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彦东眼也不错一下地凝视着他,目光几乎发了痴。还是那精致明艳的眉眼,却在淡墨勾勒间笼罩了一层冰霜,就像绝峰弥漫迷雾,璞玉落入冰泉,真相在一层薄纱后隐约起伏,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看不透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这个曾经喜怒形于色,脆弱柔软的孩子,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感与表情,学会了不动声色。
贺彦东忽然感到一阵酸涩,心脏更是抽搐得疼痛。他一直竭力把陆亦崐培养成冷酷无情的人,现在他似乎成功了,他却感受不到丁点的自豪跟满意,他得到的,只有深深的恐惧与悔恨。
昔日种下的因,今日终于要自己品尝结果。
“崐儿。”贺彦东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吓到什么似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斥了久别重逢的狂喜与眷念。
陆亦崐笑得有些讽刺。两人都已经摊牌了,他不知道贺彦东还有什么演戏的必要。
他没有当场揭穿贺彦东,是因为贺彦东的身份伪造手段跟自己差不多,揭穿他就等于告诉众人他也是个西贝货。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想放弃龙脉。他不想再因为贺彦东失去任何东西,不值得。
因为目测自己眼下跟贺彦东只是势均力敌,无法直接宰了对方,所以陆亦崐决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贺彦东谈谈。
贺彦东也明白这点,所以向小皇帝表明自己愿意跟对方上同一条贼船后,便自然而然地提出跟陆亦崐“叙旧”的要求。小皇帝很信服也顺从陆亦崐,虽然不乐意却还是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贺彦东追到这里来还能有什么新奇原因?在陆亦崐看来,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夺取龙脉,二便是抓自己回去做实验。贺彦东之所以没有马上动手,恐怕也是因为凭他一人之力取不了龙脉,需要借助他力量,所以才暂时坐下来跟他谈条件罢了!
陆亦崐自觉看透贺了彦东的险恶用心。
“崐儿,你……还好吗?”贺彦东艰涩地问道。
陆亦崐耸肩:“好啊。”
贺彦东说道:“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陆亦崐目光了然,“你对梦想倒是很执着呢。”
贺彦东张了张嘴,只觉心脏被一把利刃绞得疼痛。他知道陆亦崐误会他的意思了。
“不是……以前是二叔错了,二叔以后绝不会再伤害你了!”
“伤害?”陆亦崐冷笑着举起自己的手,语气十分轻蔑:“你瞧,我现在跟你一样第4阶了,你以为你伤害得了我?无论身体还是我这颗心,你都再也伤害不了了!”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看着陆亦崐眼底澎湃的恨意,贺彦东心慌了,气乱了,他感到百口莫辩,有口难言的痛苦。
该怎么让陆亦崐懂他的心呢?
陆亦崐以前有多信任他,现在就有多憎恨他!
让他怎么跟陆亦崐倾诉那三年?
安排仆人每日打扫干净陆亦崐曾经居住的房间,假装房间的主人还在还未离开;却在每次经过二楼走廊的时候,特意绕远路避开那里不敢踏足;在雷雨交加的半夜会忽然惊醒,未披外衣赤着脚就往外面冲,跑到一半才猛然醒悟,陆亦崐已经不在了,没有人会在雷雨夜等待他的一个拥抱,于是一个人怅然若失地站在黑暗悠长的走廊中央,任凭灵魂坠落无尽绝望的冥河中;偷偷跑到当初那个被封锁的实验现场,安静不为人知地等待着,一直等到天亮,还侥幸地想着陆亦崐突然消失也许会突然回来;房间里摆放着那孩子从孩童到少年到青年的照片,墙壁上挂满他各个阶段获得的奖状勋章;出差归来固执地准备着一份再也没有收件人的礼物,孤身一人的饭桌上永远摆放着第二副碗筷……
灵魂在痛苦的思念煎熬中被迫分裂成两半,白天的时候他依然是冷血坚挺的贺中将,而当夜色擦黑,孤身回到家中时,他却变成了孤魂野鬼,落寞地蜷缩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重复做着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癫痫般颤抖着两手,不断尝试着向陆亦崐的通讯设备发出召唤信号……
他知道这些都是无望的,生活宛如一滩死水,再也没有半点期待与波澜。不过是需求一点安慰,不过是自欺欺人!
