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降君

降君_分节阅读_7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时间还早,我也没什么事,去东市吧。”李濂对他说,“你一直也不出门,前几日说想去看灯会也没去。”

    他点头同意。

    他一心想去看看长安城中最繁华的夜景,可却在出门时胆怯了。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这次李濂跟着,至少不会让他碰见认识的人。

    却没想到直接被李濂领到了东市里一家茶楼上。

    李濂驾轻就熟的走到了二楼沿街的隔间,坐下开始煮水、煎茶。

    他则将窗子推开一道缝,贪恋地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李濂将分出的第一杯茶放到他面前,“尝尝。”

    “还行。”他只抿了一口茶,就握着茶杯继续向外望去。

    “就还行啊?”李濂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略有些不满的嘀咕了一句,而后说道,“一人一次,下一壶茶你来煎。”

    陈昭笑着答应了他,隔壁似乎是有几个士子,在谈论诗赋经策。窗外嘈杂的人声听不太真切,仿佛置身于梦中,却又莫名觉得心安。即便是梦,也该是个和和美美的好梦。

    茶被分过几杯之后,味渐淡,便不宜再饮。陈昭不得不从窗旁挪到火炉处,开始煎茶。

    李濂拿到头杯茶之后,尝了尝,故意说道:“也没比我煎的好多少。”

    “许久未练过,手生了。”陈昭看着李濂这幅做派,忍不住笑了一下。

    李濂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得隔壁的谈话声逐渐大了起来。

    这一听就觉得药丸,隔壁的那几个士子,竟然已经开始谈起了他大军围城、陈昭出降——这些绝对不是他们可以在此地议论的事。

    “有些吵了,我让旁边稍小点儿声。” 李濂此刻简直想走到他们面前,对他们说,你们就没听过有个词叫做隔墙有耳么,何况这隔断薄的连墙也算不上。

    “你怕什么?他们真要说起来,也只会说你英明神武,绝不敢提篡位二字。”对面的陈昭已经放下了茶杯,双手搭在大腿上,坐得端端正正。一副我就是要听墙脚的样子。

    ……我怕的是他们说你、再被你听到了啊喂!

    李濂只能寄希望于那些人中有一个能反应过来,打断他们这肆意的言论,哪怕是压低些声音也可。

    然而事与愿违,从旁边传来的声音愈加清晰了起来。

    “十三郎可曾看到那日的情景?”

    “那日坊门都没开,街上不准行人,我自然看不到。不过我可是听说,那周帝肉袒面缚,一路膝行而前。”

    “这都能忍?”

    “我也觉得,要是我肯定忍不下来这口气,还不如一头撞死干脆呢,至少存了气节。”

    “要是有一头撞死的胆量,也就不会大军一围城时,连战都不敢战就投降了。”

    “张兄说得对。主上仁厚,不仅封了他国公之位,还时常有所赏赐。他竟都安然接受,还上表谢恩赏。此等行径,将祖先至于何处。”

    “当真是……全无心肝。”

    ……

    陈昭一直闭着眼睛跪坐在席子上,他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也不知道旁边是何时再无声音传来的。

    直到天色渐暗,闭市的鼓声响起,他才随李濂登上了在一旁等候已久的马车。

    马车缓缓地向宫内驶去,他依旧是闭眼跪坐于其中,不发一言。李濂小心翼翼的凑到了他身边,伸出手,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

    到了设宴的甘露殿之后,李濂本想对陈昭说,是你自己非要听的,现在这样能怪谁啊。

    可看了看陈昭,出口的话又变成了“我实非有意。”

    “我知道。”陈昭轻声说道,“我倒宁愿是你安排的。”

    这样,也总比从京中普通百姓口中听到要好。

    “他们说得是实话。若是要战,十六卫禁军有五万人,尚可一战。若是要守,长安城高墙厚,坚壁清野至少可守一年。”陈昭十分平静,就像是在说与己身完全无关的话,“可战可守,而我既未死战,也未死守,反倒以天子之身肉袒出降。确实是辱祖宗而负忠良。”

    可他自认至少是不愧于城中百姓的。

    是想以己身荣辱换万民安宁又如何?有谁会去管?他们看见了自己出降,便认准了自己贪生怕死!

    后世史书可以这样说,朝中众臣可以这样说,李濂也可以这样说,可唯独京中之人不该这样说。

    毕竟不是圣贤,有代天下人受过的胸襟,他也不甘心,不甘心被京中百姓这样评说。

    在他们看来,难道自己拼死一战,以数万将士的性命换得多几个月的国祚就好了么!难道自己任京城被围、米粮断绝,城中死者相枕藉就好了么!难道自己在城破时不管不顾的自尽,将战火再引致国中剩下的几路州县就好了么!

    他拿起桌上的酒,只饮了一口便嫌弃地推开,问李濂道:“不是要宴请我么?怎么连好酒都没有,全都淡的和水一样。我听闻北地有烈酒玉山酿。”

    李濂心道……谁告诉你淡酒就不好的?

