵亡吗?未必吧,果真是要眼见为实才算数。那狡诈的狐族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仅凭裴炎两份军报,能说明什么问题?
心中恼怒,继续叫高大全,去找明世安,结果说那小子送青鸾的尸首去了城外义庄,赶不及回宫,要明日才能来点卯。
再找紫衣,结果寻遍桂宫,乃至整个内宫,也找了个遍,也不见踪迹。怕是已经趁乱出宫,人间蒸发了。
一番折腾,至大半夜,皇帝却忍了,不再追究,不再发作,径直回了太极殿寝宫,只是,一夜未合眼。
太傅大人所言极是,他听进去了。
次日,明世安红着眼圈,回来请罪,说他失职,未能看好,自请去西山守皇陵。他也黑着眼圈相对,挥了挥手,便将这个本是要重用的世家子,打发了去守陵。
三日后,裴炎的军报加密信传来,说是雍州城已攻下,只是不见了萧太后与小皇帝,他掂着文书,思忖半响,并以此为由,将这位最信任的密使,最终攻下北辰皇城的大功臣,连同他靡下的八千鸾卫精兵,打发了去西山守皇陵。
一月后,沈子卿领群臣上书,议重理版图,以云都为要塞,设安西都护府,通西域商贸。他于太极殿上,当场拍板,定了大计。
紧接着,柳河洲自请出任安西都护使,他亦朱笔一挥,爽快地任命了这个富甲天下的草民,却让他未经传召,此生就别回来。
这些人,都有猫腻,都围着他那阿姐,死心塌地,热心奔走,他皆知晓。然而,太傅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于她,的确是吧,一世一双人,半世逍遥梦。他成全她便是。
而他,只配留在这陈年腐朽的宫殿中,继续做这大曦开国以来,最称职最英明最功绩显赫最福禄无边的帝王,后宫三千,子孙绵延,北辰灭国,西凌称臣,东桑俯首,他站在曦宫最高处,俯瞰天下。
然后,却再也没有人敢叫他小名蚩奴,训他不该;再也没有人敢将他从热被窝里拎起来,催他晨读;再也没有人,可以无尽地问询,可以无穷地依赖,可以让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在幽暗冷宫的角落中,遍体鳞伤,饥肠辘辘,等着一双温润如玉的白皙纤手来牵他起来的小孩……
无边的华丽与辉煌,却是梦里锦衾薄,高处不胜寒。
(第四卷完)
第四卷 画锦堂 大结局 半世云都梦(上)
熙乾七年,初春二月,冰河解封,柳枝新芽。
曦京世家柳家的三公子,在出使西域归来一年之后,重赴西北,任安西都护使,以云都为门户,开西域商贸。
听着很光鲜,如封疆大臣般,山高皇帝远,一方独大,据商路要塞,财源滚滚。
可是,在曦京人看来,却多少有些不屑。云都在哪里?长什么样子?听说是一座风沙地里的废墟荒城而已。怎堪比曦京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况且,陛下御旨,柳河洲未经传召,终身不得回京。柳家也声明,那无妻无后的不孝子,净身出户,终身再无家族继承权。
所以,说是风光上任,却更像是发配边疆,外带赶出家门。
最应景的是,那柳三公子,向皇帝陛下要了几百随行的人,据说是从各处牢狱里,寻的那些本是要发配岭南湿瘴之地的带罪之人,也没个身份来头,尽是些平头百姓,百工匠人,百业商贾。
于是,离京时,柳都护使便带了十几个随从奴仆,装了两三车随身物品,外加这几百形形色色的浪人,浩浩荡荡出城门。
无权贵相送,皇帝御旨打发出去的,柳家老爷子亦表了态,稍有头脸的曦京贵家,避之不及,谁还会来送?却有佳丽告别,曦京城中花街柳巷里的识趣姑娘们,皆自发前来,迤逦十余里,折柳相赠,写诗惜别。
那十里莺燕的景象,又让朝官大老爷们,看得直摇头。直叹,好好一个清贵世家子,怎的就混到这个地步。
此后多年,当那座三千里之外的云都城,重现遍地黄金,熙来熙往的盛况,真正成为大曦通西域的重要门户,亦成为曦京人心中的一个向往之时,这柳家三郎带着一队三教九流狼狈出京,曦京妓姬们倾城相送的一幕,才成坊间佳话。
且说当年,这群行得缓慢的拉杂队伍,穿平原山丘,入香雪海沙漠,过西凌草原,行了两月有余,才来到云都城下。
那日,暮春时节,天高云低,经历了长途跋涉的几百人,抬眼看前方,突见一座白玉石头城,乍现于蓝天黄沙之接,白云环绕之中,似一天上之隐城,缥缈而夺目。
众人如难民见着新家,心中欣喜又疑惑,想象中的废墟荒地,原来如此……美好,莫不是海市蜃楼?
柳河洲驻马,停在一辆马车旁,冲着车内的人喊道,声音里带着得意,仿佛那座城是他修筑的一般:
“豆豆,小茶,快下来看,我敢打赌,不出三年,曦朝的流放之人,会争先恐后地想要到这里来。”
夜云熙抢先出了车厢,站在车架上,手搭凉棚,举目眺望。那白玉金光闪亮之处,就是五百云都隐者,花了近半年功夫,亲手重建的云都城?就是那人许她的白玉城,黄金宫,云都为家?只是那件心衣上的歪扭城廓纹样,画得太丑,哪有眼前的壮阔漂亮?
