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心中唯一的郁结,是那执拗之人,瞒她瞒得深,又让她等得太久。她要直奔云都,问个究竟,他却说给他数月,重建云都,让她跟着柳河洲赴任,一道慢行而来。
如今,苦等许久,慢行两月,终于抵达,叫她如何不心切?
遂俯身马背上,将最看家的骑术使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那白玉石头城,在平阔沙地中,划出一道烟尘直线。
跑至城门两三里地,果然,见着白玉城下,沙砾地中,五百隐者,垂手敛目,以静候多时。
一个勒马,减了速度,缓步上前。一边举目去望,高阔绵延的白玉城墙,一边任由马蹄嘀嗒,如入云中幻境,又如缓缓归家。
待行得近了,便看清楚,城门下,那两个依稀相似的人。一老一少,一个银发白袍,一个黑发青衣,一样的玉带绑发,清俊容颜,一样的长身细腰,玉树挺立。两人的领口门襟,袖边袍角,皆有些她从未见过的金绣纹饰,渗着远古蛮荒的怪异,但是养眼,好看,她喜欢。
五百隐者,分立两侧,留出一条阔道,直达城门。她就直直地,沿着那中间阔道,踏马而过,行至城门下,那如此刻的阳光般闪耀夺目的两个人面前。
俗话说得好,近君情怯。
那边上的贺兰铮,白得似雪,乍看和蔼宁静,实则一副万年冰山的高冷模样,她不看也罢。可那日思夜想之人,黑衣金绣,越发显得剑眉星眸,冷峻硬朗,偏偏又一脸和煦笑意,略略仰面,就那般看着她,带着一种熟悉的……讨好与宠溺。
久别重逢,恍若初见,仿佛头顶的云彩与暖阳,全部化作他眼中的神采流光,倾洒在她身上,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在她的脸上停驻流连一番,最后,与她的眼中柔波交织在一起。暖洋洋的,软绵绵的,她突然觉得,连下马的力气也没有了。
想过无数次,见着他,要怎样,还要怎样。可是,真的见着了,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索性凭着本能,不由自主地张了手臂,等着他来抱。
那一直在笑的儿郎却不接招,两步上前,踩着脚蹬,一个翻身上马,贴在她身后坐了,接过缰绳,就要打马带她进城门。
“不是还要在这里,等柳河洲进城吗?”她看得稀奇,终于找到了开口第一句话。
“有亚父在这里迎接,我无事了。”身后那人,已经扶了她的腰,垂头在她肩上,轻声说来。
“亚父的……疯病,好了?”她是有些迷糊了,竟想着留一疯癫老人在这里,主持入城之仪,会不会有些不妥。便侧过头去,嘴上犯贱,多问了一句。
“自从被你赶出将军府,就好多了。”那耳尖的贺兰铮,当然听得清楚,抢着答来,又冲着他们,不耐地挥手,示意他们赶紧闪开,免得碍眼。
身后那人,听得一声闷声轻笑,拥着她,策着马,快速闪开,过门洞,入城去了。
原来,刚才柳河洲说起,他在城门下等她,满脸失落,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果然,他立在城门下,还真是只为等她。
筑城为家,静立守候,只等她一人。
第四卷 画锦堂 大结局 半世云都梦(下)
入了城,马蹄踏在洁净空阔的青石路面上,隐隐嘀嗒回响。大约整座城中,只有她与他。
夜云熙听见身后的呼吸,一声接一声,极力将急促化为绵长,在她耳后,颈间,浅嗅轻闻。那人手中的缰绳,早就扔给了她,只管将双臂圈在她的腰上,箍得越来越紧。
久别胜新婚,被那久违的气息勾得,渐渐有些柔情蜜意,从脚底、尾脊升起,藤萝枝蔓般,缠得心中痒意难耐。
可是,又觉得心中委屈,一边略略偏头闪躲,一边幽幽说来:
“你什么时候,开始打的这主意?”
