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行把桌上自己的电脑转了个角度,给程言看:“那个游戏通关之后会出现工作人员名单,我查了下就找到了这个。”
那大约是一张从网上找来的游戏画面截图,粉底白字,在列表最上方,赫然写着“特别企划:孟敏”。
这次换程言吃了一惊。
“不知是武小姐,还是他们部门所有人一起做出的决定,在孟小姐去世之后,正式发行的游戏中都是这么写的。”李冬行叹了口气,“我想,他们已经尽可能说了实话,算是还了孟小姐一个公道,再加上他们被噩梦的事吓得够呛,也算是一种惩罚了。至于武小姐,我觉得她也需要帮助,她受了好长时间刺激,精神已经高度不稳定,如果不及时疏导,她说不定会……”
程言鼓起腮帮子,长出一口气,把胸腔里那点不满都呼了出来,说:“也对,你的做法是更妥当。”
与他时不时冒出来的阴暗偏激相比,李冬行的温柔胸怀,的确更适合当个医者。这一点徐墨文当真没看走眼。
李冬行两眼定定地看着程言搁在桌上的胳膊,忽然小声说:“师兄,你还疼不疼?”
程言一愣:“什么?”
李冬行伸出手来,指尖轻触了触程言的小臂。
“嘶——”一阵刺痛,程言抽了口气,赶紧把袖扣解了,和毛衣一起挽上去。
小臂上赫然几道紫红色抓痕,好几处破了皮,左右两边都有。
他这才想起来,这是一开始武晓菁从噩梦中惊醒时候,一边冲他崩溃咆哮一边动手抓的。
李冬行去找来了双氧水,给程言消毒。
“师兄,你以后别再……呃,最好多一些戒心。”他握着程言的手腕,另一只手拿着棉签,轻轻涂抹伤口,“上次也是,我那个人格跑出来打医闹者那会,你其实早就瞧出我不对劲了吧?可你还是……还是一点不怕地冲上来拦我。我们这些精神上有病的人,其实就像□□……”
程言不乐意地一皱眉:“别动不动说自己有病。”
李冬行无奈地抬眼瞥他,松口说:“好吧,我不说。但,这还是太危险了。”
程言抽回胳膊,胡乱把衬衫毛衣的袖子都放下来,遮住小臂上的伤口,说:“这点伤算什么,猫挠得都比这重。”
李冬行蹲着不动,不依不饶地看着他。
“好吧好吧。”程言投降了,“我会小心的。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没脑子不要命的人。只不过有时候我真看不出来……比如武晓菁,她平时文文弱弱的,做事都特有分寸,谁知道会突然那么大反应?这还真是幸好有你。”
如果不是李冬行三言两语地把武晓菁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劝出来,程言还真毫无把握能让她好好说话。说到底,他的确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只把这当成个科学上的难题来解,一发现最有可能的答案就得意忘形,以为理顺了前因后果,这事已经解决了。他自以为第一次见面就摸清了武晓菁的底细,却忘了人不是大白鼠,并不能用几斤几两出生多久来标记清楚。
人心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他也许了解大脑,但丝毫不懂人心。
多亏李冬行比他细心得多。
被程言一夸,李冬行很难再绷着脸,赧然说:“还是要多谢师兄,否则谁想得到风铃和噩梦相关?武小姐也不可能说出实话,直面内心的问题。只可惜……孟小姐再没有机会与她真的解开心结了。”
他的语气很是为孟敏难过。
“可能我们每个人都是蚂蚁,爬得有高有低罢了,心眼就那么大,谁又能真的看到谁眼里的天地。”程言边说边把风铃拨地哗哗作响,“旁人排挤孟敏,武晓菁也未必明白孟敏,孟敏就又真的理解武晓菁了么?这件事告诉我们两件事。首先,薛湛之流说的话你尽管当空气,你再怎么试图共情,都没法共到让跨物种地让人完全理解你、包容你。生物学上有生殖隔离,人心说不定也有,恩,精神隔离。其次,关系再好也没法事事心有灵犀,人家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神经元,人类能进化到这个地步全靠语言,有事千万要说,别到没机会了追悔莫及。”
像此事已了的信号般,他说完最后敲了记风铃,发出一声脆响。
李冬行心头震了下,定了定神,说服自己别再多想,师兄应该就是有感而发,并非看穿了他的小秘密。
程言说这些话,确实就是随口一说,主要目的还是安抚李冬行。毕竟那天师弟看着薛湛黯然神伤的小表情看着太让人心抽了。他胡说一气炖完了一通鸡汤,揉揉脑门,拿着杯子站起来就想再泡点茶喝。
李冬行一把拉住他:“不能再喝了。”
程言只好去倒了杯白开水,横着眼瞥了瞥李冬行,觉得他这师弟的老妈子程度快和郑和平合体了。
李冬行不负所望,收拾完实验室又开始催着程言早点回去吃饭睡觉。他甚至还警惕地确认了下程言手机里没再装任何游戏,在程言再三发誓自己真的没有任何沉迷手游的倾向,不信的话可以上缴手机之后,才放心地把程言赶进了卧室,还顺便拿走了枕头边上的一沓文献。
等看着程言屋子里熄了灯,李冬行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照例拿出日记本,把几个人格放放风,让他们畅所欲言。
第一个出来的还是郑和平。
他握着笔握了好一会,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写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慎重都要慢。
他写的是:“真的不告诉程老师么?”