    他对陈昭说:“是有,可我怕太烈了你喝不来。你若想要,我这就去拿来给你。”

    陈昭点头,说道:“先拿一坛来吧。”

    李濂摇了摇头,拒绝道:“玉山酿难得,我这里也剩三壶。而且它实在太烈,常人一壶下去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陈昭一瞪眼:“那就把三壶都拿过来吧,你不至于连酒都舍不得吧?”

    李濂直想说,我还真怕你醉死了,可陈昭的话这样已经这样说了,他也只能应承道:“我拿给你就是了。”

    他走到殿门处,对外面的黄门小声吩咐道:“拿一壶玉山酿来,别装满,装大半就行。再拿两壶淡酒,就果酒那么淡,但入口不要有甜味……三壶一起送来,让他先喝玉山酿那壶。”

    内侍很快就照他说的将酒送来。陈昭将酒杯倒满,想要一饮而尽,却被呛地直咳嗽。

    李濂劝他道:“你别喝得这样急,会醉的。”

    陈昭又倒了一杯酒给自己,看也不看李濂的说道:“我借酒浇愁,就是要醉。”

    李濂看他一言不发,只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往自己口中灌酒,知他心中苦闷,却也不敢随便说话,只得起身向殿外走去。

    到殿门处时,李濂又转头对他说道:“你要借酒浇愁也别一直这样喝,好歹吃点儿东西。”

    ☆、梦里不知身是客

    李濂再回到甘露殿时,看到桌上杯盘狼藉。陈昭枕着右臂伏在案上,右手中还握着酒杯。两个酒壶散落在地上,只有一个酒壶依旧安稳地立在案上一角。

    他走到陈昭对面,盘腿坐在了地上,将盘碟酒壶一一摆正,又从陈昭手中去拿那个他握着的酒杯。“这么趴着,也不嫌难受。”

    陈昭抬起头,双颊泛出酡红。他微微眯着眼睛,盯着李濂看了许久,用带着些含混,却藏不住惊喜的声音问道:“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李濂一愣,自己只不过是出去了一会儿,陈昭怎么就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样子了。他指着自己问陈昭道:“我是谁?”

    陈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说道:“慕之……我还能、还能认不出你来吗?你到了京城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之前还说你若来了,我就出城去接你呢”

    “都说了让你别喝那么多了。你看看你,醉成这样。”李濂轻声道,“是你把我接进城的。”膝行顿首以迎,是重得不能再重的礼。

    陈昭皱着眉头,像是在思索这什么,说道:“我醉了?应该没有吧,我记得我喝也得不多……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城呀,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还敢说自己没醉,连我入京的时间都不记得了。”李濂看着他,忽然又说,“能忘了也好,我把你送回去歇着。”

    准备起身时,陈昭却伸手去拽他的衣袖:“莫走,陪我待一会儿。许久未见,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李濂只得又坐回去,对他说道:“你是真糊涂了。这几日,你我见得可不算少。何况刚刚你清醒的时候,可是宁肯一个人喝闷酒,也不愿意搭理我的。”

    陈昭立刻反驳道:“不可能。我怎么会不理你呢?”

    他蹙眉,似是在极力回忆自己为何醉酒。良久才开口道:“慕之,我难受……他们都不在了,四个兄长,七个弟弟,幼时的伴读,还有……还有阿宁和熙儿,他们都不在了。”

    李濂听得却有些懵。陈昭的兄弟妻子惨死,是发生在六七年前的事情了。难道半壶玉山酿下去,还能把人喝成间歇性失忆?

    对面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陈昭还在说道:“慕之,我熟识的人里,只剩下你了……我怎么可能不愿见你?是不是你不愿见我了?是不是因为令兄的事,你怨我没能帮上忙。”

    李濂听见他谈起自己兄长时,神情一滞,对他说道:“家兄的事,本与你无关。你能出手相助即是道义。我感谢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怨你?是我自己作死,引得你恨我。”

    陈昭却没听他说,自顾自的解释道:“……我是真想帮你的,可是我太没用了。有刘据在一旁说,长兄信他不信我……可刘据他、他竟然敢弑君……连两岁的稚子都不放过,阿弟也被他杀了……他还说扶要我即位,他怎么不把我也杀了呢?!慕之,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的,连你的仇一起报。”

    李濂侧耳倾听着多年前的秘辛。那时候他尚在陵州,北境烽烟四起,音尘阻绝。京中天街踏尽公卿骨的惨烈,在隔了几个月后传到北地时,也不过只剩下云淡风轻的几句话了。因此他对当年之事并不甚了解,只听闻哀帝即位两年后崩,刘据等拥立哀帝之子为帝。可幼帝登基不过三月,却也暴毙了。再之后便听闻除陈昭外,哀帝的一众兄弟竟是全部身死,可堪帝位的只剩陈昭一人。陈昭即位,改元元懿,在元懿二年诛杀刘据。

    他不由得去想六年前的陈昭,是如何面对这样困境的。兄弟妻儿全部身死,孤身一人接过玺印,走上遍布荆棘、群狼环伺的帝位。也会大醉一场么,醒来后还要小心翼翼的同仇人虚以委蛇,再暗暗在心中谋划如何将其除去。

    可那时他若是知道,这还远不是他一生中最困顿的时刻,在几年之后他还不得不肉袒出降,还要承受他人的议论时,他又该作何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