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久歌》〈章五二?变色皇城〉#2
向云烟在夜里的莫名惊惧,让黎久歌深深揪疼了心。她从梦中惊醒,自己却不在她身边,见她在孤凉夜色中无依无靠地蜷缩着身子,他有些懊悔。
或许,萧静之说的才对,自己不该急于取剑一事。
那夜,黎久歌以臂作枕,环着向云烟、安抚她再度入睡。他自己却许久未眠。望着怀中那淡去了惊惧、逐渐沉静的睡颜,他思想,若守护不了向云烟,夺回了剑,又有何用?
于是,那夜之后,黎久歌姑且打消了取剑念头。之后一二日,他皆悉心陪在向云烟身边。后者因自有胎以来,未曾好好调养、加之终日奔波惊惶,以至血气亏甚、胎象极其不稳。
日前,岳清砚替昏迷的向云烟诊得孕脉之时,淡淡说了句:「如是体况,未小产已是奇迹。」
因此黎久歌与萧静之相当谨慎担忧,好几日几乎不让向云烟下床劳动丝毫,总是由黎久歌在榻边照料、也陪她讲话解闷,再由萧静之送来膳食与安胎的汤药。
挽红因为逃命折累,也晕睡了几日。醒来后,发现自己竟让萧静之照料了几日,心里又惊又愧,也赶忙振作身子、打起精神,帮忙起宅里诸多杂事,照料向云烟与众人。
当日坠谷后,两人仳散,各自诸多流转,意外接二连三、紧凑地接踵而来,日日不是沉浸在分离的忧虑中、便是逃亡的惊惧,如今稍微寻到歇脚之处、沉静下来,方觉离开汴梁,转眼已有一大段时日。
在逃出雷风帮后,因为众人皆气衰力疲,调养为要,萧静之便带着众人往农家村野处走,在寻处歇息之际,若雷风帮派人追捕,亦能稍避耳目。来到这处地僻的农村,村中握地最多的家族因田租收入而稍有积铢,不久前决定迁至较繁华的城镇,遂委人将老家宅子出租,租价不高,萧静之便出资先租下了一个月,让众人安身。
坠谷意外后,虽失车驾,然从宫中逃出的两人,本就没有太多行囊,向延恩与黎仲容所给的盘缠,也所幸都放在身上,加之萧静之不顾黎久歌的推辞与反对,硬是又给了一笔银两。所以生活所需之粮膳、药品、甚至租赁这座宅子的银钱,都尚无匮乏之虞。
镇月的颠簸,漫长地让人觉得好像过了大半生。分明月余前才离开汴梁,然每当静下心绪回想,黎久歌总觉得汴梁的岁月恍若隔世。
此际,终于可以暂时停下步伐、沉静歇养了。
然而,隔几日,萧静之手中握着一张信笺,告诉两人,他该离开了。
他本随着戏班行程,在中原各地巡迴搬演,係因收到殷神风之信,方知道黎久歌遭遇了大事,希望自己路上接应。萧静之遂将旦角重任,託予戏班中一名新人旦角,说定暂离数日,却未料遭遇车马坠谷、黎久歌与向云烟流散、雷风帮之行,萧静之放不下兄弟,方在身边陪了这幺长一段时间。
见众人安身后,他往到邻近镇上,请人捎了信联络戏班,却收到了戏班众人暴跳如雷、急如星火的回覆,令他哭笑不得,却也明白自己真该回去了。
与大家道别那日,向云烟不顾萧静之劝阻,坚持要下床送他。黎久歌拗不过她,只得亦步亦趋搀扶着,送萧静之来到宅邸门口。在那里,向云烟第一次见到黎久歌口中的师尊──岳清砚。
她觑着岳清砚,只见他约是自己父亲的年纪,一身飒朗青色宽袍,在清晨的凉风中微微飘扬,神情温淡从容,宛若不世出的高人,隐在谦卑的姿态中。
一干人聚立于宅院门堂处,萧静之牵着匹马,站在门槛之外。
「大哥,这阵子……当真多谢你与师尊了。」黎久歌握着萧静之的手,在离别之际吐露出这阵子以来他心中的感激。他一直未擅这类言词,一路上栖栖惶惶,也不曾好好向两人道谢,可与向云烟分离一遭、深刻感知失去她的惶恐,他方晓悟,有些话藏着,或许他人仍懂,却无法为自己的情绪找到一份安确之处。
「大哥,云烟也要感谢你的关切。久歌有义兄如你与二哥,连带地也是云烟之幸。」向云烟望着萧静之,也温婉诉道。
「你们二人这是怎幺了?不过分离一阵,又不是此生再不相见。你们尚在汴梁之时,我不也离开了好一阵吗?」萧静之看着面色凝重的二人,掩嘴一笑,拍了拍向云烟肩头,「弟妹,虽然不知该不该在此时道恭喜,但妳与君胤有了骨肉,大哥自是祝福,为了这个婴孩,妳可得好好保重。君胤也是,听闻女子有孕,难免情绪不稳,你可得好好陪伴、照料弟妹。」
黎久歌点头应了声,眸中覆上一层浅浅的离情。
挽红与萧静之虽认识不深,但尚知晓萧静之係黎久歌义兄,一路襄助众人、更在自己昏睡时拨心思照料,付出诸多,挽红自是满怀感激,知道他要走,彷彿失了一个能依靠的人物,也泪眼盈眶地上前道谢,让萧静之揉了揉髮、要她好好照料黎久歌与向云烟。
最末,萧静之方望向伫立于一旁、未曾开口的岳清砚,不捨中却又掺杂着几分自释地笑了,「纵与师尊道了『再会』,再见之日也总遥遥难期。只望师尊为徒儿珍重。」
岳清砚没好气地笑了笑,「临别之际,倒将师尊说得无情。」
「可不是,第一回相别,再见已阔六七载,不够迢遥幺?」萧静之难得褪去了平时对岳清砚毕恭毕敬的口气,佯作埋怨。然下一刻,却又恢复了孺徒口吻,「徒儿知晓师尊行蹤素来不为俗情所居,所以,只要师尊有一份为徒儿们珍重的心,静之此去天涯,便无罣碍。」
「……放心去吧。」岳清砚双手负在身后,温释一笑。
萧静之再无悬念,随即翻身上马,一扯缰绳,骏马嘶鸣乱了晨风,飞蹄惊起烟尘,而那一袭雪袍如仙之人,在烟光飘摇之中、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