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既然派人去验身孕,那就是想留下这个孩子,只有以侍妾的身份抬进睿王府最便宜。”林恒敲了下桌面,“坦言说,于私心来讲,我并不想她进睿王府。”
“一来,二皇子一系和太子一系已经在明面上撕破了脸,祖父是内阁辅臣,母亲是宗室长公主,于我们林家而言尊荣实权都已是极致,且我们家无意从龙之功,如果我和二皇子作了连襟,虽则算不上连襟,那我就是把林家拖下水。”
林恒一句一个连襟,似乎已经娶了薛云晗,“二则,既然我能发现她未婚先孕,难保别人就看不出来,到时候薛家的名声可就彻底坏了,退一步讲即便不被发现,薛家有一个正经小姐甘愿做无名无分的侍妾,其他小姐难免被人看轻,薛家的门风亦是坏了一层。是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我都不愿意二皇子如愿。”
薛云晗自然知道其中道理,道:“我这就回去告诉我爹和侯爷,只是如果二皇子一方以势欺压,再加上如今薛云萍已怀了身孕,薛府完全莫可奈何啊。”
“先别告诉薛侯爷,现在的薛侯爷未必不愿意薛云萍入睿王府。”林恒是男子,对权势和政事天生要敏感些,“今时今日,二皇子得皇上首肯留京,气势远胜过往,若是有一日二皇子得偿所愿,那薛云萍生下儿子便是皇长子,就算是眼下,薛云萍也极有可能生下皇长孙。”
皇家的子孙本来就贵重,一旦占了个“长”子那更是意义非凡,薛云晗心中一凛,沉吟半晌,要妥善处理此事,唯有进宫找宣和帝。
薛云晗跟着引路的宫女往德妃宫里去,眼看就要到了,见宣和帝的御驾从宫道那头迎面而来,叶依兰的宫殿就在德妃附近,看方向应是去那边的。自打重生以后,宣和帝就从不肯私下见薛云晗,因此她并不开口,只是和宫女退到边上跪地行礼。
没想到御驾却停了,薛云晗看到一双明黄绣金龙的靴子越走越近,终于忍不住抬头,只见宣和帝目光悠远,似在看她又不似在看她,脸上微微露出点慈爱的笑意,抬起右手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她的头顶。
宣和帝背对众人,薛云晗身旁的小宫女没敢抬头冒犯天颜,因此这一系列的动作只有父女二人知道,她心里一酸,这分明是小时候调皮,宣和帝象征性惩罚她的动作。
叶依兰的宫里,宣和帝摒退了伺候的人,和叶贵嫔单独相对。
叶依兰仍是巴掌大的脸,坐在梳妆台前细细着擦掉脸上的粉,人虽然看着纤弱,擦掉粉之后露出的肌肤气色却很好,一点不像刚小产失去胎儿,收拾完了脸上的东西,转过身来给宣和帝行了一个大礼。
宣和帝虚虚地扶她起来,并未触碰她的手臂,打量她的脸,缓缓道:“朕的五公主若是还活着,也是你这个年纪,不过她却没你长得像淑妃。”
叶依兰在宫里这几个月已经褪去了从前的卑弱气质,变得从容了许多,说话处事皆进退有度,这几个月听多了宣和帝说淑妃,隐约猜出点前情,这会儿自谦道:“民女怎敢和淑妃相比,不过是效颦的东施罢了。”
宣和帝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过一会儿道:“朕会给你的父亲封一个闲散的官儿,让你们一家衣食无忧,凡事朕都尽量护着,其他的事情朕也都安排好了,你不要怕。唯有一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传出什么不该有的风声,你知道后果。”
当初叶依兰被卫家强行送到清河围场,就是因为父亲重病无钱治疗有求于人,而且她因外貌被人觊觎,只得寻求庇护……如今一切都好了,她付出的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若是没有宣和帝,她不知道沦落到什么境地。叶依兰两行清泪落下来,再次行了一个大礼,“皇上保重。”
***
“县主,娘娘等着您呢。”那宫女提醒道,薛云晗回过神,和她去了。
德妃如今胎已坐稳,怀了孕之后吃睡都很好,整个人看起来像泛着柔和的光,因为收了义女才得来这一胎,因此对薛云晗有几分真心,而于薛云晗而言,德妃上辈子庶母,这辈子是义母,也是难得的缘分,因此两人现在已算得投契。薛云晗自然不能言明,只委婉含蓄地说,家里二姐生得美貌,二皇子怕是有意要纳她进府做侍妾,想让德妃代问宣和帝的意思。
为这种事情烦扰皇帝,看起来简直是活腻了,但是德妃知道薛家这姑娘是特别的,因此当即应下了。说完正事儿,薛云晗又和德妃聊了些外头的趣闻,母女两个正聊得高兴,外头一个宫女急慌慌地跑进来:“娘娘,隔壁的叶贵嫔娘娘薨逝了!”
