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轻声安慰陈昭道:“都过去了,平祝。你已将他弃市……他们待你也并不算好,你没必要这样的。”当年陈昭虽是有一个齐王的封号,却颇受灵帝厌弃,以至于在宫中却没少受兄弟们的冷眼和排挤。
陈昭偏着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说道:“是不大好,可是再不好,那也是我兄弟啊,刘据算什么!再说了,他们待我也算不得差……有次阿耶罚我实在厉害,长兄看见了,想为我求情,还被阿耶训斥了一番。还有三兄,他……”
不值得。
耳畔陈昭还在细数着他的兄弟们对他做过的一件件事,李濂心中却只想着这一个词。
他知晓陈昭并不是一个会滥发善心之人,甚至在很多事情上都算不上心慈手软。可是却太重情义。
对于陈昭来说,他是唯一的知己,是孤苦时的依靠、困厄时的援手,是雪中送炭之人。
然而对于他来说,陈昭却只是一个同行之人,是一个能合得来的朋友,是锦上添花之人。
正因为如此,陈昭才会在孤苦无依时看到他会那么开心。纵使是一朝归为臣虏,纵使心底有怨恨,也尽力同他相处似旧时。
也正因为如此,他可以在陈昭即位后肆无忌惮的谋划夺取江山,可以在陈昭归降后还一次次地利用他,甚至不必担心陈昭会拒绝他所提要求。
他对陈昭的照拂虽并非作伪,却也仅是出于朋友之义的举手之劳。
绝对不值得陈昭这样倚仗他。
“……你也是我兄弟,阿兄——我早就该这么叫你了——你早些回陵州罢……你在,甸服才不会南下……才能保大周江山无恙。”
李濂盯着陈昭有些迷离的双眼,他觉得自己该让陈昭清醒过来——他不配陈昭那一声‘阿兄’,他对的所作所为,有哪一点可以配得上‘兄长’二字的。
他对陈昭说道:“现在是嘉平二年。大周已经亡了。”
陈昭却好似只听到了前半句话,喃喃问道:“嘉平二年,嘉平……是谁的年号?”
“是我的。”李濂遽然起身,后退半步,开口道:“平祝,你仔细看看——这里是甘露殿,再看那边,我是坐在主位上的。”
陈昭抬头,只来得及对着李濂的一身常服眨了几眼,就一头栽倒在了案上。
他又叫了陈昭几声,没有得到应答,便又坐回陈昭对面,轻声对陈昭说道:“倒是挺会挑时间的……你的酒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我之前还从未见你醉过呢。现在不过半壶玉山酿而已,就醉得不省人事……是我忘了,两种酒混在一起,更容易醉。”
他静静地注视着陈昭,许久,才开口说道:“抱歉,平祝,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敢当面向你道歉,怕又惹怒了你,你脾气一上来,我也只能躲着……你曾说我无论是道歉还是致谢,俱都无半点真心,总是嘴上说完了,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其实不是,我心里总还是会有愧疚的。
“我也不奢望求得你谅解,毕竟这事本就是我理亏。
“你说你所熟识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日看见你出降的,我是真开心,与家国天下无关。当时我还在心里说,你一来就玩大的。本以为此生就是阴阳相隔了,没想到却还能再看见你……那件白狐裘,是我特意为你猎的,有好几年了,一直想着要送出去,一直没机会。
“乱七八糟的说了一大堆话,你又要嫌我话多神烦了。可除了你,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可以促膝长谈的人。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你也说过的,无论故友新交,总是知音寥寥。那时我们是新交,而今可算得上是故友了吧。”
一番话说完后,李濂不做停留,转身离去。
伏在案上的陈昭睁开了双眼,眼底一片清明。他直勾勾的看着前方,只是一瞬,便又合上了眼帘,氤氲的水雾被锁在其中。
☆、月冷空房不见人
那日之后,李濂又看了他几次,劝慰他道:“你就好好活着,别太在意旁人怎么说。你做了什么,是生是死,与他们又何干……”
之前李濂和他都极有默契的对“以后会如何”避而不谈,仿佛只要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就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当这个问题不存在一样。
他知道即使是天下平定之后,只要他无异动,李濂可能也不会杀他——古来便有“二王三恪”的礼法,封前朝王室以示尊敬,并显示本朝承绪正统。何况他活着还可以安抚前朝旧臣之心。
却从未想到李濂来劝他别轻易求死。不是为了让他活着来安稳人心、彰显仁义。而仅是以故友的身份,希望他好好活着。
可他真的不想活、也不该活了。
与旁人的看法无关。不过是,生年只欠一死。
八月末的时候,李濂已经国中全境收服。四海之内,再无一地可见大周的绛色旗!