“去年七月初,从青云山回来,我就觉得青鸾的桂花酿圆子,送得有点殷勤。恰好裴炎来信,说起青鸾的身份,七月初七那夜,她来书房送夜宵,我一番连唬带诈,那丫头就什么都说了……当时,我还写了密信给裴炎,想在他那里探一探,陛下要我出征,究竟深浅何意。我记得,我还让公主看那封信来着,公主却急着拉我去后头园里放灯。”
凤玄墨垂头在她一侧肩上,下巴轻抵,鼻息温热,声音软迷,将那些如烟往事,如叙家常般道来。
他说的,她都记得,可那稀松平常,不以为然的语气,却让她顿生恼怒。一个倾身向前,朝马背上伏去,躲开肩上的头颅,才转头问他:
“你明知我不会看你的书信……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我怕,我过不了那生死劫……”身后那人一边说,一边朝上移手,揽着她前胸,将她从马背上抬了起来,让她依旧用后背去靠他。又再次垂头侧脸过来,与她细细地讲:
“我后来去修竹苑找过亚父,他说,不服药,就只有这么时重时缓地耐着,活多久算多久。若遇过激之事引发,彻底发作了也好,神魂坚强些,说不定能过得去,如此便可绝了后患,我就想着试一试,若是几月征战都过得了,就回曦京,解了全部兵权,我只带着公主来云都,若是过不了……”
“过不了就怎样?就要扔下我吗?”不等他说完,夜云熙就抢着追问。过不了那劫难,就要弃她一人在世间,孤独终老吗?这不惜命的任性之人,一点也不懂她的心思。
凤玄墨见她激动,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她情思激动,手中缰绳也胡乱散着,幸好马儿沿着阔直道路,兀自在走。
“我怕自己糊涂,比怕死,更甚。围攻雍州的时候,我见着那两军阵仗,竟想起池州那次,居然糊涂到一箭射到公主身上,便怕得一阵头疼心慌,竟真如亚父说的那般……彻底发作了,从马上一头栽下来……”
“你知不知道,裴炎传信回来,说你在阵前突发心疾,我一个没走稳……不小心从太极殿的台阶上摔了下来,把我们的孩儿给摔没了。”她终是将心中委屈,冲他倾倒,怨他不说清楚,害她担心,伤心。
“对不起……”凤玄墨亦有些动容,将她圈在胸怀里,偏着头,拿下巴来触她前额,声音里满是歉意:
“我也是……大约有三日的功夫,一直脉息全无,后来,也不知亚父用的什么法子,将我跟还魂似的唤醒来。醒来时,裴炎已经将我身亡的消息传回曦京了。亚父说,反正陛下想要的,是攻下北辰,而不是我得胜回朝,不若就此了结。我便索性让裴炎传消息给青鸾和柳河洲,让他们设法送你来云都。”
“那小衣上的云都城图,画得好丑,一开始,我以为是眼花看错,还真当了那是遗物,差点就……还有青鸾,也不与我商量,就使了那狠绝的法子……”
夜云熙干脆侧转过身,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继续与他计较。越是怜她,她越想要倾诉。虽说诸事妥当,可这人习惯了凡事大包大揽,闷声闷气做事情,事先也不给她打个招呼,让她惊魂不断,还到绝望的深渊中去滚了一遭。且对那失去的孩儿,对青鸾,她终是难以释怀。
口里说了,仍不解心中幽怨之气,禁不住秀手握拳,往那坚硬的胸膛上,一阵捶打,又不觉埋头下去,在那人的衣襟上抵额蹭脸,擦揉眼角的湿润。
“对不起,对不起……怪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了。”凤玄墨赶紧好脾气地,叠声诓哄,又只管拥住她,任她一阵没轻重的捶打。大有只要佳人在怀,其他皆可听之任之,且还受用无比的心满意足。
也算是拿捏得准她的七寸了。打骂生亲爱,这女儿家的撒娇怨气,并不是真的要计较一个是非对错,更多的,是想要寻一些被捧在心上的存在感罢了。
于是,待行至那座金色宫殿前,凤玄墨下马,再将她也抱下来之时,二人已有些如胶似漆的黏糊。他将她贴抱得紧,她就有些腿也站不直,背也挺不起的感觉,软软地,任由他掐着小腰,挂在身上。
再转眼四望,发现眼前这地方,不就是曾经来过的那处云都残垣吗?那根精铁浇筑的旗杆,依旧杵在眼前,只是三尺见方的白玉石,铺成平阔广场,隐了地宫入口。坐过半日的玉石断阶,已经复原为高高的台阶基座,直上顶端,是曾经的金宫残壁,重筑为三层重阁,斗拱飞檐,黄金为饰,在蓝天白云下,耀眼的很。
那人扶着她的腰,手上使力,要带着她上阶去。夜云熙索性一个扭身,撤了力气,一边往地上滑,一边娇气说来:
“这么高的台阶,我走不动。”虽说身子不争气,让他圈在怀里给抱一抱,给那好闻的男儿气息笼罩着熏一熏,早已服了软,可心中仍是不太顺畅,总想着,要怎样折腾一番,才算解气。比如,让他当一回苦力,背她上去。
