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降君

降君_分节阅读_5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两人身形交错时,陈昭才抛出两字“话多”来回应李濂。他已有些体力不支,而李濂却好似闲庭信步,自己甚至还没能近了他的身。

    而面上闲适的李濂内心却十分焦躁,陈昭的招式可以算得上是破绽百出。照这样不出二十招平祝必败……就这样挨打还差不多。

    李濂虽是这样想,却一面顾忌着陈昭的身子,不敢下狠手,另一面还想着陈昭就是来泄愤的,自己一直防着他似乎不太好,不如露个破绽让他解解气。但是明明是他学艺不精,为什么最后要自己挨打啊……简直心累。

    到了七十招的时候,陈昭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李濂走上前去伸手将他拉起:“哟哟哟,是谁扬言要打我呢?还不到百招,怎么就坐地上了。”

    “多谢。”陈昭站起身后,冲李濂抿唇一笑,“我在你手下应该是走不到四十招。”

    听到他道谢后,李濂松了一口气,嘴上却不饶人的说道:“你太高看你自己了。十招还差不多。”

    回到殿内时,林子清已将煎好的茶分成两杯,递给他们二人:“饮酒伤身,五郎与主上且先喝些茶水吧。”

    李濂接过后,先对林子清道谢:“劳烦先生了。”

    陈昭不发一言,饮罢茶后就干坐着。

    林子清看陈昭丝毫没有同他交谈的意思,便起身告退,李濂也急忙跟上。

    临出门前李濂回头望了陈昭一眼,发现陈昭又拿起了酒杯,冲他一扬,笑道:“给我送些书过来吧。”

    李濂点头应道:“好,明天给你。”

    宫中为防走水,夜间路上并不点灯。李濂没带侍从,自然也没有人打着灯走在前面。两人只能依靠着远处的灯光及天上的半轮明月来探路。

    远远能望到甘露殿的时候,李濂突然停下脚步,问身后的林子清道:“先生方才对平祝说的那番话,是故意的?”

    林子清十分干脆的回答道:“是。五郎说的不错,我们毕竟是以臣伐君,失了臣节。得位不正,则后世基业不稳。若是五郎身死,主上可另立宗室为帝,而后行禅位之事。可如今五郎归降,主上只能让他禅位。”

    他略微躬身,向李濂请罪道:“臣擅自行事,请主上责罚。”

    夜色中李濂的神情看不太清,林子清只听得他说:“先生做的很好,濂并无责怪之意……不过其实濂也不太在意这些的。濂就是要这天下,失了臣节如何?得位不正又如何?至于后世基业——是后世人的事,与我又何干?”

    李濂一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还是觉得这样算计平祝不大好——倒也不是因为愧疚,毕竟这一路走来我对不起的人多了,不差他陈平祝一个。只不过有些可惜,差不多十年了,我再也没遇到一个这么合得来的人。而且私心里总是希望年少时的情谊可以长久一些……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明明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却还在他面前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还同他谈什么曾经的情谊。他说得对,真要为敌,情谊半分用处都无!”

    林子清像是要在李濂的心火上再浇一把油一样,缓缓开口道:“容臣多嘴一句。五郎也是居上位者,未必就看不出来臣是故意的。”

    “是啊,他什么都看得清楚……”李濂揉了一下眉心,又向林子清靠近一步。语峰一转,问林子清,“先生那样说,就不怕平祝真的杀了你泄愤么?”

    林子清的头更低了一些,答道:“臣的那番话可不只是对五郎说的。臣所言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言。若是五郎真的拿了臣的性命做抵,也是臣之荣幸。”

    听罢林子清所言,李濂沉思了一下,面上挂了一个极为惨淡的笑容,问道:“濂想问一句,先生心中所认之主究竟是濂还是家兄?”