薛云晗露出一脸讶色,德妃却似乎是早有预料,淡定吩咐道:“把喜庆些的、打眼的东西都撤了,约束好咱们宫里的人,不许闲言碎语、不许行事无章,在外头冲撞了,本宫可保不了。”
想着两个差不多同时怀孕,没想到盛宠之下竟遭遇不测,那宫女去了,德妃才叹一声气,对薛云萍道:“自打胎儿没了以后,叶氏的身子就坏了,太医院的太医整日里不停奔忙,她宫里都是汤药的味道,没想到还是去了,可怜皇上那般疼惜她。”
薛云晗想起几次和叶依兰的接触,以及方才宣和帝的反常举动,心里生出个隐约的猜测,怕是……金蝉脱壳吧。
薛府的二房内,刘氏躺在床上怄气,翻过身不愿意看薛云萍,恨声道:“这就是你一心惦记的,人家浑不拿你当回事,一个侍妾算什么呢,皇家玉蝶上没名儿,那就是没身份!”
薛云萍劝慰道:“二皇子那边说了,为了不叫人看出来,只得如此,等女儿生了孩儿,他再奏请册封侧妃。”
前面这两句有理,后面这一句却让刘氏觉得女儿天真,越发心里堵得慌,不愿搭理。
刘氏的大丫头蕊珠在外头敲门,低声道:“有一封太太的急信,送信的说叫太太立马就看。”
“哪个府上送来的?”刘氏一听这么急,爬起来把信拆开,只浏览了几眼,上面写着睿王府不纳薛云萍,让她自行婚嫁的话,刘氏胸膛一阵气血翻涌,立时昏了过去。
第九十六章
刘氏原本只是生闷气,并非真的染病,看到信一时气晕了过去,躺了小半个时辰也就醒了过来,首先想到怕女儿受不住,撑着身子坐起来,见薛云萍还好好地端坐在架子床那头,手里拿着信神色淡淡的。
她一把将信抓扯过来,强自笑道:“你生得好,咱们家境也不差,寻一个老实上进的夫婿,不比嫁到那吃人的地方做侍妾强多了?”
“太太说得是,女儿先回自个儿屋里了。”薛云萍站起来行了礼,说话的语调平平仍是寻常的样子,刘氏心里略松了一口气,不错眼地盯着女儿,薛云萍起身的那一刻,她眼珠瞪大,不由惊呼一声“萍姐儿!”。
女儿坐过的床单上有几点殷红的血迹!
时至初夏,薛云萍已经换了轻而薄的夏衫,今日下身穿了件月白的褶裙,越发衬得上面巴掌大的血迹触目惊心,孕期下身落红可大可小,刘氏急得赤脚下床拉住女儿,一把拽住薛云萍的手腕儿,这才发现她的手腕湿腻冰冷,全然不是面上的平静,“快站住,你下身落红了!”
薛云萍闻声往后头看了一眼,不发一言,直直地栽倒在地。
“毛团儿真是越来越肥了,吃东西半点不知道节制。”南朱一边告状一边跟着薛云晗找猫,“它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依奴婢看,园子里最好晒太阳的地方,一准能找到那只懒猫儿。”
薛云晗说是寻猫,其实是看天气好出来走走,南朱在前头认真找猫,一会儿喊“毛团儿”,一会儿又尖起嗓子学猫“喵呜”,一路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房院子附近。
没想到还真管用,毛团儿拖长了嗓子“喵呜——喵呜——”回应了两声,南朱笑骂道:“明明是只公猫,怎么这么喜欢撒娇。”薛云晗刚想打趣“多半跟你学的”,就又听到毛团儿叫了一声,这一声却是短促响亮,似乎有些炸毛的。南碧这下急了,“谁欺负咱们的猫!”