笔停了停,换了种字体。
梨梨:“真的不告诉程大叔么?”
十分钟后,李冬行感觉笔不动了,定睛一看,这两行字在本子上交替出现,写满了整整四页纸。
李冬行:“……”
这一个个的,都是要造反了不成?
小未这时突然冒出来,给了他致命一击。
八岁的小孩左手抓着笔,执着地一笔一划写道:“言哥哥,小未想要。高兴。”
李冬行看完扶额,整个哭笑不得。他提起笔,差点就想对小未说,你知道什么叫“想要”么?你把程言当哥哥,却不知道我想……我想……
他甩甩脑袋不敢再想,兀自红了脸,觉得自己这满脑子糟粕简直是在荼毒未成年,手里的笔更是一个字都写不下去。
过了几分钟,他清空了思绪,在纸上写了个干脆的“不”字,“啪”一声阖上本子。
李冬行躺在床上,面前恰好是程言送他的台灯。
灯罩是银色的,师兄的眼镜边也是。灯光偏冷,是适合阅读的那款,但靠近了还是能感觉到热度,恩,就像师兄的眼神。
李冬行抱着被子凝视那灯,不知不觉就开始傻笑。
他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拍拍脸颊,重重翻了个身,把发烫的大半张脸压在枕头上。
说不定他该把这台灯给收了。
他想起程言的理论。人的梦境会被一些外部因素启动。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每天躺在床上,老感受着咫尺外这台灯的余热,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呢?
李冬行胳膊伸了一半,又笑自己发傻,轻柔地拍了下那纤尘不染的灯罩,关上灯,重新躺回被子里。
他不舍得。
既不舍得把师兄送他的礼物藏起来,又不舍得……不梦见师兄。
毕竟只有做梦的时候,他才能有一时片刻不被打扰的自由。
黑暗降临,李冬行阖上眼,暗暗祈祷着这一个夜晚,他依然能遇见心上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诡梦篇完。
☆、哥哥去哪儿(一)
一晃到了年末,气温蹭蹭地往下掉,清晨出门的时候如果不注意,随时都可能踩到路面上结的薄冰。江城的冬天依旧是湿气逼人的,寒意如水一个劲地往骨头里浸,加上妖风阵阵,零上的温度都叫人经受不住。
程言之前五年都待在美国西海岸,过惯了艳阳高照的暖冬,这一回来就不适应,刚入冬时候穿得太少,忘了江城大学各处都没暖气,还老是一件单衣到处晃,后果就是降温没几天就光荣地着了凉。他感冒感得头晕脑胀,李冬行不许他去实验室,把大小实验都包揽了,逼着他在家里好好休养。
一连好几天都没出太阳,天灰蒙蒙的像个锅子扣在头顶,憋着那点宝贝雨雪死活不肯下,看起来着实闷得慌。程言卧床不过两天,就觉得脑子里都塞满了天上的阴云,通身都是霉味,打定主意不肯再当病患,第三天就披了件最厚的羊绒大衣出了门。
谁知道他这几天没出现,小红楼里就翻了天。
办公室里,穆木正拿着条蓝黑色的蛋糕裙往另一个人身上比划,她自己穿了条桃粉缀金边的裙子,已经足够夸张,但还不是这间屋子里最吓人的。
程言站在门口,瞅着跟前瘦瘦高高,披着件深红呢绒斗篷的背影,开始时候还以为来了客人。
直到在穆木喊了声“程言”,那家伙转过了身,眨了眨一双黏了假睫毛的大眼睛,冲程言嫣然一笑。
程言眼前黑了黑,感到一阵晕眩。
要不是那尚没多大变化的五官,打死他都认不出那是李冬行。
“你干的好事?”他端着张比外头的天还要阴沉的脸,走到穆木跟前,捡起搭在李冬行椅子上的一顶金色长卷发,在手里掂了掂,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穆木一把抢过假发,嚷嚷起来:“老古董地球人,不懂别瞎喷,这是lo装。”
程言冷冷抬眼:“我对这没兴趣,你喜欢穿什么我也管不着,但你就这么把他当洋娃娃打扮?”
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李冬行,深深皱眉。
这句话责怪意味太浓,穆木愣了几秒,脸上就有点挂不住。她和程言是一贯打打闹闹,可程言从来没用这种上纲上线的语气对她说过话。
“程言,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他了?”穆木口气也冲了起来,“你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是吃了枪药了?”
程言还想说话,被李冬行一把扯住。
青年眼里流露出一丝惊惶,另一只手捏着斗篷上的流苏,小声说:“是我喜欢。”
程言一眼就认了出来,蹙眉唤了声:“梨梨?”
梨梨惴惴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