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事参军一职,正六品下,掌总录众曹文簿,举弹善恶。陵州录事参军,便是陵州军营中的属官,亦是当年兄长掌陵州大军时,林子清的官职。
“臣佐主上数年,行事乖张,多挟功自傲,主上定是对臣颇有微词。”林子清毫不避讳的回答道,“臣若再立于朝中,有朝一日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不如此时便退去。”
李濂解释道:“先生说笑了,先生这恭谨的样子,哪里是行事乖张、挟功自傲?况先生忠心对濂,濂怎敢怪罪先生?”
林子清却摇了摇头,说道:“主上现在说的是不敢,您畏惧臣。可主上如今已登基帝位,如何能惧怕一个臣子?主上这样,实在是将臣往死路上逼呀。”
“先生可是决意要离去?”林子清的话一听就是借口,可李濂也实在不想再劝了。他知道林子清绝非是会以退为进,来求高官厚禄的人。他若是提出来,那应该是已经下定了决心的。
林子清道:“是。臣最后求主上的一遭事了,还望主上恩准。”
“先生还是再想想,年后再告诉濂吧。年前这几日还得有劳先生……若是先生真想回陵州,也不用向濂求录事参军一职,就以尚书右仆射、太子太傅致仕如何?”李濂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先生哪里是担心日后啊,分明是因家兄。”
“九公子,”林子清已经换回了旧称,他直起了身子,多年来的第一次,像看着晚辈一个一样看着李濂,“您与国公各有所长,臣不愿见您总是妄自菲薄。”
各有所长或许不假,李濂心想,我也不是妄自菲薄,阿兄十六岁领兵出征,我十六岁的时候还不知道跟哪儿浪着呢。
又听得林子清说道:“即便国公还在,也不一定会做的比您更好了。
“说句大不敬的话,国公当是您麾下一将。
“您之前问臣,心中究竟认谁为主。其实,臣也不知道。
“臣是报国公之恩,却也甘愿追随于您。
“臣大胆妄言这一次,主上切莫怪罪于臣。”
李濂静静地听完他说,对他躬身长揖道:“濂谢先生教导。先生出城那日,可否让濂相送?”
林子清笑了笑道:“那臣先谢过主上恩典了。”
作者有话要说: 【1】:瞎改自《旧唐书》
【2】:禅位诏书中的几句话选自《隋义宁二年五月诏》
献俘那段完全是作者的恶趣味_(:зゝ∠)_蠢作者知道逻辑有硬伤。
☆、惟将终夜长开眼
那日之后,陈昭也算是受封为‘秦国公’,从西宫搬到了永昌坊内,可作为名义上的臣子,他却再未出现在过人们的视线内。所有的朝会俱都称病不往,就连除夕夜也是一个人过的。
冷冷清清、孤寂萧索,倒是像极了多年前离京在外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却还是在正月十四的夜里,被街上鼎沸的人声搅得心烦意乱——长安城的灯会从正月十四开到正月十六,而一年之中唯有这三日城中不设宵禁,是以街市上游人繁多。
始终无法静心,他便放下抄了一半的书,拿起竹笛,走到后院中僻静无人处,吹了起来。
许久未练,他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成调。幽咽的笛声倾泻而下,即使中途听到了稳重的脚步声,也未停歇。
一曲奏完,站在他身后许久的李濂问道:“又是这首,你不会别的曲子了么?”
“自然不是,哪有学笛只学一首曲子的。只不过别的曲谱都快忘了,而且大多时候我都只想吹这一首,”陈昭看了看挂在枯枝上,近乎全满的玉盘,“以前是思故乡,而今,是怀故国。”说完后,他特意看了李濂一眼,亟待他的反应。
李濂一挑眉,说道:“你这还真是有恃无恐啊。”装病不朝也就罢了……连思怀故国这种话,都敢当着我的面说出来。
陈昭心想,他只是单纯的不怕罢了,无所谓是否有所依恃。
见李濂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他便移开了话题,问道:“你去看过灯会了吧……好看么?”
“也就那样吧,图个热闹。”李濂忽笑着问他,“你该不会是从未去过吧?”
陈昭点了下头,他早年在宫中,无法随意出宫,后来被派遣出长安,到了再回京的时候,又恰逢风雨飘摇之时,自顾不暇。之后,他虽每年正月十五那天会到城楼上露一下脸,却也因内忧外患无心赏灯。
“真被我猜对了。我刚还想,这外面一点儿都不吵,你怎么就坐不住,偏要到园子里来吹笛。”
陈昭心中有事时总会抄书,李濂还曾笑言,大概他那一手端正的小楷就是这样练出来的。若是抄书也无用时,陈昭才会拿上竹笛,一遍遍的去吹同一首曲子。“想看就去看呗。”
“可以吗?灯市上可是鱼龙混杂,我说不准会碰见什么人呢。”陈昭反问道。
“有什么不可以的?”李濂上下打量了他几遍,“你怕我会不同意?我可从未说过将你拘禁于此,不准出门的话。”
“……是我想错了。” 陈昭微微垂首。
“你就是想的太多、忧思太多。”李濂笑了笑又道:“不过灯会上人太多了。我陪孩子去的,一路上就只顾盯着她了,根本没心思看灯。”
陈昭觉得李濂的话中有什么地方不对,便问道:“你一个人带着孩子?”