主仆二人循声快步过去,正看到毛团儿弓背炸毛地对着刘氏的大丫头蕊珠,旁边站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从挎着的药箱来看是个大夫。蕊珠左手上两道抓伤的红痕,腆着笑脸问老大夫:“您看这会不会留疤?”那老大夫看也不看,随意道:“不碍事。”
但凡能进内宅给女眷看病的大夫都有些眼力劲儿,蕊珠一看就是大丫头,这老大夫竟还如此敷衍,薛云晗心里好奇便多看了两眼,越看倒越觉得这老大夫有些眼熟。
蕊珠看到薛云萍来了,想起之前被打的那次,脸颊有些隐隐作痛,匆匆行了礼就往二房的院子去了。
南朱善会察言观色的,待蕊珠进去了,凑过来说道:“二姑娘病了,请来给二姑娘看病的呢。”薛云晗这下倒是想起了,那老大夫是太医院里的太医。
睿王府里,二皇子坐在书房里愁眉不展,卫芙进来看了眼丈夫的脸色,体贴地给丈夫倒了杯热茶,道:“王爷别担心了,去薛家的那位太医最是擅长医治妇科小儿相关的病症,定然会保得薛二姑娘和孩子无虞的。”
二皇子叹一口气,越发觉得妻子贤惠大度,他先前和卫芙说了想纳薛云萍的事,卫芙果然一心为他打算,当即表示全然赞同,这会儿实话实说道:“若是保不住,是有些可惜,但到底是个没出世的孩子,也算不得什么。我只是担心她手上的那块玉佩,她现在是轻易不敢拿出来示人,就怕惹恼了她鱼死网破啊。”
不知宣和帝是哪里得来的消息,直接告知卫贤妃不许二皇子纳薛家的小姐,正值宠妃叶贵嫔去世,卫贤妃是万万不敢去摸宣和帝逆鳞的,因此一下子就堵死了薛云萍进睿王府的路。卫芙嘴角轻轻泛起个不易察觉的冷笑,即便如此,还是想起来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呢。
原本还愁找不到机会,没想到薛家那二房的太太竟然主动送上门,让睿王府派心腹大夫过去为薛云萍诊治。呵,现在怕外头的大夫知道她闺阁姑娘怀孕,当初又怎么那么下贱敢在金楼观勾引男人苟合呢?
“王爷,臣妾觉得您现在亲自出面安抚住薛二姑娘是最要紧的,只是如今还不知道是谁向父皇走漏了风声,行事要万分小心才是。”卫芙越发柔声柔气,道:“臣妾郊外有座陪嫁的庄子,隐秘僻静得很,是个妥当的地方。”
二皇子也是意向如此,如今怕薛云萍反目,唯有哄着劝着再徐徐图之,他一把握住妻子的手,动情道:“表妹,你真是我的贤妻。”
卫芙也装出一副动情的模样,却在二皇子不注意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安子一眼,小安子对视一瞬,垂眸低头,姿态甚为臣服。
***
从清明时开始雨水就一直淅淅沥沥不曾断过,今日好不容易放了晴,天空挂出了一道绚丽可爱的彩虹。王子重扶祖父下车,在薛府的台阶下面抬头望天,只觉得老天爷仿佛都在帮他。
王老大人并不是个醉心功名的人,如今回京述完职即将退休,浑身都轻松下来,看着一旁站着的孙子老怀大慰,“你小的时候聪慧非凡,长大了果然不负我望,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只是我一直有些担忧你木头似的性子,没想到如今竟然也开窍了,有了心仪的姑娘。”
孙子一脸通红,王老大人哈哈大笑两声,肃了脸色拍着王子重的肩膀,“只是咱们两家门第相差太多,祖父厚颜开口,人家也不一定会答允。”
王子重点了头,王老大人这才满意了,这时薛侯爷已亲自从府里迎出来,两位故交已多年未见自然感慨良多,一路相携进府,几乎忘了旁边的还有个年轻人。
王子重跟在两位长辈后头,脸上的热度仍是降不下来,自从凉亭偶遇薛姑娘,他后头又连续去了那亭子几回,两人隔一日总能遇到,虽然碍于礼数不曾说话,远远就会避开,但是那姑娘含羞带怯的眼神……是于他有意的?
次日薛云晗去百善堂请安,病了大半个月的薛云萍竟然也在,刘氏则是满脸的喜气洋洋,连对着薛云晗和夏氏都十分的和颜悦色。请安回去的路上,南朱一路神神秘秘憋着话的样子,薛云晗一回了屋子,这丫头就迫不及待地靠在她耳边道:“二姑娘定亲了,定给一位叫王子重的公子,就是昨日来的,现在咱们府里住着的那一位。”
这些日子薛云萍一直称病,今日突然就和王子重定亲……那她肚里的孩子呢?