    林子清自从尊他为主之后,对他恭谨至极,凡事以他为先。就连与他同行时,也向来只跟在他后面三步的地方,从未逾越。这样的礼敬,比当年林子清对他兄长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丝毫不怀疑林子清对自己的忠心,却好奇林子清究竟是真想认自己为主,还是因为兄长故去,他将对兄长的忠心移到了自己身上。

    他不止一次在心中思索过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才终于敢问出口。

    方才问题的余音还飘荡在空中,李濂却不想听林子清的答案了——或者说他觉得林子清如何回答已经并不重要了。结果已定,有些事情他也没必要非问清楚不可。

    他摇了摇头,对林子清说道:“先生不必回答,濂方才什么都没问。”

    ☆、离歌且莫翻新阕

    又过了两日,傍晚时分,陈昭正坐在殿内看书时,听见门口宫人行礼的声音,一抬眼便见李濂站在桌案前,将一张纸放在了案上。他扫视了一眼,一纸文字中“今遵故事,逊于旧邸。”两句显眼异常——竟是一份禅位诏书。

    陈昭放下手中的书,拿起笔。稳了稳心神,在诏书上用端正的小楷签了自己的名字,却在收笔的时候手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留下了一处败笔。他又解下自己的私印,盖在了姓名旁。而后开口对李濂说,“玉玺在你那里,你自己盖上吧。”

    他原以为李濂拿了诏书就会离开,不想李濂竟坐到了他对面,向他说了句多谢。

    陈昭说道:“不必道谢,我留下来就是要做这些的。”他拿起诏书,仔细的读了一遍,说道,“‘若释重负,感泰兼怀’分明就是谋朝篡位,也能说的冠冕堂皇,可见你手下人粉饰太平的本事不小。”

    说完后,他又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问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李濂看着他的嘲讽也不恼,只笑着道:“脾气见长啊。你想骂就骂,想讽就讽。别绕这么好几道弯,多难受啊。”

    陈昭左手转着白瓷茶杯,问他道:“直接说你听起来就不难受了?我原来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等怪癖。”

    李濂依旧带着些许笑意,答道:“直接说出来,你会好受些。”

    陈昭给李濂倒了一杯茶,状似随意地问道:“年号定下来了么?”

    在得到“嘉平”这个答案之后,他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能过了年再改元么?只剩一个多月了,你三请三让也需要不少时间。”

    李濂并未顺着他的问题答话。他的眼睛看向一旁的书卷,从中抽出一卷,放到自己面前展开。过了片刻,才抬眼说道:“迟则生变……你何必非要问这一句。”

    陈昭听后抿唇不语。只在心里叹道,确实不如不问。他心中莫名多了几分烦躁,手指交叠,轻扣桌案,用一副逐客的语气说道:“诏书你也拿到了,怎么还不走?想看书回你自己那里看去。都快登基的人了,你现在倒是清闲。

    “下面有的是人干活,也没多少要我拿主意的事。我在这里待会儿,你别总赶我走。”李濂目光闪烁了一下,却依旧端坐在他对面,一动也不动。

    “还有事?” 陈昭捕捉到李濂的眼神,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如果是小事,李濂没必要瞒他,也不会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如果是大事……然而诏书玉玺都已经给了他了,还能有什么和自己相关大事?

    李濂开口,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十二月初九,献俘。”

    陈昭听罢,又仔细端详了李濂几眼,只觉殿外的阳光太过刺眼,晃得他竟看不清对面的人。他紧闭双眼,手肘撑于案上,有些无力地垂下头去。

    ——明明已经委质于人了,在决定出降的那一刻就该能想到的事,又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过了一瞬,他便重新挺直了脊背,抬起头。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了……还有别的要我做的事么,一并说了吧。”

    李濂摇了摇头,说道:“没了,以后都不会有了。其实也不算献俘,只有大殿听诏一项,在太极殿。就说几句话的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太难受的。”

    “你这是怕我不配合?” 陈昭斜觑着他,“不会的。毕竟你是主上,是圣人 ,我是降君……本就该是你说我做。更何况,我说过了,我留下来就是要做这些的。”