她举目看罢,觉得心中如有无数花蕾,一朵朵地悄然绽放,转头问柳河洲:
“三哥,昨日赶前头去报信的人,回来怎么说的?”
“他说,他在城门上,等你。”柳河洲懒懒说到,继而又笑着嘀咕了一句,带着酸意,“眼中只有你,难道我这大曦都护使,还有这几百号人,都是陪衬吗?”
夜云熙自然听得懂,柳河洲说的“他”是谁,也不理会那厮倍感冷落的酸意,提裙跳下车来,去拉柳河洲骑着那匹马儿的缰绳:
“你下来,让我先过去。”
“豆豆,矜持些,等下他们会在城门口,迎都护使入城……等等,别拽,我下来就是。”柳河洲尚有些犹豫,却被她一番连拖带拽,给扯下马来。
“你到车上去,陪你的宝贝夫人。”夜云熙一边上马,一边冲柳河洲挤眉弄眼,示意他去坐车。
“公主,我陪你去吧。”钻出车厢的小茶,听得不自在,亦想跳下车来,跟着她去。
“小茶,你马上就是都护使夫人了,要矜持些,回车厢里坐好,等着狐族人迎你入城。”她要单骑赴约,可不想带个照亮的前去,又赶紧转头去看一旁的紫衣,抢着在她身形闪动之前说来:
“紫衣,照顾好都护使夫人。”
这才一个扬鞭策马,成功地撇下众人,直直往远处的白玉城奔去。
她心急,等了许久,终于能重逢。在柳河洲京郊的庄子里藏着,休养了几月,又跟着这行动缓慢的拉杂队伍,在路上走了两月,如今,近在眼前,她实在是迫不及待,只想飞身前往。
又心怯。在情最浓时,凄凄离别,在心最伤时,重获生机,如今,久别重逢,越发害怕,等下在众目睽睽之下,难以自禁,当众出丑,故而先行。
马儿疾驰,风沙拂面,心中往事,亦如风掠过——
万念俱灭之时,莫过于听了凤玄墨的死讯,摔没了他的孩儿,看见那件被当作遗物送回来的心衣,再被那个事先服了青花毒,跑到她床前以死谢罪的青鸾一个激发,萌生出死意。
正想讨份毒药,吃了作罢,哪知那丫头,说完谢罪,再说报恩,报她千语山赏识之恩,报她栖凤城救命之恩,说是受大将军所托,务必送公主去云都,又实在想不出能够一劳永逸,永绝后患的法子,故而,青花覆面,以死替她,换她半生无羁自由。
再去细看那件遗物心衣,泪水浸润之后,显现出来的云都城廓,原来真不是她眼花看错,而是那人递给她的消息,要她赴云都之约。
她才知道,原来她的大将军,早就在盘算,要遁了这凤家的身份,带着她去云都,隐居一世而已。只是,一直瞒着她。
于是,她承了那丫头的情,李代桃僵出了宫,换那无父无母,无名无姓的孤女,替她入西山陵寝,享皇家供奉,禁军守陵。
出了宫,才发现,那人只是将她瞒得深沉,却嘱托了周遭诸人,将一切安排妥当。
明世安心知,他送出宫的,不是死去的青鸾,而是活着的公主,送她至义庄,红着眼眶与她告别,祝她一世安好,说他要去皇陵,陪青鸾。
小茶来义庄接,将她直直带至柳河洲置在京郊的庄子里,端茶递水,把紫衣的活路抢了大半,让她有几个月的休养生息,倒得后来,她觉得,将柳河洲的准夫人当奴婢使,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了。那龟兹女却说,报她救命之恩。
柳河洲说,凤玄墨托他,送她去云都,他便起了心,干脆带着小茶一起去罢,反正家里也待不下去了。她惊讶于男人间的友谊,本是相看两厌的两人,青云山上一顿酒,竟已经发展到要同处一城,隔邻而居,相伴终老的地步。
沈子卿来看她,说受人之托,上议设安西都护府,据云都为要塞,通西域之商贸,借一国之力,将孤城变门户,让她能够大隐隐于市,且又能坐享繁华热闹。
裴炎回京,得胜的将军,却因放丢了北辰小皇帝与听政的萧太后,被撵去守皇陵。她想起出征前,曾与凤玄墨说过,让他对皇甫的后人,能照拂便照拂,她不知,他们是如何办到了,但却能肯定,定是那人的主意。便觉得,让裴炎这忠厚老实人来担了后果,颇有些愧疚。
哪知,裴炎一脸毫不介意,说他与凤大将军同袍一场,替他圆个假死遁世的弥天大谎,换个皇陵来守,也乐得清静。回头一想,才发现,裴炎向她透了更深的一层实情——那太极殿上的皇帝,怕也是知晓了躺在皇陵里的人,不是她了。也算是手下留情,放了她一马。
这些人,她都承了情,这些安排,她亦觉得,甚好。世间再无昭宁,她的人生,重新开始,再无拘束,肆意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