多么渴望再相见,期盼着重逢的一天,现在站在心心念念的人面前,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苍白无力。昔日冷酷坚硬的外壳破碎了,他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望着陆亦崐,手心冒汗,嘴唇哆嗦,准备了一肚子的歉意与思念,却是一句也说不完整。
或许,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与他之间,一开始就错了。
第59章
便听见陆亦崐凉凉地奚落道:“中将大人,坏了你的大事,真是不好意思啊。”他指的是当初破坏实验一事。
贺彦东苦涩道:“我很庆幸,你还活着。”
陆亦崐摩挲着白袍上的花纹,垂下睫毛笑了笑:“是啊,我也很庆幸,幸好我还有个小叔叔。”
贺彦东心脏揪了一下,一种名叫嫉妒的陌生情绪第一次涌现,并飞快在全身蔓延开来。这使他很是无所适从。他向陆亦崐急走近几步辩解道:“不是,我后来后悔了,也阻止实验进行了!只是……”只是已经晚了。
“哦?”陆亦崐冷笑,“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
“是真的,崐儿,二叔没有骗你!”贺彦东急道,着了魔一样又朝陆亦崐走近两步。
“我当然相信啊,中将大人!”陆亦崐警惕地站起身,笑得色如春花,袖子下的手却不着痕迹地摸向武器,“劳中将大人如此挂念,鄙人感动得很!”
“真的,崐儿,我没骗你!你信我!”贺彦东实在受不了陆亦崐的冷嘲热讽。他抗得住枪林弹雨,却抗不住陆亦崐这只言片语的冷漠误解!
他的崐儿明明近在咫尺,他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他!
陆亦崐还在讥讽他:“没骗我?这话你自个儿相信吗,贺彦东?”
“我真的没有!”喉咙中骤然爆发出一声大吼,贺彦东大步走向陆亦崐!
就在他即将碰到陆亦崐衣角的时候,一把锋利的长剑突然从斜侧咻声刺出!
剑刃堪堪停在他咽喉两寸远。
贺彦东抬眸,对上一双黑如深渊的眼睛。正要解释自己方才的冲动行为,忽然瞳孔一紧!
原来,方才他骤然逼近,陆亦崐甩袖拔剑时,戴在脖子上的位面能量珠顺势从衣襟中滚出来,露在了外边。
发现贺彦东正呆呆地看着位面能量珠,陆亦崐下意识一扬剑柄,握紧珠子退了一步,随即像想到什么,他朝贺彦东举起珠子,笑容是一种得意中混合了凶狠的美丽。
他朝贺彦东炫耀道:“瞧,知道这个吧,位面能量珠啊!中将大人费尽心思毁掉我的一切,可惜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呢!”
贺彦东难以置信:“这珠子怎么会在你手上?”他还以为珠子遗失了,被盗窃了。陆亦崐是什么时候拿走的?
陆亦崐看爱人似的端详着手中的珠子,目光带着深深的回忆:“这个,是小叔叔为我制作的。他为了我,耗费了多少心血啊!他为了我,连性命都不要了……”
闻言,贺彦东的脸色霎时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几欲吐血!
那珠子明明就是他不眠不休费尽心血制作出来的,贺峪祺居然堂而皇之地将这份心血功劳占为己有!他从未放在眼里,当做对手的贺峪祺,居然在临死前还不忘摆他一道!
忒无耻了!
贺峪祺死了,也就死无对证了。无论他怎么辩解位面能量珠是他做的,陆亦崐也不会相信的。
可那分明就是他为陆亦崐做的,为了一点不忍心,一点念想,给自己留的一条退路。期待着有一天能够靠它挽回陆亦崐的原谅。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该死的贺峪祺!无耻!无耻!无耻!!!