    “我是想安慰你。”李濂看着他,低声说道。他没想到陈昭竟是以这样颓唐的姿态接受了这件事。对他而言,陈昭若是大怒一场,倒还更好应对一些。“我原来还说自己未将你当做降君来对待,可我让你做的却都是降君要做的事。我……”

    “不必说了。” 陈昭凝眸,睫毛微微颤动,“你用不着安慰我。如你所言,我也算是读过些书的,自是知道降君时何等待遇。现在我还能得你三分礼遇,算是很不错了。”

    李濂沉默片刻后,只道:“这次不得不坏你名声了。”

    陈昭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道:“呵,说的就像无此事你便能给我个好名声一样。”

    李濂坦然的说道:“确实不能……不过修史时,史官会秉笔直书。”

    “史书编纂出来可都要等几十年以后了。”陈昭看着李濂,心下一片清明。亡国之君的名声向来不会太好——若是旧主甚佳,为何要有新朝?饶是李濂再宽厚,也不会为他去向现今的世人正声名。

    元懿五年,十一月丙辰,周帝遣使持节、兼太保、邢部尚书、光禄大夫、梁郡公萧元礼,兼太尉、司农少卿裴隐奉皇帝玺绶于高祖。

    高祖辞让,百僚上表劝进,至于再三,乃从之。周帝逊于旧邸。

    甲子,高祖即皇帝位于太极殿,命刑部尚书萧元礼兼太尉,告于南郊,大赦天下,改周元懿五年为成嘉平元年。官人百姓,赐爵一级。义师所行之处,给复三年。罢郡置州,改太守为刺史。

    丁卯,宴百官于太极殿,赐帛有差【1】。

    到了十二月初九那日,陈昭身着白衣,由人牵引着向太极殿走去。原本应设在承天门的献俘仪被李濂移到了太极殿中,理由竟然是承天门城楼四面透风,太冷了。

    陈昭倒觉得李濂这样随性而为,只因他本身便是足够万民景仰的存在,并不需要通过城楼上的一场仪式,来向天下彰显新生帝国的强大。

    依礼制,李濂着常服于太极殿御座就位,百官觐见,君臣采用元旦朝会的礼仪。閤门使引他至殿前,拜谢。李濂召他入殿,先由宣抚使抚慰。他再到李濂面前,听其诘责。

    太极殿铺上了厚厚一层地毯,他低头闭眼跪于其上,神思却不知何时已随着地毯上的花纹飘到了殿外。

    再回过神来时,诏书已经朗诵到了最后:“……封昭为秦国公,待以宾礼,赐宅永昌坊。仍赐袭衣、冠带、靴笏、器币、鞍马,服其服列谢殿下。”

    衣库使把新赐衣物拿给陈昭。陈昭再拜,易服上马,进入大内。最后,李濂在甘露殿和陈昭饮宴。只有他们两人的宴会,结束时才不过未时正。

    晚些时候,林子清在武德殿又求见李濂。

    在离殿门很远的地方,李濂就看见了林子清在朔风中飞扬的袍服。他深吸了一口气,快步向前走

    去。

    林子清在看见他的一刻便要下拜。

    他赶忙在林子清跪下之前将他扶起,“外面冷,先生有事也进了殿再说。”

    在殿内,二人入座后,李濂问道:“先生何故在殿外便行礼?”

    “臣欲逾矩一回,”林子清垂首答道,“向主上求一官职。”

    李濂却先问道:“先生向濂要官位,是为自己还是为旁人?”

    “臣是替自己求的。”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有这样一问,林子清略有停顿才回答。

    “这样啊,”得到答案后,他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沉吟了一下接着问道,“不知先生中意的是何职位?”

    “回主上,臣欲求陵州录事参军一职。”林子清长揖,“望主上恩准。”

    这还真是说出事就出事啊。

    李濂强压下心头的震惊,问他道:“先生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