第九十七章
花褪残红,雨打芭蕉,原先韶光丽景都不忍卒睹,如今百花开败的傍晚更是越发不堪,四月的天气不知为何变得这么无常,昨日还是阳光明媚今日却又雨水绵绵,跟人的心绪似的大起大落。
一颗颗雨水打在湖面溅起圈圈涟漪,湿意扑得满身满心都是,问夏撑着伞几番欲言又止,却不知到底要如何劝慰谢巧姝,急得跺脚,最后只好说道:“姑娘何必自苦,是他配不上你!”
谢巧姝笔直地站在湖边,湖风吹动衣裙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她转过头,怆然一笑:“说不得这些,我不过是个无父无母、兄长也不顶用的孤女罢了。”
她一直住在百善堂的西跨院里,上午在百善堂的院门口遇到去给薛老太太请安的王子重,依旧是那副老实良善的模样,看见是她,脸上的欣喜掩饰不住,一个男子却未语脸先红,抿唇呆立了半天,最后只挤出来声如蚊蚋的一句“祖父今日会提亲”就飞也似地走了。等回了屋子,问夏笑得差点立不住。
谢巧姝也笑了,她听清楚了那句话,也明白话里的意思,捂着狂跳的胸口回了自个儿的屋子,才敢将笑意从心里释放到眼角眉梢,她忍住羞耻放弃世家小姐的规矩,在薛府的园子“偶遇”他那么多回,为的可不就是今天。王子重要娶她,不是填房不是继室,不是鳏夫不是老头,是个品性温良家世清白的年少举子,便是嫂子也不会拒绝这门亲事!
“问夏,将那件水紫领妃色底子兰草印花的半袖拿出来,再配上月白的中衣和裙子”王家可能有人要相看她,这套衣服很衬她的气质,既显得端庄清丽又不见得过分妖娆,谢巧姝想着王家是御宅屋,去了头上的金饰,换了一支碧玉钗。
心里很是内疚,薛老太太给她做这些衣服虽有疼爱侄女儿的心,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希望她亮眼些,能早日引起薛世铎的注意……只是今时今日,她没有别的选择,唯有来日方长尽力还报了。
等到薛老太太的午眠时间过后,果然有人来请她,谢巧姝一路忐忑,姑母自然不好反对侄女儿的亲事,可是心里怕不知有多恼怒呢,不管是风是雨,都是她该受的。没想到了进了屋,薛老太太一脸笑意,甚至还夸了句她今日这身打扮很好。谢巧姝有些泪意上涌,不曾想到姑母竟开明至斯,等把屋里的丫头都挥退了,薛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如今萍姐儿定给王家那小子,算是个十分圆满的归宿,解决了她的婚事,我心里十分快慰,等你和老大的事儿也办了,那我这心里就更通泰了。”
“咔嚓!”
空中一声惊雷,雨势似乎还要加大,谢巧姝的月白裙子已经湿了半幅,斑斑泥点掩盖了料子原本的华美,问夏心疼谢巧姝得不行,带着哭腔道:“姑娘,咱们回去吧……”
原本就无甚许诺,一个是无依无靠的孤女,一个是侯府的正经姑娘,王子重的选择不过遵循世情,她根本没有资格怪他,人生虽苦,却犹得继续,谢巧姝呼出一口气,撑开问夏手里未打开的那把伞,点头道:“回吧。”
冤家路窄,一回身,就看到了王子重。
问夏一脸怒意,到底也没有什么立场,重重地“哼”一声,谢巧姝脸色淡然只作没看见,扶着问夏的手转身往湖边另一头去。
王子重脸上的喜意瞬间凝固,朝思暮想的姑娘就在眼前,她应当已经知道了两人定亲的消息,然而此时此刻被她横眉冷对,王子重突然意识到,他一向不懂姑娘家的心思,也许前几回是他会错意也未可知,这姑娘的反应分明不想嫁给他。
眼看雨帘里的背影越走越远,王子重终于下定决心,大步往前跑了几步,“姑娘等一等!”
问夏欲要回头啐一口,谢巧姝拉住她胳膊,仍是埋头往前,只是姑娘家步子小架不住男子腿长步急,转眼便被王子重从前面堵住了去路。
“我就问你一句,你若是,你若是不愿意嫁给我……”王子重结结巴巴,语气却是坚决的:“我……我绝对,不勉强你,我去和长辈们说。”
问夏怒从心起,这时候了还要来轻薄,想要骂个狗血淋头,却被谢巧姝一手止住,谢巧姝眼里带着迷蒙的潮意,将王子重深深打量几眼,认真问道:“你说,我是谁?”
王子重在谢巧姝面前又口拙了,心里觉得这问题奇怪,依旧认真答道:“薛家二姑娘,你的闺名我是知道的,只是说出来太冒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