凤玄墨笑了笑,弯腰使力,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来,抬脚就往上走。身下腾空,吓得她惊呼着,赶紧将手臂伸上去,挂稳了,才开始默默享受这无与伦比的娇宠待遇。
上阶,入殿,那人将她放下来,有些喘气,还嘀咕抱怨了一句:
“长肉了。”
她听得清晰,心中有些小小的别扭,这么快就开始嫌她了吗?她弃了所有,背井离乡,来迁就他,而他,则如龙游入海,有了自己的根基与底气,以后……她才不要看他的脸色讨生活。
遂不动声色,往殿中四处走动张望,殿内开阔,高顶藻井,磨光地面,大柱支撑,却只设有主坐,原是个厅堂式的场所。满目的金色繁饰,纹样古怪,倒也不俗,只是亮得有些闪眼睛。行至一根大柱旁,伸手摸一摸,掐一掐,是真的……黄金。
凤玄墨就跟在她身后,随着她转悠。她一个转头,看着那闪亮眼神中的欲念,比这殿中的金饰,更是灼眼,大约有些就地将她按倒的意思。
于是,抢在他要倾身过来,将她抵在那金柱上之前,赶紧一个闪身,鱼儿般溜开来。那人两步上来追她,她又提了裙裾,慌不择路,乱跑一气,绕至大殿后方,沿着那楼梯一直往上。
听见自己蹭蹭脚步跑得急促,那人却是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几个转折,便跑上最高一层。跨出内室,站在一角飞檐下的露台,深深喘了口气,凭栏眺望,才任由跟上来那人,从身后将她抱住。
那俊俏的头脸一侧,又凑至眼前,要来亲她。夜云熙抬手胡乱捂了,认真问他:
“哪来的,这么多黄金?”
“地宫里的万钧黄金,全部融化后,流入下面的暗河,冷却后,却沉在沿河几里的水底下了。萨力和带人下去,打捞上来十之七八。”
“这么说,我以后就是这云都城里最大的金主了?”她听得满意,直接将这万钧家产揽为己有,当仁不让,做起了掌家的主母。
“嗯……都是你的……”凤玄墨深知她的财迷,亦乐得当甩手掌柜。迷糊答了,继而又来求索他此刻更在意的东西。
“我们……住哪里?”夜云熙抬了双手,去撑住那猴急头脸,再问他。进城半天,虽说街道整齐,空屋林立,却没见着个完整的宅子院落,可别让她去歇大街睡帐篷打地铺才好。
“那里……”那人往城中西边一指,引着她看过去,竟有一座别致庭院,仿曦京样式,几进厢房,小桥流水,叠石假山,亭台水榭,样样齐全,竟也处处合她的喜好。不由得定睛出神,多看了几眼。
“可还喜欢?”凤玄墨终于趁机凑过来,耳鬓厮磨,献宝似的,问她心意。
她却噘起嘴,慢慢摇头,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之前,一个招呼都没有,就把我拐到这里来,现在,问也不问我意见,就把宅子都修好了,如何就知道,我一定会喜欢?”
“可是……”那人似乎被问住了,许是本就心存愧疚,便老实地想要有所补救,“那怎么办?”
“我说怎样,你都照办不成?”她看着那即将上钩的晕鱼,继续下套。
“嗯,你说怎样,就怎样。”那浑然不觉的人,满口应承,一边递唇来点她脸面,朱唇。大有先吃上一口,然后,做牛做马,任她怎样驱使,都心甘情愿的意味。
她心叹这改不了的色急,遂挂了丝笑意,再确认一次:
“真的?”
“嗯……只要你开心,我做什么,都可以。”那人情动得急了,嘴上也要利索些。
“那……罚你三月,不食肉味。”
夜云熙慢悠悠说完,双手撑在他胸上,将他推开,然后,欣赏那张俊颜上极为精彩的神色变幻:先是懵懂,继而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接着,便是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也是,久旷大半年,若是再加三月的看得见却吃不着,会是个什么滋味?
“可是,出征那日,公主还许我的……”那心念念之人,捉起她的手摩挲,想提醒她的承诺。
“对呀,我记得的。”她抽回手,翻着看了看,还使坏地,故意往自己唇边触了触,她不就是说用手吗,她还说过,用嘴也使得呢。不过,可得看她心情。一声娇笑,寒碜他:
“这么久都等得,再有个三月之期,有何难的?”终是怨他,让她等得太久。
眼见着那人撑头捂额,几近哀嚎。突然,边上那根高过大殿的旗杆鸣声作响:
“铮——铮——”才将这对算糊涂账的鸳鸯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