两年取京都,半年定四境……古往今来,怕是没有谁能再快得过李濂了吧。
他问李濂甸服要如何时,李濂直言现在无钱无粮。好在启州已被收复,有了一片养马场,便不愁无马。休养生息几年,积攒粮草,将来便要北伐——而且不止是收复失地,他甚至有灭了甸服之心。
既然如此,那自己便可以安心离去了。
想了想,他还是提起笔,在信笺上写了几个字。而后将其装入信封中,放在几案最显眼的位置上。
是夜无月,熄了灯烛,外面的人便不会看见他在干什么了。
他曾亲手为大周送葬,而今,也该以身相殉了。
其实他也怕,若是再拖下去,自己会舍不得去死。
却也不知道李濂听见消息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是否也会喝上一壶酒,用他惯常的语调,再同旁人讲起他们之间的旧事。
他闭上双眼,看见了许多面孔,那些人在他的生命中来了又去。
终究,自己也要去了。
因陈昭的身份特殊,秦国公府中的侍从发现陈昭自尽之后,不敢隐瞒,也不管宵禁宫禁,连带着未封口的信,立刻报给了李濂。
李濂听到消息时,只过了半个时辰。
手一松,朱笔在雪白的宣纸上砸下一点殷红的墨渍。
他接过陈昭留下来的那封信。或许是临别之言的缘故,陈昭一反往日节俭之态,竟用了一张洒金宣纸。
“字不错”他眼扫过信笺,只说了这样一句话,而后摆了摆手,冲殿内众人道,“都下去吧,交付有司,一切依制即可。”
来报信的人显然没想到李濂会是这样一种反应。陈昭怎么说也是前朝帝王,国破身死,还留了不知给谁的遗书。可李濂除了赞一句他的字迹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陈昭的一手字写得再好又有何用?
李濂仔细的看着那张洒金纸,自嘲般低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我竟忘了,今日是你生辰。”
他想起来了。
多年前的这一日。朔日无月,漫天星斗如云。少年穿着一尘不染的锦衣坐在房顶上,望着京城的方向,一支竹笛奏出清扬婉转的乐曲。
他笑少年思乡心切,京中距此地千里,再怎么极目远眺,也看不见。
少年转过头,对身侧的他说道:“慕之,今日是我生辰。”
他埋怨少年没有早些告诉他,让他都来不及备下一份礼。
少年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故友新交,知音寥寥。”
他重复了一遍,不解少年为何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少年浅笑,眼神比星辰更明亮:“知音寥寥。昭此生能得子为一知己,便足矣。”
他仔细地看着那张纸,手指在虚空中划动,像是在端详字帖上名家的运笔。
他拿起笔,一遍遍的临摹。刚开始还是有八分类似陈昭的小楷,写着写着便成了铁钩银划,到后来字迹越来越潦草。
一时间李濂甚至都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手上一遍遍不停的重复,数不清写了几张纸。
一块松烟墨用完后,他甩开笔,将写满字的纸一张一张的放到蜡烛上去烧。
“还说知音,谁是你知音?”李濂本想用同往常一样无所谓的语气,一开口却发现自己声音中带上了哽咽,“都不早些告诉我……你一走了之,倒是省了许多事,可曾想过我……事事都瞒我到最后,我什么也来不及做……晚晚是这样,你也是,连好好同我道别一次都不肯……”
有泪珠落在红烛上,引得烛火一颤。
“知音寥寥……以前是寥寥,现在当是一人也无了……自君后,更是无一人……更无一人!”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只得以袖掩面,顷刻衣袖便被泪水浸透。
殿内烛火摇曳,空映一室寂寥。
摊开的冷金纸上只有八个字——“故友新交,知音寥寥”,字字端庄隽秀,不乏风骨。
故友新交,知音寥寥。
——自君去后,更无一人。
嘉平二年,九月癸酉,秦国公薨,追崇为周帝,谥曰恭。
作者有话要说: 喵~正文完结~还有番外~
男生节快乐~
☆、番外·少年不识愁滋味
李濂刚踏进院门就听见陈昭身边的桦观唤他。桦观像是看见了救星一样,急忙忙的将李濂拉住:“九郎,您可进去劝劝我们郎君吧,郎君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已经大半天了,不让人进去伺候,连饭也都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