贺彦东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像坠了沉甸甸的铅块,像一脚踩空落入无穷无尽的深渊,他感到暴怒绝望,有苦说不出。
陆亦崐把位面能量珠塞回衣服里,对贺彦东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抢我的珠子,也得看你有没那本事。”
贺彦东攥紧拳头,气得阵阵发抖。他望着陆亦崐:“我不会抢的。我来这里,只是想帮助你。”
“一直演戏有意思吗?直接说出你的目的吧。”陆亦崐烦道。他一点不想跟贺彦东打太极,两人如今已成了这么个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局面,跟贺彦东多说一句他都觉得厌恶。
陆亦崐重新走回太师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喉。余光仍旧警惕留意着贺彦东的一举一动。
“……好,我说。”贺彦东无奈。他的真正目的陆亦崐不相信,却要他编造新的假目的!
其中苦楚,也只能自己品尝了!
……两人终于就挖掘龙脉之事达成共识。贺彦东只想弥补过错,挽回陆亦崐的心,所以无论陆亦崐提出什么条件,他都没有讨价还价。亏欠陆亦崐的,他愿意用一辈子偿还。
宰相引荐贺彦东,原本是打算让贺彦东取代陆亦崐成为国师,也好时刻了解小皇帝的思想动态。没料到的是,贺彦东一见到陆亦崐就当场叛变到对方阵营,跟陆亦崐狼狈为奸去了,气得他回家后当即大病一场,好几天卧床不起。
大局已定,一切都在计划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陆亦崐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已经无限地接近第5阶段了。他有一种感觉,等达到第5阶段,他就能开启那扇坐落在眼前的巨大门扉。那个门连接着贺彦东一直在追寻的真相。现在他将手按在门上,心中却咚咚打鼓。冥冥之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不要再向前走了,那并不是你想得到的答案。
陆亦崐找不到纠结的原因。只能将之归罪到贺彦东的阴谋诡计上面,然后将这种烦躁宣泄在小皇帝身上。
小皇帝如今已经爱他成痴,对他迷恋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甘之如饴地承受来自他的摆布玩弄,无法自拔地沉溺在他虚情假意的爱抚中。
贺彦东的出现,使他无比地怀念自己从前那根马鞭。久违的凌虐与折服对手的快感,再次浮现在他心头。
烛火的橘色充满暧昧颓靡的xin暗示。雍容华丽的寝宫内垂着薄如蝉翼的明黄纱帐。透过清风起伏的纱帐,可以隐隐约约窥见龙榻上两个模糊的身影,一站一跪。
龙榻对面是一张花梨纹大理石书案,案上笔架上插着大小不一的狼毫毛笔。两侧墙壁上,做为装饰,用镶金托架各摆放了一根龙鳞皮鞭,一副大家墨迹,上书静心养气,宁静致远。
陆亦崐取了那鞭子,两手握住鞭柄跟鞭梢用力震了两震,柔韧的皮鞭相击发出啪啪的脆响。
小皇帝赤果着上身跪坐在他面前,扬起脸目不转睛地望他,脸色是一贯的青白,只有一对眼睛在烛火中散发出幽幽蓝光。
烛光将陆亦崐映照得宛如玉人,深化了他的轮廓,使他的美美得充满魔性,他不是白天那个淡雅如兰的国师,而是一个祸乱人心的妖物。
小皇帝看着这样的陆亦崐,忽然感到心悸不已,甚至一阵心惊肉跳的战栗。
陆亦崐托着鞭子慢悠悠走到他面前,问道:“皇上,你怕不怕?”
他的声音出奇的温柔多情,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他眼底闪烁的暴虐的兴奋。
高高在上的皇帝跪在他面前祈求怜悯跟宠爱,让他兴奋得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狠狠地鞭打他!折磨他!