“有侍从跟着,”李濂答道,“不过还是不太放心。”
“六娘呢?”陈昭终于发现了不对的地方,他口中的六娘是卫秦候第六女、故骁骑将军之妹沈燕晚,李濂的结发妻子。他见过这两人的相处,怎么也不像会是李濂一人带着长女上街,沈六娘待在深宫之中的样子。
“走了。”李濂面色微妙,“你竟然还不知道……晚晚她已经不在了。”
陈昭一愣,他从未听闻此事。又听得李濂接着说道:“八月初的事情,算不上什么大事,估计也没人向你禀报过。她被掠去当了人质。为了不拖累我,在阵前自刎了。”
八月初,那便应该是在博州。
七月末,成军兵临博州,守将韩文远不肯降,八月中,李濂下博州,韩文远战死沙场,追赠为太师、谥忠武。他不知道韩文远会以沈燕晚为人质,可就算是知道了,他也不会阻止。
“她怎么就不多等几天。我能把她救出来的。
“明明还有那么多种办法,她偏偏选了最决绝的一种。
“一连好几天,我都不敢闭眼,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她血溅当场。
“原来总想着和她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可是突然一下子,她就这么走了,连一句话都没能说上。”
陈昭听得李濂话中的悲恸,下意识的问他道:“你还好吗?”
“我没事……就是又想喝酒了。林先生怕我喝酒误事,直到上次才算是准了我。”李濂语气如常,不带一丝悲戚的问他,“去阁楼上,陪我喝几杯?”
月亮已升上中天,阁楼上点了灯。一边喝酒,李濂一边说着他与沈燕晚的相处,连许多尘封已久的细节都一点一滴的描绘出来,历历在目。
酒至半酣,李濂突然对陈昭说道:“其实当年在宁远的时候,晚晚挺烦你的。她曾抱怨说找我十次,能有六次都是因和你在一起而不得空,好不容易有机会和我在一起,你还总一直往上凑。”
陈昭看着他,说道:“我倒没看出来。”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李濂苦笑了一下,“当时她不敢直接说出来,怕我会觉得她烦。她早就看出来了,当初我并没有多喜欢她。”
“也是,那时你一听她想要找你就一脸的不耐烦,”陈昭嘲弄般的点头,又问他“那后来呢?”
“后来啊,应当是比喜欢别人都多些……但好像直到现在也没多喜欢。”李濂皱了一下眉,“晚晚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嫁谁不比嫁我好,怎么就被我给祸害了呢?”
“我刚才有一句话说错了,我不一定能救出她来。晚晚自刎之前,我想的竟是,若实在救不出便杀了她。”李濂一手撑着额头,依旧用他惯常的语气说道,“怎么就会有我这种人呢。”
陈昭相信李濂说的是实话,若是救不出沈燕晚,李濂真的会杀了她。
很快李濂就又抬起了头,眼神中也看不出一丝哀伤。他冲陈昭笑了笑,道:“一时没忍住,说起来就没个完了。”
陈昭却皱了皱眉头,对他说道:“慕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李濂刚想问他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就听得陈昭接着说道,“你以前至少在难过的时候不会笑……现在,笑起来太假了。”
“我现在不难过,不笑难道还要哭么?”李濂眨了眨眼,“笑多有用啊,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你一笑起来,别人都猜不出你是怎么想的了。也只有你说我笑得假了。”
“有用便做么……我要是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我哪做得到?这种话都是说出来给旁人听的,知道归知道,可谁能真的做到?”李濂也不再笑了,正经的说道,“都知道后悔没用,可哪有人敢说自己从来不会后悔。人活这一辈子,都会坚持一些没用的事。”就像你,明知无用,出降那日还会把脊背挺得那么直。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总有一些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然活得多没意思啊。”
月亮已经开始西沉,李濂起身:“我该走了。明天望日大朝,你要是还不想去就算了,以后你都随意。正月二十休沐,上午我要去送林先生出京,晚上设宴请你。
“你也别总是忧虑太多。人活一世,就该恣意潇洒些。”
陈昭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苦笑了一下。
潇洒恣意……可我哪里还有恣意潇洒的资本啊!
☆、拟把疏狂图一醉
到了正月二十那天,陈昭在午饭后便看见了李濂。
“林先生没有坐车,骑一匹马就走了。我也跟着骑马送他到长亭,比预想的快了些。”李濂对他解释自己为何此时便回了城。
“你这样也真算得上是恩遇隆重了。”长安城外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李濂直接送出城外十里。
“林先生执意要走,我留不住,总得去送送他,毕竟先生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李濂说道,“幼时他总是欺负我,家兄知道后,反倒说我不够聪明。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像阿兄一样,能让他对我服服帖帖的就好了。结果现在他对我毕恭毕敬的,我却又觉得小时候认识的他才是活生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